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未冷





几天,它就会来陪我……
  “其实,我早就不想孤孤单单的了。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没有想过要去追究那件事,甚至一点也想不到为什么会来到他身边,好像之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他不知道我是谁,更不在乎我是谁的女儿,哪怕我只是街上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他也会全心全意对我好,和你们一样地好……所以我想跟他在一起,过安安稳稳的日子,没有过去,只有将来,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心安理得踏踏实实的……
  “可是,当我看到那些资料,看到爸爸签下的文件,我……我控制不了自己,我抗拒不了那样的诱惑……”眼泪顺着眼角,一颗一颗从眼眶里滚落,“我根本忘不了爸爸让我吃药时那种眼神,忘不了您抱住他伤心欲绝的样子,忘不了他遗书上对这个世界的灰心和绝望,更忘不了别人对他的嘲讽和诋毁……我不能让他在九泉之下还含冤抱屈,我要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不知有多少次我都对自己说,不会是GS,那场灾难的罪魁祸首另有其人,不是DA,不是TK,更不会是GS,我只是来确定事实,确定那些都不是GS做的……说了几千几万次,说得自己都信了……甚至在同薛建国见面的前一刻,我还在想,但愿是我想错了,一直都错了……”她摇摇头,泪水纷纷扬扬,“我不相信会是那样的结果,我不相信……但那些都是我亲手找出的真相,我又怎么能当这一切没有发生过?可为什么偏偏会是他们……如果不是我,他不会这么为难,我知道他没有办法,可我又能怎么办?一旦开始,就没有办法停下来……没有人告诉我该怎么做,我真的不知道……”
  瘦骨嶙峋的手似有意识地慢慢移到她的脸上,盖住满脸泪水,她像是个受尽委屈的孩子,抓着祖母的手泣不成声,“奶奶,我没有吃过药,我要这个孩子,我要和他的孩子!老天已经夺走了我那么多,还嫌不够……它开了个大玩笑,还嫌不够……好吧,我统统还给它,统统还给它总可以了吧……可如果连孩子都被他们要回去,我就真的什么也没有了……什么也没有了,又是一个人了……我不想,不想这样……奶奶,你能明白吗……能原谅我吗……”
  她泪眼朦胧地抬起头,易访筝仍是双目紧闭,眼睑微颤。
  易漱瑜握住她的手贴上脸,定定看着那枯叶般的容颜,“我知道,我说的这些您都能听得见;我也知道,哪怕我再有千错万错,您心里总是向着我的……可我却那么没出息,败空了这么多家当,拖累了您这么多年,到头来还是一事无成……明知道是他们对不起爸爸,他们应该为做过的那些事付出代价,可我……我……我下不了手……
  “我让您那么失望,所以您不愿意陪着我了,要去找爸爸了,是吗?是这样的吗……奶奶,我没有办法跟您说清楚当年的事,但您一定要记得,爸爸没有做过对不起工厂的事,更没有辱没关家的名声。等您见到他,千万不要怪他,也不要再骂他……你们——奶奶,爸爸,还有我没见过的爷爷——你们在一起一定要开开心心的……”
  她伸出手,缓缓抚平祖母额头的碎发,含泪而笑,“楚先生说得对,一生不过短短几十年。等您见到爸爸,别忘了告诉他,告诉他漱瑜想他,很想,一直想……告诉他,几十年时间一晃而过,让他再耐心地等一等,等着漱瑜,漱瑜很快就会去陪他……很快……”
  
  灿烂晨曦中,这一年的夏季如期而至。随着长长的“滴”一声,病床一侧的监护仪上出现了一条无法逆转,无法更改的直线。
  易漱瑜没有抬头,静静地趴在床沿,任由那只嶙峋的手在掌心里一点一点凉透……
  
  
  
  
  
  
  
