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清商–昆仑雪
青琅扶着花架深入,甫一转出花荫,就见一道小小石桥横立碧水,底下流水潺潺,她抬头一瞧,才发觉前面是一间饰以翠竹的厢房,一道圆月拱门隔开了内外。此处原本就作琴师起居之所,青琅虽极少入内,可也从不知道这里竟有如此美色,想到这,她信步提裙走了进去。
在那一瞬间扑入眼帘的是那株无风自动的舞草,而后就是耳畔那幽咽如泣的古琴声,青琅心念一跳,正想奔过去抢夺舞草,却忽然发现对面的藤萝花下坐着一个人。
那人广袖水衫端坐琴案后,案上香炉烟长,几点深紫花瓣随风掠过鬓发,洒在他肩头,衬着唇畔那一点淡笑,令青琅浑身一僵,脑海里徐徐展开一幅画卷——
他白衣胜雪丰神卓然,捧着一株叶片纤长无风自舞的草儿对她说:“采苹,这是世间难见的舞草,如今得来送你,可好?”
采苹宛转低眉,含着唇角一点春意笑道:“多谢陛下。”
他笑吟吟走过来扶她起身,腰间的金丝九龙绦随步履时飞时落,映在她眼里,是无尽的浓情蜜意,因为那是她亲手所制。
那明晃晃的金丝龙纹袍在眼前展开,他携起她娇媚纤白的手,共同漫步于梅林花亭下,作梅花赋,吟赏梅诗,末了还殷殷问一句:“爱妃是准备了什么舞?”
她抿唇淡淡一笑:“凌波仙。”
“好!”他拍手大笑,“如此我便为爱妃奏乐,你舞作凌波,我拨弦邀仙,无论天上地下都携手相约!”
她微微一笑,既不欣悦激动,也不漠然无声,只是那样清清淡淡的,似不愿在春风初度万花献媚时节展露的傲雪幽梅,因为,它只开在东风萧瑟里。
于是晚间的宫宴,他抚琴,她起舞,他龙袍天威煌煌耀目,她白梅如雪不染尘埃,舞步间飞旋回转雅乐流声,他们的配合是如此地天衣无缝,好似天造地设的一双。
然而曲未终时,他的琴声却轻了。
她惊愕地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那五彩纱幔轻拢之处,立着一个勾魂摄魄的妙影。只一眼,她已明白。他心已去。不论往日有多少山盟海誓甜言蜜语,这颗心,说没,就没了。
然而这支舞还未完,她的心宁折不弯,绝不似那幽谧柔弱的表象声色,既然为他而舞,就一定要跳完。那清淡如梅的笑依然挂在唇边,她轻轻开口:“陛下,请与我完成这一支……”
咚——他指间的琴弦竟是断了。
舞未完,弦已折。
采苹眼中隐忍许久的泪,终于流了下来。
青琅扑通一声倒在地上,眼前漆黑一片,腿上疼得钻心,却在夏奕伸手扶住自己的那一刻倏然消失,仿佛之前的痛楚不过是一场幻觉。
“姑娘,你怎么了?”夏奕握住她衣袖,言语关切。
这一声如同暗夜明灯,令青琅自混沌里渐渐苏醒,却惊讶地发现自己跌坐在琴案之后,而那株诡异的舞草依旧悠然自得地晃动着碧绿纤长的叶子……
“这……怎么回事?我怎么……会在这?”青琅大惊失色,方才明明只是立在拱门边,何时又跑到了琴案之后?
“姑娘不记得了么?”夏奕揽住她肩膀扶她起身,温和笑道:“方才你见我弹奏霓裳曲,也想与我一同编排,故而在院内起舞,只因姑娘你太过投入,才会在我意外断弦的那一刻跌落在地。”
青琅目瞪口呆,“我……跳舞了?”
“是啊,正巧是一字舞空飞,听那断弦声你就跌了下来……”夏奕见她脸色发白,以为她摔伤了腿脚,忙急切问道,“莫非又折了腿?”
青琅怔怔看着他,那眉目,那气度,为何与那人如此相像?尤其是这双澄澈的眼,即使冷淡漠然,也一如往昔般动人,她忽觉心口一抽,一滴泪便从眼中滑落。
“青姑娘?”夏奕有些慌乱,显然对她的眼泪十分无措。
青琅却瞬间回神,忙摇了摇头,“不,我没受伤,只是……只是有点难过。”转念一想,她又问道,“那一日你追进来喊‘采苹’,你认识她?她是谁?”
夏奕经她一问却忽然沉默了,半晌才幽幽地说:“那是我梦中所见的女子。”
静水流深,二人相对无言。
青琅脑中却转得飞快,联想起当日甄选琴师时他刻意弹奏的华丽却不甚熟练的曲子,心下便疑道:“你认为她在栾华苑?”
