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未冷





  服务生对这样的客人求之不得,比方才更添了几分殷勤,笑着同她说:“好的。那我去帮你们催一下菜。”
  服务生走开后,她执起水壶,用沸水仔细烫过紫砂茶壶茶盏,一一倒置于茶盘。没找到茶匙,桌上只有喝汤的瓷匙,她只好用湿巾拭了手,取出一小撮茶叶,托在掌心,凑向鼻尖,凝一凝神,随后将修长纤细的手指稍稍分开,用另一手的食指在掌心拨过数下,碎茶屑便纷纷透过指缝,密密落在骨碟里。她这才一反手,将掌心里剩余的茶叶全数倒入紫砂壶中,然后擦净手,注入已不十分沸腾的热水,盖上壶盖。
  她一手托着腮,另一手不时去抚探壶壁的温度,耐心静候。约摸等了十多分钟,她提了壶,隔着滤网注向茶洗。打开壶盖,她取过热水又一次将茶壶注满,搁置在一旁。接着,她又用茶洗中的头道茶水再度洗濯紫砂杯,匀速转着手腕,将盛有茶水的茶盏轻轻晃动,腕上的冰色玉镯在灯光下更显得剔透晶莹,数圈过后将两只茶盏倒空,静置沥干。
  
  隔着餐厅的玻璃墙面,早已收了线的耿清泽静静地站在原地,不知不觉看完了冲泡的整个过程。
  由于到得晚,他们的席位被安排在大厅中央,不时有人从旁经过。
  人流不息喧嚷嘈杂的餐厅之内,密匝错落稍嫌凌乱的座席之间,安然的她犹如于无人之境隔世独处一般,流畅娴熟、从容而优雅地完成着每一个步骤。她的举止沉静,目光专注,时而微笑时而蹙眉。尽管那些细微的动作都那么轻,那么浅,却是白天在工作场合,在他身边绝少见到的灵动神态。
  身边的侧门被打开,带出的冷风令他心神一定。握了手机,他再度走进门内回到座旁,易漱瑜刚好将盛着淡青茶汤的茶杯递到他手边。
  此时,他们点的粥和点心也被端上,餐桌上一阵忙碌。服务生欲速不达,忙乱中带倒了茶盏。耿清泽迅疾伸手,也只救回了一小半。
  服务生连连抱歉后,递过纸巾后又转身忙碌。耿清泽擦着手,易漱瑜执壶,重新将他面前的茶盏斟满,“你好像是天生的左撇子。”
  他手下一滞,“怎么讲?”
  她示意桌布上的那块湿迹,“茶杯明明在右边,可你伸的是左手。”
  他当然记得那盏茶是谁摆的,可闪过的念头却是另一件事。他将蛋挞换到离她较近的一边,“我以为,你一直知道。”
  她顿一顿,低头盛出第一碗粥,摆在他跟前,说:“是,方才在球场上见识过了。耿总不用老提醒我是你手下败将吧。”
  耿清泽无视这妄图转移话题的口吻,看着她,加重了语气,“我是说‘一直’。你不要告诉我,是保洁的员工动了我桌上的东西。”
  她不想他会提及此事,顿时哑口无言。确实是自己将他办公桌上的某些文具左右互换,连那只点心盒子也被换到了更靠近他左手的一边。只因为,以日常的留意不难察觉,他虽然写字吃饭用的都是右手,但一旦有了突发状况,本能地还是会第一时间使用左手。
  方才在球场对阵时,她先是懊悔自己在紧张的状态下,竟然忘记了这一不寻常的状况,而后,却是更诧异于他右手的同样运用自如。
  聪明的螳螂在捕蝉时,会留意有否黄雀在后,却料想不到,那只蝉是如此眼观六路洞察秋毫。
  见他已将注意力转移到食物上,易漱瑜便知已失了矢口否认的最佳时机。面对餐桌上骤然冷却的气氛,她竭力沉住气,想着此刻的自己总该说些什么。
  她蘸着醋,默默吃完一个翡翠饺,抬头道:“通常小时候有了惯用左手的迹象,都会被家长制止。你的父母倒是很开明。”
  他并不拆穿她的用意,倒也如实相告:“也不见得。当初为了这个,不知挨过我父亲多少板子。”
  心下一松的同时,易漱瑜的脑海中突然闪过这样一幅画面——身形小一号的耿清泽,被父亲压在腿上一顿暴揍……又忍不住笑了起来,“你躲了没有?”
  “没有。”
  “为什么?”按理说,男孩子淘气时,遇上父母的棍棒总是能躲则躲。
  他想起同一屋檐下却从未受过家庭暴力的耿靖泽,“我大哥说:‘小杖则受,大杖则走’。”
  易漱瑜由熟谙国学的祖母抚养长大,自然知道这一典故的出处。
  孔子的学生曾参侍奉父母,尽心尽力,是当世有名的孝顺之人。某日,曾参不慎将一棵瓜苗误锄。曾父认为其子用心不专,便用棍责打。由于出手太重,将曾参打昏。醒后,曾参并未因被误打而忿忿。孔子得知此事后,说:“小杖则受,大杖则走,今参委身待暴怒,以陷父不义,安得孝乎!”话意是,若大杖不走,让父亲在盛怒之下将其打死,就会令父亲遭受不义的恶名,造成终身遗憾。
  “但你还是阳奉阴违了。”
  “两头兼得,又有何不可。”他难得调侃的语气却也能把话说得淡漠如许。
  她倒没在意这些,点头表示赞同,又盛出两碗粥,将其中的一碗递过去,“专家说过,惯用左手是智慧的象征。”
  他接过碗,同时接过话:“专家也说过,左撇子的寿数比一般人短。”
  “别胡说——”她说得急,一勺滚热的粥呛在喉里,烫得再开不了口说一个字。
  言多必失,想来真的是这个道理。
  
