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清商–昆仑雪
楚翩越是待得久便越是奇怪。这真不是一家寻常的药铺,总共就两个人,连尚若是出诊,店内就只有水吟一人打理大小事宜,竟也忙得过来。而且看这店内所用之物皆非凡品,看着极为普通的椅子,却是黑檀木,当日枕手的桌也是梨花木所制,就连小小一个茶盏,都是蓝田玉中的精品,虽有些奢华,但又浑然天成见之忘俗。
最奇异的是,这药铺名为梦莲,铺子后的花池里也养满了睡莲,并有大大小小的碗莲数株,可就是不见开花,总是浮着一潭幽碧,绿得太深,仿佛再多看一眼就要坠入此间去。
他应是爱莲之人罢。楚翩这样想着,也就十分上心莲花的事,每每到此都会精心照看一番,也常常去寻花匠请教养莲之术,用心之甚不差连尚。
只是那些莲花,从来也不曾开放,哪怕只是一支花骨朵。
楚翩为此很心急,满城乱跑请教各家花匠,只想着有一日若是莲花开了,就能见到那从来也不曾真正舒展的俊眉,和鲜少展露的笑颜。
连尚却不似楚翩那样在意,仿佛对莲花不开之事早已习惯,只是每日得闲便会对着那无穷碧叶发呆,眉目间更有淡淡的落寞,看得楚翩一阵心疼。
有一次楚翩小心翼翼地问连尚这池莲花是什么品种,他原本淡淡带笑的脸忽然沉了下来,缄默许久才缓缓说:“昆仑雪。”
楚翩从未见他那样伤心黯然的表情,便不敢再问,只逃到外堂去问水吟。谁料水吟也是一阵沉默,半晌才说:“昆仑雪,是白莲中的极品,花开千瓣,质如冰雪,传说是系昆山上隰水池畔的圣品。”
听闻此言,不知为何楚翩心头莫名悸动,顷刻便觉头晕难耐,一下子失去了知觉。
醒来时已在家中,楚翩才一睁眸就见哭得双眼红肿的母亲,和一脸阴郁的父亲,她不禁讷讷道了声歉意,听母亲哭诉才知自己已昏厥了三天三夜,便是当日由连尚送回来的。
楚翩忙问连尚如何,却换来父亲一脸怒色,大声斥责她一个未出阁的黄花闺女,竟不知廉耻日日与那药铺大夫厮混,实在败坏书香世家的名声。
楚翩心头气不过,便嚷:“连公子是难得的好人,女儿与他清清白白!”
楚秀才闻言更是火冒三丈:“他若是好人,为何总与清白人家的女儿日日相处,难道不知‘非礼勿视,授受不亲’的道理吗?!”
“他当然是好人,女儿与他在一起从未有过任何逾越之举。”
“你……”楚秀才气得说不出话来,吼道,“你这样护着他,干脆跟他过一辈子去守药铺算了!”
楚翩想也不想脱口而出,“嫁就嫁,跟他守一辈子药铺我心甘情愿!”
话一出口,所有人都愣住,谁都想不到素日温婉有礼的秀才小姐竟会出此大胆之语。楚翩更是烧红脸低下头去,整个人都缩进被褥里。
楚秀才愕然无言,甫一回神就发怒摔推倒了一旁的桌子,上面的瓶瓶罐罐刹那就摔个粉碎。
楚夫人忙两相劝架,说是楚翩方自昏迷苏醒,受不得刺激。
楚秀才气得肺腑生疼,当下抛了一句“不管怎么样,爹已经替你选好了人家,下月初就嫁过去,你若肯嫁便好,不肯嫁也得嫁!”,说着他甩袖而去,鞋履踢得碎陶铿铿作响。
楚翩仿佛被人泼了一头冷水,当下就呆住了,不顾楚夫人的安慰便哭道:“母亲,父亲所言可是真的?”