夏奕愕然,但只怔得一瞬,忽而笑道:“姑娘极是聪慧,没错,我是来寻她。但只想弄明白她到底是谁,为何要在梦中教授我那支霓裳羽衣曲。”
青琅微微睁眸:“这曲子是她教你的?”
“嗯。”夏奕点了一下头,“一开始我连着好几日都在梦里看见一个女子跳着奇异瑰丽的舞蹈,却不知那是怎样的曲子。我原以为是巧合,一场梦幻罢了,哪知她竟然在梦中教我抚琴,弹奏这曲子,并告诉我这是失传已久的霓裳羽衣曲。她还说……”
青琅不觉朝夏奕走近了一步,好听清他说话,无意间望见他深亮的眸子里竟闪着别样的光芒,心中忽然就动了一下。
“她说什么?”青琅匆忙接话以掩饰自己的异样。
“她说可去临安栾华苑就能见到她,到时便能为我献上一支完整的霓裳羽衣舞,天下并不是只有贵妃一人舞技精湛,而她早已悟得舞曲精华。”夏奕说这话的时候语声温和,嘴角还拢着一丝淡淡的笑意。
青琅不知为何叹了一口气,轻声说:“这里并没有叫做采苹的人,可是……我也见过她。”
“你见过她?”夏奕惊异满面,一双澄亮的眼睛望定她,“何时,何地?”
青琅经不住他这样毫无顾忌的直视,目光不觉垂了下去,手中轻轻绞着丝帕:“就在我摔伤的那晚,我在红楼小厅里见过她跳舞,可是她消失得太快,我想去追她,没看清就踩空掉了下来。再后来……献舞时我脚伤发作,也是她出现在我面前,才不致从空中坠落。”
夏奕没有说话,依然望着青琅,目光却渐渐柔和,良久方开口:“这么说,她应该不是人。”
也不知是何种缘由,青琅听见这句话时并不害怕,反而对那名唤作采苹的女子有些怜惜之情,应是有挂念罢,才会屡屡现身托梦于人。她抬头看了夏奕一眼,发现他正凝眉沉思,目光里荡漾着淡淡的忧思,是为采苹么?
“方才你跳舞的事,真的全都不记得?”夏奕突然转过头问青琅,将她吓了一跳,忙低下头去,脸上绯红一片,声音轻得就要散在风里:“不记得了。”
他深邃的目光掠过她眉眼,带着似有若无的关切:“不记得就算了,你好好休息罢,不是说再过两日就要重升碧玉台了么?”
青琅点点头,感觉到他的目光暖暖笼罩在头顶却不敢抬眸。其实自她十二岁登台献舞也有八年了,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也见识过形形色色的人,自觉已心如止水,断不会出现对什么人手足无措的尴尬。然而这一次,她却慌乱得像个初识人情的少女。
作者有话要说:留言,加油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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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草 之六 。。。
清风送香,飞花满袖。春日里独有的香气阵阵扑鼻而来,携无数飞花走琼洒落在二人肩头,静静地,不做声。
隐隐听见晓织在唤自己,青琅才自幻梦中醒来,一双眼眸却还未醒,含着春水流波,隐隐动情。她慌忙低下头以笑掩饰自己的窘迫,“我……先回去了。”
夏奕也笑,一双眉头已舒展:“好。”
青琅匆忙转身,急急一顾里却见藤萝花架下的舞草正跳得欢快。来不及多想,她只循着晓织的呼唤声绕出幽径,离开这春光明媚的梨院。
见青琅好端端地出现在面前,晓织提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直嚷道:“还好还好,人没丢。花娘见你不在都急死了,生怕你出什么事。”
“我还能出什么事,不就是在这院子里逛逛么?”青琅扑哧一声笑出来,只觉晓织急得满面通红的脸分外可爱。
晓织撇了撇嘴,“花娘给你热了白参乌鸡汤,正放在房内呢,你快回去趁热喝了罢。”
“嗯。”青琅漫不经心地应了,趁晓织转身的刹那迅速回头望了一眼梨院,可惜那人的身影早已湮没在莺莺燕燕花红柳绿中。
忆昔娇妃在紫宸,铅华不御得天真。霜绡虽似当时态,争奈娇波不顾人。
夜空明月高挂,夏奕捧着琴谱看了几页就觉困顿,于是起身打水洗漱一番,自宽衣解带打算就寝,谁料门外响起三道不缓不疾的“笃笃”声。
这么晚了竟还有人来寻他么?他只觉怪异,便提高声线问了一句:“谁在外面?”