  
  第56章 烟花(1)
  由于医院人手紧张,习梓桑产假尚未结束便被召回。
  办手续的那一天,她从行政楼下来,顶着暑天的大热头走过住院楼前,无巧不巧碰上昔日的相亲对象,也是眼下的同事秦晋。
  秦晋手里提着打包盒,显然是忙了一上午才顾得上吃饭,客气地同她打招呼:“习医生,怎么挑这个时候来医院?”
  “别提了。”习梓桑无奈极了,“悠长假期提前结束。一个礼拜前,主任就催着我上班,好不容易被我拖到今天。这不,才办完一大堆手续。好日子到头咯。”
  “说明口腔中心缺不了你。”秦晋笑笑,面色有些疲惫。
  习梓桑见状道:“外卖叫护士打个电话就行了,怎么还自己下来?”
  秦晋笑了,“忙了一上午,出来透透气。”
  “馄饨面要趁热吃,不耽误你了,我也该回去了。”习梓桑说罢同他告别。
  “习医生,”秦晋像是想起什么事,在她转身前喊住她,犹豫片刻后,终究还是含蓄地提醒,“你……有没有去看看你朋友?”
  习梓桑莫名其妙,“我朋友?”
  “就是那位易小姐。”秦晋看她瞪大眼,张开的嘴能塞下半个鸡蛋,自己也不禁吃惊,“你不知道?”
  习梓桑只茫然摇头。打从陆归鸿那里听了所有事后,习梓桑担了好一阵的心,也曾试图同易漱瑜联络,均告无果。她深知好友的个性,可就连耿清泽都无计可施,定然是易漱瑜态度强硬。为了避免弄巧成拙,她也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迄今为止一直没有易漱瑜的消息。
  “易小姐刚生完孩子。”
  秦晋扔出的这个雷炸得习梓桑瞠目结舌,“你……你说什么?!”
  “但她的情况很不好,手术后一直没有醒过来……”
  第二个雷炸得习梓桑魂飞魄散,回神后不顾风度地嚷道:“出了什么事?你能不能把话说清楚?”
  秦晋似被她一语惊醒,反倒平静下来,即刻引着她朝楼里走,“来,边走边说。”
  “到底怎么回事?”习梓桑心急如焚,脚下如生风般越走越快,经过电梯也不停留,拉住秦晋就要上楼。
  “习梓桑!病房在十二楼!”秦晋惊道,眼风扫过正见电梯门大开,一把将急糊涂的她拖过去。
  轿厢上升中,秦晋道:“是ICP导致的凝血功能异常,引起术后出血。”停顿片刻,他又补充,“而且事后我才想起,有一次我加班,正看到她在打点滴,那时就发现她的凝血功能不太好……”
  习梓桑亟亟打断他,“讲重点。现在情况怎么样?有没有危险?”
  “你别太心急。”秦晋安慰她,“输了两天血,已经暂时脱离了危险。”
  习梓桑却十分敏感,“什么叫‘暂时’?还有,你说她一直没醒过来……”
  “是,已经有四、五天了。我也没有碰到过这样的病例。照理说,症状消失后就能醒,现在各项生命体征都已恢复正常,输液也只是为了补充能量……虽然她已经脱离了危险,但这样的昏迷如果持续太久,恐怕……”秦晋没有说下去,换了语气道,“家属说可能是临产前过于劳累,其他几位同事说跟病人体质不无关系,可我……刚才我还打电话问了导师,他说原因有很多,这样的情况没法确诊,只能继续观察。你也是医生,应该……应该能理解我的难处。”
  习梓桑心领神会,思索片刻,问:“如果是你的朋友出现了这样的状况,你认为会是什么原因?”
  秦晋引她出了电梯,顿了顿才轻声答:“我总觉得,她不想醒过来。”
  习梓桑一怔,不知不觉已来到病房门前,又被秦晋拦住。他将她拖到一旁,“习医生,有句话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都这个时候了,还有什么可顾忌的!”习梓桑急着催促。
  “孩子的父亲……我是说易小姐的先生,到现在还没有来看过她。”
  