  
  
  
  
  
  
  
  第9章 期许(1)
  果真如贺冰绡所言,元宵节一过,GS毫无预兆地全线进入忙碌期。
  在建的数个项目准时续工,由于去年层出不穷的天灾人祸,工期或多或少都受到一定影响,虽不至延误,赶工却已是必然的趋势。
  另一方面,几个分公司都有新项目即将上马,久安大厦顶层的会议室里几乎全部约满。分公司、项目组、总部各部门……大大小小的会议如车轮大战一般,无一遗漏统统出现在耿清泽的日程上。
  不算日常事务,单只是这些需要出席的会议,便足以让耿清泽忙到无以复加,一早提前一个小时进公司,晚上八九点还未必走得了。遇上与会各方互有争议,难决之下更有可能冗长到没完没了。就如前几天,历来互为死敌的设计部和工程部在致天国际的方案修订上吵得不可开交,若非两个部门的老大在唾沫横飞的据理力争之下尚有余力观察周遭,俱清楚地意识到耿清泽沉着一张脸半个小时未曾出声,恐怕直到次日天亮,这场争论也未必会有了局。
  这倒应了贺冰绡的一句话。她曾说过,耿总什么都好,就是存在感太强,气场太大。
  老板忙到废寝忘食,易漱瑜自然也好不到哪儿去。且不论设在S城中的分公司,就连车程两小时以内的D市,那是GS的第二分公司的所在地,这一个多月里,她已跟着耿清泽去了两次。
  对这些事务插不上手的贺冰绡没有再提打球的事,至于对她承诺的补偿,更是被无限期地延后了。
  许是看出她尚有几分可用之处,孟之遥未雨绸缪,早早将与耿总相关的一应行政事务陆续转手于她,以便压出更多的时间和精力投入到工程进度中去。
  易漱瑜将耿清泽的会议安排分门别类做成列表。那些表格上的数据看得她自己都头晕眼花,索性搬出所有项目的资料,快速研读后,一一找出关键提示列在一边,这才一目了然。
  会前会后,各方俱有大量的文件需要提交,她最主要的工作之一便是按呈报要求筛选掉不符的文档,将收文交由耿总审阅。
  用心观察不难发现,耿清泽虽然一早就进了办公室,但工作效率最高的时段却是在下午三点之后,故而除了一部分急件,她会将文件略作分类,在不同的时间送至他桌上。
  除此之外,做好会议纪要也是她工作的重心之一。除了保密性较高的会议,一般来说,由她和秘书室的同事共同作记录,会后整(www。87book。com)理时,可对照另一份记录拾遗补缺。但作为总经理秘书的易漱瑜,在这上头应得的支持却被打了折扣。
  凭心而论,她的工作量在同一楼层的秘书助理里排得到前三位,基本不会有闲暇时间与人作工作之外的过多交往,关系稍稍热络的也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个。在她而言再正常不过的事,到了旁人眼里却逃不了目中无人的诟病。碰过几个软钉子后,在这件事上,她不再存有任何与人合作之心。会议纪要具有真实与完整两大要求。真实性取决于当场记录的效率,多花几分精力便可;至于完整性,她的记忆力向来不成问题,无非是事后多花些时间罢了。
  正如今天,长久占据会议室的便是最使人感到棘手的四分公司。关于这一点的传闻多达数个版本,大意不外乎是十多年前,其前身作为国有企业因经营不善而被迫注入外部资本,经历了数次重大变动,后被GS正式收购。
  虽然这些说法从未得到过官方的证实,易漱瑜也无从探究其中的真实成分究竟有多少,只以局外人的角度已不难发现,从管理层面而言,这一家便有着显而易见的差距,就连方才的全年工作计划通气会就比别家多用了近一个小时。