楚夫人无奈,只得说:“你已过了及笄,你爹早就替你选好亲事,是邻县的陈进士。你爹考了一辈子也只是个秀才,陈进士年纪轻轻就已晋了乡选,他日有望金榜题名,到时候你就是状元夫人了,荣华富贵享受不尽。”
楚翩忽然心口剧痛,一下便喘不过气来,吓得楚夫人忙为她顺背,待气息稳定些时才发现她脸色苍白,眼中已哭出了血泪,一颗一颗珠子般从玉琢的脸上滚落衣襟。她昏迷前只说了一句:此生非连尚不嫁。
楚夫人大惊失色,忙扶她躺下,一面又急急去找楚秀才商量。夫妻二人看过病容满面的女儿后皆是心焦,忙不迭将城中大夫都请来,当然,除了连尚。
楚秀才怎么也未想到,所有的大夫都对楚翩病情素手无策,其中有一人无意提了一句:“梦莲的连尚大夫医术高明,老爷可请他一看。”
楚秀才起初死活不同意,但见女儿气息越发微弱,身子骨越来越轻时,终于点头答应让楚夫人去请连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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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梦草 之二 。。。
见到连尚的时候,楚夫人才知晓女儿心中所想。这确实是世间少有的男子,或者说,世间几乎不可能有这样的美男子,他的神情从容隽雅,他的语声如水滴玉石,笑起来时的温柔无人能躲。
有那么一瞬间,楚夫人甚至想,若是翩儿嫁给他也是好的,从此举案齐眉做个神仙眷侣。可是婚约早已定下,楚秀才怎肯言而无信,何况对方也是百里挑一的好人,与楚家又是门当户对……楚夫人横下心,决定对连尚如实相告。
听完妇人的冗长叙述和隐约哭腔,连尚颇有些惊异,就连一向不苟言笑的水吟也露出了担忧震惊的神色。与主人相伴这样久,也见过许多女子对他一见倾心痴迷不已,却从没有哪个小姐会因他失了魂魄赌上性命的,这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若是你能将翩儿治好,老妇一定拼了性命也会将她嫁给你!”楚夫人言辞激烈,爱女心切已经到了不管不顾的地步。
连尚脸色一青,忙道:“蒙夫人不弃,连尚只是一名医者,不敢高攀书香世家,但求将小姐之症治好,可让她如约嫁人而去。”
楚夫人含泪点点头,心中却为女儿不值,她如此倾心眷恋连尚,甚至不惜为之陪上性命,可他并不动情,最多只为她的惨境蹙了一下眉。楚夫人忽然觉得,眼前这个俊美温柔的男子,看罢人间红尘生死,恐怕早已心如止水,再难起一丝涟漪了。
第一次来到楚家,连尚有些惊讶于这家人的朴素,明明门楣很高,一俱用品却十分陈旧,就连纱窗的漏洞也只是拿纸糊了糊,除了楚夫人一身锦服,居家在内的楚秀才只是一身青灰长袍,与外头的平民并无差别。
“让大夫见笑了,我们楚家的风光……早不如往日。”楚夫人领他进了内室,又低低叹出一气,“落第秀才……”
楚秀才一瞬不瞬地盯着连尚,审视目光从上到下将他扫了个遍,最终变成鼻端一声冷哼。连尚倒也未在意,只凝神去看病中昏迷的楚翩。
昔日丰盈的娇颜已有些憔悴,她沉沉躺在雪白的棉被里一动不动,仿佛睡得很沉。连尚试了试鼻息才知命悬一线,那气息微弱得近乎没有。
似感觉到连尚的气息,昏厥中的楚翩微微呓语了一声,“应……”无奈声音太弱,完全发不出接下去的话语。
“楚小姐。”连尚沉重叹了一声,伸手握住她纤细不堪一折的手腕,找准脉点切下——明明看来一息尚存,可体内似乎有异样的气流在蔓延,仿佛是春风绿遍江南岸的生气,令楚翩苍白无血的脸色竟一点一点润了出来。
谁都无法解释这样的场景,楚夫人看在眼里只有欢喜,忙道:“翩儿许是瞧见你便好了。”
连尚说不出话来,只觉心头有些异样,仿佛是指尖被绣花针细细戳了一记般,一点涩一点刺,却也仅此而已。
楚翩徐徐睁开了眼,一见是连尚,眼泪就扑簌簌落下。
若非亲眼所见,楚秀才也无法相信眼前这神奇的一幕。连尚明明什么都没做,只是轻轻握住她的手,楚翩就一点一点从鬼门关那边走了回来,除了脸色依旧苍白,与往日并未有什么分别。
“楚小姐,人生在世各有宿命,你父亲实在为你安排了一个好去处。”连尚轻声劝慰她,目中露出怜悯之色。
楚翩目光一滞,刹那变作颠狂,她忽然哀泣起来,语无伦次道:“我……不嫁……连尚……白莲……我要……我不走……”
“大夫?”楚夫人见她又开始发作,唯觉心口发疼,这是她唯一的女儿,几时竟变作这番模样。
“唉,罢了,都是我的缘故。”连尚又叹了一声,自怀中取出一枚鲜红的细长叶子放进楚翩手里,靠近她温柔说:“楚小姐,这是我送你的礼物,多谢你的厚爱。”