  心绪烦乱的习梓桑刚要伸手推门,门已从里被人拉开。她抬头,顿时傻了眼,“怎么是你?”
  门里的人亦是一愣。不待他回答,习梓桑已明白过来,“为什么不告诉我?要不是我同事认识她,我还……”
  陆归鸿拉她进屋,关上门,刚要开口已被她抢了先,“为什么不告诉二哥?你知不知道他找她找得有多辛苦?”
  陆归鸿万分为难,“我也是没办法,我答应过她……”
  “你少在我面前扮什么正人君子。”习梓桑指着他,话说得又冲又急,“陆归鸿你扪心自问,从头到尾就没有一点儿私心?”
  “桑桑……”
  习梓桑不容他插口,只看着他的眼睛,一叠声责难已脱口而出,“或许一开始是如你对靖泽大哥说的那样,可后来呢?当小鱼决定和二哥在一起,你说你不在乎,你说你放下了,其实没有,从来都没有!你一直在等,等着她自己找出真相,等着她对GS发难,等着她跟二哥一拍两散!到时候鸿少兵不血刃,照样可以等到你想要的结果,是不是这样?!”
  “桑桑,”陆归鸿眉心一紧,微微偏过头,“你听我说……”
  “我不听!有话你对二哥说去!”习梓桑气得口不择言,“如果你早说出那些事,小鱼和二哥怎么会闹到现在这个地步!现在小鱼快不……你还打算瞒到什么时候?!我真是恨死你了陆归鸿!你在她面前充足了君子,却像个白痴一样只会枉做小人!”
  他一把拖住她的手臂,“你冷静点。”
  “你让我怎么冷静?!”她挣开他的手,全然不顾房内还有旁人,只指着病床上的易漱瑜,声音都在发颤,“前前后后几个月了,我最好的朋友杳无音讯,等我见到她的时候她却躺在这里人事不省,你让我怎么冷静?!她都这样了,拖了这么多天,如果……如果真醒不过来,你有没有想过会是什么后果?!你要怎么向二哥交代?!”
  她不再理他,直扑到床前,望着易漱瑜苍白的脸,眼泪“唰”地就落下来,“小鱼,我是桑桑!我来了,你睁眼看看我呢!小鱼……小鱼,是我……”
  没有人答她。
  习梓桑哭得愈加伤心,“小鱼,你别吓我……你应我一声,小鱼……”
  任她一迭声地叫,不见病床上的易漱瑜有丝毫反应。
  习梓桑避开吊针,小心地握着她的手,泪水砸在那只青肿的手背上,“醒醒啊小鱼,你不能再这样睡下去了!我去叫二哥,我去找他……”
  
  “砰”地一声,门被大力弹开。房内巡查的护士吓了一跳,坐在里头的其余三人——习梓桑、陆归鸿、还有同样守了几天几夜的蓉姨同时站起,齐齐望着门口,没有人开口说一个字。
  双脚像是生了根挪不开半步,手还抓在门框上,幽深的目光近乎贪婪,耿清泽面无表情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看着床上的易漱瑜。即便他只是站在一两米远的地方,都能清晰看到她平静温然的睡容。
  
  
  
  
  
  
  第57章 烟花(2)
  白到近乎透明的脸,秀丽的眉目,纤长的眼睫……她只是睡着了,就像躺在他身边,窝在他怀里,就像每一个等不及他回家却顾自睡去的夜晚,就像……就像是做了一场梦,她没有离开,没有一走就是大半年,更没有说过那些永世不愿相见的绝情话。她还是他的易漱瑜,沉默冰冷,骄傲坚强,却给了他所有的温暖和安心……
  她不常笑,可他心里烙刻的全是她的笑容。那个时候,她会先抿一抿嘴,唇角慢慢向上弯起,和唇线形成一个好看的弧度,乌黑的瞳仁随之熠熠发亮,最后,一个浅浅的梨涡出现在左边脸颊……
  机场里,她对他说:“你确定要我打电话给自己?”
  马路上,她坐在出租车里,反问他:“那有什么难的?”
  归程中,她遮着额头,问他:“你呢,累不累?”
  她望着他,笑着说:“耿总圣明。”
  她望着他,微微笑道:“我真正想要的,也不会轻易放弃。”
  她望着他,笑意盎然的眼底盛满柔情与慧黠,说:“老房子失火……”
  ……
  每每这样的时候,他会仍不住捧着她的脸亲下去。就是这样的笑容,让坚冰在他怀里化作春水,缓缓没过头顶。他无法自拔,明知万劫不复却甘之如饴,死也不肯放手。
  她是他掌心里握住的一块玉,触手冰凉,逐渐沁渗肺腑,既而温润入心,最后成为了身体的一部分,胶漆缠绵再难割舍……
  “二哥……”
  习梓桑带着哭音的低喊惊破了遐思。耿清泽松开手,一步一步走到床边,轻手轻脚的样子仿佛真怕惊扰到她。他俯下身,默默看了她一会儿,忽然笑了笑,“漱漱,醒醒。”
  易漱瑜仍是静静地躺着,连头发丝都纹丝不动。
  “漱漱,”他将头凑过去,耐心地轻唤,“是我。”
  她胸口起伏,呼吸平缓,细弱却温热的气息若有似无拂上他的脸。
  他拖过身后的椅子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