  若非她在会议结束后见四分的薛副总坐到耿清泽身边,摆出一副私聊的架势,这才抓住机会跟着作鸟兽散的其他同事溜了出来,手里的这份会议纪要还不知道要熬到几点才能做完。
  她拟出初稿,尚未及修改润色,接到来 自'霸*气*书*库'总经理室的内线,听筒里传来孟之遥的声音:“漱瑜,你进来一下。”
  易漱瑜来到门前,才要伸手,里头的人恰好将门打开。
  孟之遥的手还停在门把上,见到她时笑了笑,低声道:“进去吧,问什么就说什么。”
  她还没理解他话里的意思,只应过一声,径直朝办公桌走去,却听耿清泽不辨喜怒的声音越过她的头顶直奔门口:“上哪儿去?”
  孟之遥回过头,笑道:“还有几份文件要给你,我去打印。”
  “在这里打。”耿清泽伸手指了指桌端的小型打印机,靠在椅背上的整个身体纹丝不动。
  孟之遥一笑,只好关上门,又回进室内。易漱瑜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经过自己身边时,这个笑容里的无奈似乎又加深了几分。
  凝神抬头的下一秒,一叠装订整齐的A4纸不轻不重落于她的面前,耿清泽的声音仍旧同白天一样,沉着坚定,不见丝毫萎顿,“你收的?”
  “是。”不用翻阅,她便认出这是四分公司追加第一季度预算的申请,拉杆文件夹上的即时贴上的标注正是她的笔迹。
  耿清泽语气渐冷,“你第一天做总秘?不知道文件提交流程?”
  孟之遥见她抿着唇,两手交握垂着身前,一个字不答,便插话道:“这份申请少了四分程总的签字。是不是你没有注意?”
  无须孟之遥提醒,在耿清泽甩出这份文件的同时,易漱瑜已记起了签收时的情形。
  秘书室交给她时,她的确就缺少四分一把手程总的签字提出疑问。对此,秘书室小邓的答复是,程总正在出国考察,为了不耽误会议的进程,先让薛副总代一下,会议当天,程总应该赶得回,到时当场补签就是了。
  当时她听了这话,还多留了一个心眼,问,如果程总赶不及到会,要这么处理。小邓有些不耐烦,说,开会时,薛副总自然会当面同耿总解释,这样的先例在其他分公司也有过,就不用她们操心了。
  小邓言之凿凿。易漱瑜却不敢掉以轻心,直到查过以前的收发文记录,见确是有不少类似的情况,这才在收文回执上签了字。次日下午,这份她加了标注的申请被摆到耿清泽桌上。
  而今天晚上,会议室里并未见到程总,以耿清泽的反应不难看出,薛副总并未如小邓所言就此事说明情况。
  眼下,再寻常不过的一份申请引得一贯不假辞色的耿总大动肝火,其中必然有着不为她所知的内情,恐怕这才是问题所在。
  孟之遥搭了台阶给她,让她避开耿清泽正面的责难。但她不能不为自己的行为担下责任,却也没有多作辩白,只说:“如果是指薛副总的代签,事先我是知道的。”
  她自以为实话实说是最稳妥的解决方法,却不料适得其反。
  耿清泽的一声冷嗤落在她头顶,“知错犯错,是错上加错。”
  她的手指在桌下握得发白,“我查过,以前有这样的先例。”
  话音一落,孟之遥心里“咯噔”一下,拿不准耿清泽对这样的公然顶撞会作何反应。
  共事超过三个月,虽然于公于私的接触都算不上太多,易漱瑜在工作上基本无可挑剔,灵活机敏,认真好学,责任心强,这些职业素养都让孟之遥看在眼里。她对包括他在内的所有人称得上谦和有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