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清商–昆仑雪





  “她确实有法力,可为何一定要封印呢?”连尚不解,问出无心的一句,却令卷施目光一凛,脸色微变:“我……我担心她的法力会伤到别人。若是我们还好,换了他人会作何想?既然我们行走世间,就要隐瞒身份,免得造成恐慌。再者她毕竟也是人,还是给她一个常人应有的年岁罢。”
  她说的有情有理,令连尚无可反驳,只顺着她的意思笑了一笑:“好罢,就依你。”说着就伸手在女婴额前画了一道满月圈,念了声:“禁。”
  浮云遮蔽玉蟾,夜色吞没月光,笼罩在女婴周身的淡薄莹华缓缓收敛,直至消失不见,周身景物重又笼罩在一片阴郁混沌的黑暗里。
  水吟似乎看见卷施阴测测地笑了一声,心满意足地退回房中,再也不管这个她辛苦怀胎生下的女儿了。她这样冷淡的举动令连尚也有些愕然,更是尴尬,只得囫囵掩饰道:“看来她是累了,吟儿,你快进去瞧瞧她。”
  水吟不得已,只好进去照看那比往日更阴沉缄默的卷施。
  她的脸一如往昔动人,即使产后虚弱,那苍白的面颊仍有夺魄之美,话语亦是动听:“吟儿,你也去休息罢。”
  水吟见她言语体贴温和,便趁势问道:“夫人,你不喜欢月微吗?”
  卷施闻言眉头微皱,一双星眸暗淡下去:“你听过这样一个说法么,女儿与娘亲,就是此消彼长的干系,用我的青春美貌来换她的亭亭玉立。应龙是上神,自有千万年的寿命,我虽前世为火神,今生却是肉体凡胎,女子韶华转瞬即逝,留不得几年相守……” 
  “原来夫人是担心这个。”水吟忍不住掩唇笑道,“让主人去寻些延年益寿的灵药来不就行了么?”
  卷施摇摇头,“凡人肉体哪经得起仙丹妙药的折腾。”
  水吟反驳不得,只得讪讪沉默,却不防卷施手指冰凉抚上自己:“若能寻回身为火正时的神力,许还有些希望。”
  “神力?”水吟诧异,从未听说耗尽的神力还能再寻回来。
  “那时我受枫树精控制,偶尔听他谈及,说是已失去的神力可由血亲脉缘的法力来弥补。”卷施话中藏了一分玄机,别有深意地笑笑。
  水吟一瞬不瞬地看着卷施,然后又侧首望了望房门外被连尚抱在怀里的襁褓,胸口仿佛被什么堵了一下,良久才说:“夫人的意思,要用月微的法力?”
  “嗯。”卷施点点头,苍白脸颊绽开一缕幽然笑意,“法力对月微来说未必是好事,且她生来就是半仙,拥有一半仙骨,寿可千年。若用她的法力为我所取,我便能恢复神力,与应龙长相厮守。”
  “这……”水吟惊疑不定,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只装作犯难,“这也要主人首肯才行呀。”
  卷施微微一笑:“我会同他说,他也一定会答应的。”
  水吟呵呵干笑一声,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好。
  房门外月微初绽的那一丝笑容就这样凝固在了颊边,陡然大哭起来。连尚手忙脚乱,又是笑又是哼,连哄带骗,怎么都无济于事。 
  
