烟花未冷





也几乎毫无意识,直到楚先生的脚步在院子里响起。
  晚餐中,三个人的话加起来不超过三十句,这顿饭却足足吃了两个多小时。
  酒足饭饱后,老先生的点评只得一句:“以后再敢用橄榄油糟蹋了这上好的新笋,看我不罚你跪上三炷香!”
  易漱瑜也不以为忤,侍立一旁不再出声。
  “石榴花又开了,拿去。”楚先生将一把小扇扔在桌上,施施然便出了门。
  她打开这把一尺来长的象牙小扇,看了看便收起,又顾自收拾了碗碟洗涮;反倒是耿清泽怕夜黑路不好走,起身送了老先生一程。
  等她料理妥当从厨房走出时,耿清泽已回到堂屋里,手中的电话正讲到尾声,语气里隐隐有着不耐:“……尽早……嗯,知道了……”听着听着,眉头又稍稍一拧,“你告诉他们,上不了台面的事GS从来不做,以前没有,以后更不可能!”
  易漱瑜心头一动,又听他的话里添了几分薄厌和不屑,“……随他去,我们用实力说话……我问过她再说。”
  他挂了手机,没有转头便道:“是之遥。我明天回去。你……要不要一起走?”
  易漱瑜怔了一怔,即刻明白了他的用意。
  明天是小长假的最后一天,她要在此地多留一日亦无可厚非。但听他电话里的用词,似乎那天的意外还有着或多或少的后遗症。祸是她闯下的,绝不能让他来替自己承担,更没有道理让他负疚到连问一问她都如此为难。
  她走过去,把茶递给他,“当然要一起走。不然谁替我出回去的机票?”
  他接过,滚烫的玻璃杯握在手心里,却是垂着眼不出一声。她也不加催促,索性在一旁坐下,支颐发愣就当养神。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转过身,手里的杯子往红木八仙桌上一搁,拉起她就朝外走。
  来到院子里,他像是想起了什么,问:“有没有火柴?”
  秘书的职业习惯让她不及发问便向厨房走去,取了东西交给他,只见他不知从哪儿变出一根细细的约有一尺来长的小棒,划了火柴点燃一端。
  片刻之后,丝丝火花从前端喷薄而出,在漆黑夜空的映衬下直直印入她流转的眼底。
  他将小小的烟花棒交到她手里,“巷口的小店里只有这个。”
  这是一根再简单不过的竹棒,还能觉出上头他手心残留的余温。她小心地握着,除了静静地看着顶端璀璨的火花,一动不动。
  等了半日,他忍不住问:“虽然小,聊胜于无吧?”
  “嗯。”她下意识地用它在身前划了一道弧,又即刻在灼眼的光亮中收回手,凝视中低声道,“烧完了就没有了。”如有神助一般,她的话刚出口,那绚烂的火花便“咝”地一下在眼前燃尽,眼前只余青烟一缕。
  眸光猝然一黯,她的失望溢于言表,喃声道:“你说,这烟花像不像荆棘鸟?”
  他不明所以地摇头。
  “当它把棘刺扎进胸膛时,便知道了自己的结局,却仍旧要这样做;就像我们明知道烟花短暂易逝,却还是会为了贪图一时的绚烂去点燃它——”她像是感叹,又像是自嘲,只有那只手,下意识地紧紧攥住一端,不肯放开。
  耿清泽抽不出她握住的残棒,只好拉过她的另一只手,将手里的东西尽数交给她。
  她捧着一大把烟花棒,跟方才的一模一样,足有百来支,整个人像是被定了身,失却了所有可能和应有的反应。
  许久后,他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还放不放?”
  “耿总,”她却莫名其妙地不答反问,“我的试用期过了吧?”
  耿清泽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提这件事,怔愣的下一秒突然想起了他们初次相见的那场谈话,自然也不会忘记那个赌注,不觉正正脸色,道:“你赢了。但你只有一次机会,考虑清楚。”
  掷地有声的一句话果然达到了他设想的效果,见她蹙着眉头不吭声,心头不禁一软,“说说看,或许我可以让你多提一个要求。”
  她终于抬起头,直视他眼里无法撼动的坚定目光,“我……我想把剩下的留到以后。”
  “就这些?”
  “嗯。”
  他啼笑皆非,前一刻脸上的凝重在刹那间烟消云散,情不自禁伸手揉揉她的发顶,笑道:“准了。”
  她从来不知道,他的笑原来是那么好看。
  “谢谢。”她避开那清朗如月的笑容,抱着满满一大捧烟花棒,低着头同他道晚安。
  等她的背影消失在东厢房的门后,耿清泽转过身,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易漱瑜坐在黑暗里,直到对面屋子的灯火熄灭,才默默对着里头的那个人说:我只想在今天用掉那个愿望,耿清泽,不要对我那么好。
  