楚翩一听立刻紧紧攥住那枚红叶贴在心口,仿佛那就是连尚,只要她抓紧了,他就永远不会离开。一抹安详满足的笑容绽在楚翩唇边,她轻轻闭上眼,很快就沉入梦乡。
“这……她是怎么了?”楚秀才再也忍不住,立刻上前察看,但见女儿面色红润唇角带笑,并非之前那般瘦削颓弱的模样,这才稍稍放心。
“夫人老爷放心,楚小姐只是睡着了,我会开些安神养息的药给她调理,相信过个十天半月她就能好了。”连尚起身行至桌旁开始蘸墨书方。
楚秀才悄无声息看了他许久,才踟躇道:“大夫这次救了小女,楚沛感激不尽,只是小女早已许配人家,偏偏又对大夫痴心如此,我怕她旧病复发……”
“老爷请放心,连尚原本已有搬迁的打算,不日就要赶往长安,这是我为小姐开的方子,只要细心调理便可痊愈,还请老爷收好。”连尚神色坦然,唯有眼底闪过一丝惋惜和愧疚,他从未想过有女子会因自己一见误终身,当然,那个她也是……
一想起那段往事便痛彻心扉,连尚忙敛定心神不让自己去想,只专注写好药方交给二老,然后背起药箱就要离开。
“大夫——”楚秀才出声呼唤,原本傲漠的脸色早已软化,换作一腔感激,他淡淡牵动嘴角,“多谢连大夫。”
连尚颔首还礼,叮嘱他们道:“那是株奇草,百年不腐,只要有它在,小姐的病便不会复发,切记在病好之前别让它离了手。”
“连尚……连尚……”楚翩忽然柔声唤道,惧得楚家夫妇浑身一颤,以为她又开始发病了。
“莫怕,她……她只是梦见了想要梦见的东西而已。”连尚无奈笑了一声,若非实在无法,他也不会出此下策,楚翩的执拗已经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
楚家二老点点头,十分热情地将他送到门口,末了又试探问一句:“大夫何时搬家,不如我们来送送?”
“不必了,我明日就会搬走,二位还是在家看着小姐罢。”连尚再作一揖,转身走出门外。
楚家二老在门内神情复杂地哀叹了一声,又摇摇头,然后让仆人把门关上。
连尚行了一段路,忽然觉得心口闷得慌,有那么一瞬间几乎要透不过气来,他立刻停下脚步平心静气,待觉好时便匆匆赶回药铺。
水吟见他脸色有些发白,便关切问一句:“楚小姐还好么?”
连尚并未答话,只环顾药铺一周,忽然说:“在金陵城住了那么久,也该走了。”
水吟并不问他缘由,只是很麻利地收拾起东西来。
金陵秋末的最后一日,当楚翩跌跌撞撞跑到那家名叫梦莲的药铺前时,却发现已是人去楼空,就如它来时一般神秘而毫无痕迹地消失了。
楚翩心痛欲裂地跌坐在铺子前的台阶上,手中紧紧握着那枚细红叶,旁若无人地低声啜泣起来。
十日后楚翩盛妆出嫁去邻县,传闻红妆十里犹如泣血。但谁也不知道,陈进士并未高中状元,二十年的奋斗之后终于抑郁而死,留下一妻一女和少得可怜的财产。楚翩痛下决心变卖房产,带着奶娘韩妈和女儿陈氏回到了家乡,终于在濒死时见到了魂牵梦绕四十年的男子,连尚。
怀梦草:种火之山,有梦草,似蒲,色红,昼缩入地,夜则出,亦名怀梦。怀其叶,则知梦之吉凶,立验也。帝思李夫人之容不可得,朔乃献一枝,帝怀之,夜果梦李夫人,因改名怀梦草。
——出自汉?郭宪《洞冥记》卷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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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木曼兑 之一 。。。
二月十二百花生,未到花朝一半春,红紫万千披锦绣,尚劳点缀贺花神。
四十年前从金陵搬到长安,而后辗转中原,四十年后又重回金陵城,没想到躲不开的还是躲不开。只是从金陵城搬到临安也有些时日了,水吟见连尚似乎一直未从楚翩的过世中缓过神来,说是悲伤却不像,说不悲伤他又日日紧锁眉头,虽远不及当年失去那女子时的痛楚,可也算是有些伤到心了。
水吟算一算日子,今天是花朝节,临安百姓都会在西子湖畔迎花神,因为这天是百花的生日,更是他们竞相开放万紫千红的好日子。水吟见一队队学子仕女们郊游雅集经过药铺前,更显春意盎然,心中忽然有了个主意。
“主人,今日是花朝节,各家男女都会剪纸作枝为花贺寿,以赏红盛宴接迎十二花神……主人是否也该出游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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