风声寂寂,无人作答,须臾,又是笃笃两下。
夏奕联想起白日里青琅的失魂,心中立刻警觉,“究竟是谁在外面?”
还是无人作答,然而那笃笃声分外清晰地敲响在他脑海。夏奕突觉毛骨悚然,却还是壮起胆子朝门口挪去,他紧紧屏住气息,猛然就拉开了门——
白纱飘零,红梅朵朵点缀其间,殷红煞白极是瑰艳,她容颜清丽不施粉黛,周身荡着一股馥郁沁人的香味。暗香疏影,冷花淡萼,一下子就令夏奕怔住了。
“青……姑娘,你怎么来了。”
此刻的青琅看起来有些奇怪,并不似往日的娇美柔丽,整个人似罩在冰雪浮云里,仿若瑶宫仙子般无暇出尘。她目光迷离而幽深,氤氲着一团终年不散的雾气,见到夏奕时忽然就抿唇笑了一下,那淡而清的香气转眼就侵入他心脾。
“你……”不待夏奕说完,青琅就伸出葱葱玉指点在他唇上,笑容不染分毫尘埃:“这一次,请你看我把舞跳完好么?”
夏奕见她与白日判若两人,直觉出了什么事,脱口便道:“夜已深沉,何不白日再看?”
青琅目光一黯,莹流蓄眶,“从前到现在,你都不肯看完我整支霓裳曲,难道我就这样不堪么?我呕心沥血写下的楼东赋,却只换来你一斛珍珠,难道十数年的情意也仅仅如此么?”她忽然喉间一热,猛烈咳嗽了起来,但很快又止住,泣道,“你只知杨妃善舞,从来不知我亦有长袖能抚秦筝,霓裳羽衣曲对我来说亦非难事,你却从未好好观赏。我不妒,也不怪,只想你好好看完……”说着她轻甩衣袖披帛,盈盈然飞旋起来。
夏奕心中有不好的预感,忙上前阻拦,谁知青琅衣袂一坠,竟倒了下去。他双臂一张恰好接住了那清冷疏瘦的娇躯,眼中涌起怜惜,他知道,这是一个情根深种的孤魂。
他轻拍青琅的脸,见她缓缓睁眸时,便温煦地笑了一下。
青琅却懵住了。
这是在哪儿?梦中么?为何自己会在他怀抱中,为何他笑得这样温柔迷人,令她心绪纷乱无法自己。她想说话,却觉喉间烧得厉害,一个字也发不出。
“要喝水么?你等等。”夏奕仿佛知道她心中所想,便将她扶进房内在榻上靠着,自己则倒了一杯水送至她面前。
看着那杯盏里亮澄澄的水倒映出自己神情呆滞的脸,青琅一下子明白过来,这不是梦,是真的,她就在夏奕的房中!
“啊——”青琅惊声尖叫,失手打翻了他递过来的杯盏,清清脆脆地摔在地上,光华迸裂。
“我怎么会在这里?!”青琅惊慌失措地立起身来往外跑,尤其在看见窗外漆黑的夜色和渐渐隐没的月光,更觉惊骇。
夏奕一把拦住她,语声沉稳:“别慌,先坐下。”
青琅浑身都在发抖,又使不出力气,只得顺着他的力道往后退坐在榻上,就着他端来的热水喝了一口,这才稍稍平稳了心绪,却还是很害怕。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我明明是睡在房里的。”她语声微哑,带着颤音。
夏奕蹙了浓眉,眼中忧色四起:“我想……你可能是被附身了。”
青琅剧烈一颤,周身都起了森森寒意,仿佛有什么冰凉的手顺脊背而上,贴在心口,令人惊惧万分。她啜嚅着一声:“你……说的……是真的吗……”
夏奕见她抖得厉害,便也顾不得嫌,伸手就握住了她冰凉的龋枧谡菩模参康溃骸氨鹋拢一嵯氚旆ā!?br /> 青琅茫然地看他一眼,无意识地点了点头,心中却冷了大半。附身,是被鬼怪附身吗?那么她都做了些什么?她因惊恐而胡思乱想,脸色更显憔悴,伶仃艳骨裹在一袭素衣里,分外孱弱。
夏奕定了定神,一时也想不出好办法,但也不能让她一直留在这里,于是他说:“不如我先送你回去,明日我去寻个道士想办法,可好?”
“那……我不会又被附身罢?”青琅胆怯地看着他,烛灯微光下他宽厚的肩膀仿佛一堵可以依靠的墙,令她略觉心安。
“不会了,你回去好好睡,明日我会寻人来帮忙。”夏奕轻声宽慰她,温柔庇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