  
  
  
  
  
  
  
  第19章 投影(1)
  D市的那场不快如泥牛入海,大半个月过去了,除了起先的几天里尚有一言半语的议论,GS平静得几乎未起任何波澜。至少耿总和孟助理没有再在易漱瑜面前提及此事,她虽不免挂心,却也自觉地保持对此的沉默。
  相比先前,除了设计部那个漂亮的小助理同她亲近了不少,顶楼秘书室的同事们也和她开始有了走动。个中原因,易漱瑜心知肚明。她闯了那么大的祸,不仅孟助理的态度一如既往地友善亲切,就连对职业素养要求甚高的耿总也不见半点微词,难免让人心存疑窦。形势尚未明朗之前,同她拉近距离总不会有错,关系的改善也就不觉得意外了。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抛来的橄榄枝总不见得再掷回去,她学不来同人亲近的方式,更不指望用这些事为自己加分,所能做的只是在工作上提供些许便利罢了。只要不违背职业道德和做人原则,她也不介意在这上头多花些功夫。
  相安无事的时日不算短,直到有一天,耿清泽把她从休息室里叫出来,将一摞文件摔在她面前,“几时起GS聘你做了know how manager?”
  她既吃惊,又有些莫名其妙,不明白他这发脾气的先兆因何而起,更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只静静地看着他。
  隔着办公桌,她站在他面前,一副刀枪不入的淡定神色,耿清泽见了,火气没来由地蹿起来,“这些文件都是你改的?”
  易漱瑜翻了翻面前的文件,这才明白过来。秘书室的同事们怕呈报耿总的文件不合格,看她好说话,便请她帮忙修改。她也是怕麻烦,有一字一句讲明白的功夫还不如顺手替她们改了,也免去了一来一回降低效率,事半功倍,皆大欢喜。一次两次自然不起眼,频率高了,遣词造句难免会有雷同之处。敏锐如他,想必是看出了其中的破绽。
  她才答了个“是”,他已反问:“她们很忙?”
  她不能点头,也不能摇头,正想着是否要解释,他又冷冷接口:“那就是你太清闲了。既然如此,我会考虑增加你的工作量。”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不防他也抬眼看过来,“看我干什么?你有意见?”
  “没有。”
  他打开电脑,明摆着逐客的架势,她也就一声不吭掉头便走。
  回到办公室,易漱瑜拉开抽屉,拣出这个月积累的加班单,“刷刷”两下撕成四半,扔进桌下的纸篓。
  黄梅雨季迫近,不常通风的室内有些闷。她默坐了一会儿,看当天的工作差不多已经完成,决定出去透透气。
  才走到会议室,便被秘书室的小高拦住,她又帮她看了几个数据后才得以脱身。
  来到大厦的楼顶,视野开阔,凉风习习。脚下的江水如缎带般宁静柔和,夕阳的余晖洒落其上,眺望之下,细细密密的波光隐隐可见。
  她目不转瞬看了许久,心里的烦躁才缓了几分。
  这个人迹罕至的好去处,还是上个礼拜通知物业检查渗水时发现的,原来久安顶楼连接天台的逃生通道从未关闭过,那道通向天台楼梯的铁门一直是虚掩的。后来她又陆续来过几次,也没什么人知道……
  她抻了抻手臂,转过身,身形一滞下才体会到老人们常说的那句话——白天不说人,晚上不说鬼。岂止不能说,连想都不能想。
  耿清泽站在天台的出口,站在落日斜晖里,直到她漠然地从身侧经过才一把抓住她的手臂。
  她皱着眉头挣了挣,又在单薄衣衫掩盖的微微疼痛中决定放弃。
  “GS不需要吃闲饭的员工。”他看着她说,“每个岗位的职责分明是企业良好运作的基本条件。”
  她没心情听这样的大道理,手一抽立时又被他拽得更紧。
  “易漱瑜,”他叹了口气,缓了语调,“在这个位子上,你要学会拒绝,否则后患无穷。”
  她垂着眼,片刻后才道:“你不如直接说我蠢。”
  “你是吗?”见她的抵触情绪有所瓦解,他的脸色好看了许多,松开手插回裤袋。
  “至少不够聪明。”
  “智商不低,情商不高。”他无视她嗔目相向,又显出了固有的冷漠甚至刻薄,“而且有的时候,你就像一只蝜蝂。”
  她读过柳宗元的《蝜蝂传》,知道那是一种爱背东西的小虫,爬行时总是抓了身边的东西背到背上,越背越重,即便累得厉害也不愿停止,以至于最终被压得爬不起来。有路人可怜它,为它去掉背上的重负,可它依旧会重新驮上,直至力竭而衰。
  “柳宗元用它讽刺不自量力、贪得无厌、至死不悟。我却只觉得它可怜。”他看着不明所以的她,“至死,它都不明白自己错在哪里。”
  她转开目光,良久才说:“谢谢你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
  他点了点头,目露赞许,又听她道:“——原来一百步可以嘲笑五十步。”
  他微微一愕,却没有顺着这个话题说下去,转身拉开天台的门,“下班了,去放松一下。”
  一边从暮光中跨入黑暗,她一边提醒他:“今天不是礼拜三。”
  “我没说去球馆。”
  顿一顿,她偏过头,“我可不可以拒绝?”
  他扬眉,“不可以。”
  统治阶级制定的规则果然是手电筒,永远只照得到别人,照不到自己……
  “易漱瑜——”他仿佛真切地听到她的腹诽,猛然转过头,吓得她差点朝身后的楼梯栽过去,“教你这些,不是让你用来对付我的。”
  
  回到顶楼,同去的孟之遥和贺冰绡已先行下楼拿车。
  易漱瑜临时接到一个孙主任转来的电话,是某平面媒体想就本届“詹天佑奖”获得者对耿总进行访问。请示过耿清泽后,她将电话转给企宣部,请他们安排工程部接受采访。
  等他们坐进孟之遥的车里,另外两个人已在附近的茶餐厅吃了晚餐。
  副驾上的贺冰绡把顺路买的快餐塞给易漱瑜。易漱瑜掀开盖子,炸鸡的香味顿时在车里四溢。她递给一旁的耿清泽,他皱了皱眉轻轻推回去,这一幕落在后视镜里,恰好被抬头的贺冰绡逮个正着。
  一番好心不受待见,她有些不乐意了,一面催促孟之遥开车,一面说:“二少您可真难伺候!都快开演了,不吃这个你还想吃什么!”
  “枸杞粥、青柠鸡、冬瓜盅、蒸鲥鱼。”他靠着座椅,一手轻轻按住左上腹。
  他信口报出的菜名直教贺冰绡目瞪口呆,半晌才笑骂:“痴人说梦。”
  易漱瑜听得明白,只咬着鸡块不出声,从外卖袋里拣了蜂蜜茶和蛋挞塞给他。
  
  到了剧院附近,只吃了两只蛋挞的耿清泽终究熬不住,先行下车进了一家咖啡馆。贺冰绡去洗手间,孟之遥买了剧目介绍的小册子,同易漱瑜一起看。
  才看了一两页,肩后被重重一拍,说话的人中气十足,“嘿!孟老三!”
  孟之遥正说着话,猛地向前一倾,牙齿险些磕到唇,回过头呲牙咧嘴骂:“该死的蒋励,碰上你准没好事!”
  “你怎么也在这儿?”后排那人眼光一扫,落在将将回头的易漱瑜脸上,立时转移了目标,“哟!你哪一路的妹妹?好面生啊!”
  “滚一边儿去!”孟之遥骂完,侧头对易漱瑜道,“这是我老同学蒋励,一身老虎皮剥了就没个人样,不用理他。”
  “喂喂喂!”那蒋励不满道,“孟老三你不地道啊!有这么漂亮的妹妹不介绍给我倒罢了,还当着人面一个劲儿诋毁我,看我不找贺冰绡告状,让她好好治治——哎哟!谁呀?”
  贺冰绡站在他身后,一脸娇笑,“蒋哥你找我啊?”
  “我说呢,孟老三哪有那个胆。”蒋励回过头,眉开眼笑,“冰绡,有日子没见了啊!”
  “可不是!”贺冰绡眼珠一转,忽而收起笑意,“两三个月了都没个音讯,知道的是蒋警司保家卫国,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借了东西想赖账呢,我说,那套音响打算什么时候还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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