  这是一个十分难缠的千金小姐。
  水吟这样想着,就见月微穿了一袭粉红湘绣荷叶裙,满脸粉扑扑地奔向连尚。这个女孩长势太过惊人,才一个月竟已年仿六岁女童,若非这小县因战乱而混忙不堪,各家人皆顾自家事,恐怕真要引起众人猜疑了。
  月微未及学语,一径只知以哭笑传情达意,见卷施便愁眉苦脸,见连尚便眉开眼笑,像足了在做戏法演变脸。此时连尚心情愉悦逗她,教着她喊“爹”,见她不答,便一次又一次不厌其烦地重复示范,然而她只是浅浅笑了起来,十分清灵可爱。
  “夫君。”卷施穿着一身极为普通的翡翠色葛布裙,只在发髻间簪了一束甫从枝头摘下的紫蔷薇,并着两支素白珠花,望来清秀可人。
  “呵,都已仲夏了。”连尚十分感慨地笑了笑。
  水吟正在为池中刚刚植上的昆仑雪加水固根,听见卷施的声音便回过头来微微一点。当日从临安搬迁时,连尚就将昆仑雪送回系昆山的天池水中生养,待在新居落户万事皆备时又取了回来,依旧悉心照料。
  月微却仿佛根本不曾注意到自己的娘亲似的,自顾自跑到水池边捉起一瓣莲叶玩耍。那粉色的衣裙随风飘扬,如荡漾在苍穹下的一只蝴蝶,羽翼柔弱,却不愿随波逐流。卷施与连尚一同看了一会儿开心嬉水的月微,然后转过头,笑盈盈地看着他:“上回我与你提过的事,如今也是时候了。”
  她的眉目如一汪幽潭,让连尚不知那里面究竟是深情还是深邃,但她的笑很真诚,满是情意。于是他的目光在卷施和月微之间打了个转儿,点点头:“深厚的法力对她而言并非好事,我也希望她能如凡人,花开百日红,而不是昙花一现,像这样迅速地长大、衰老。”
  “放心吧,只要取了法力,月微就与凡人无异,而那一半的仙骨又能使她容颜永驻。”卷施轻声说道,望向月微的目光亦是软软的,暖暖的。
  连尚神色复杂地笑了一声,转眼却见月微趴在池边,卯足了劲想要去够那池中的紧紧含苞的昆仑雪。无奈她人小臂短,怎么也够不着,却始终不依不饶地尝试,直到最后累得气喘吁吁败下阵来,又抓着水吟的衣袖赖着要那朵花。水吟无法,只得顺手施法变幻了一支并蒂白莲给她,竟也哄得她笑靥如花。
  看着月微纯真无邪的笑脸,水吟缓缓呼出一息,心情反而莫名沉重。
   

作者有话要说:期待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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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

不尽木 之三 。。。 
 
 
  待夜幕降临,中旬满月的皓然清辉洒落大地,这便是施行移花接木渡灵术的最佳时分。卷施一早在房内端坐静息宁神,水吟则抱了昏昏欲睡的月微坐在对面,不知怎的有些不安。
  卷施在北,月微于南,连尚立于东,他不自觉看了一眼双目沉沉的月微,思及她自孕育时就极不寻常的成长速度,犹豫片刻终于下了决心。
  一手掣满月光拢向卷施,一手携玄冥寒气将法灵之息从月微体内逼出,然后缓缓地引那五彩斑斓的灵息往月光弥漫之处游移。连尚目不转睛地凝视那道法力强大的灵息,一分一毫也不敢放松,小心翼翼地将它送至卷施天灵处。
  暗夜里一道火光霍地一亮,惊得连尚心中一凛,待凝神去瞧时却又踪影全无,仿佛刚才那一瞬只是自己的错觉。他不由警觉,朝水吟看了一眼,却发觉她也万分惊诧地看着那虚无之处,似乎也瞧见了方才那一簇电光火石的幻影。
  正疑惑间,月微突然挣扎了一下,喉间发出低不可闻的呻吟,转而痛呼,直至浑身痉挛抽搐不止。原本红润光泽的粉团脸也如鲜花落败一般枯萎了下去,瞬间惨白如纸毫无血色,吓得水吟连声唤道:“主人,月微……月微快不行了。”
  连尚大惊失色,立刻念咒收回灵息,却忘了卷施已被施法入定。此刻术法一断,她便扑通一声栽倒在榻上,唇角渗出一丝热辣腥流。
  “应龙……”卷施语声微弱,似压抑了极大的痛楚,一下子就将连尚已迈向月微的脚步唤了过来,令他疼惜不已地抱住自己。
  “卷施,你怎么样了?”他眉头紧蹙,言语焦急,仿佛懊恼不已。
  看到他这样挂心自己,卷施满足地一笑,低声说道:“我遭术法反噬,怕是有内伤了……”
  “那我现在就为你疗伤。”连尚神色骤变,忙欲为她渡仙气,却听水吟颤抖着喊了一声,“月微?”他顿时气息一窒,心口仿佛被人揪起,一时透不过气来,语声也变得缓而轻:“她……怎么了?”
  水吟惊骇地看着怀中的月微,那张因痛苦挣扎而变得扭曲的脸此刻已神情凝固,她浑身冰凉,仿佛整个人都掉进了冰窟窿里。
  卷施闻言亦是骇然,脱口就道:“难道……取了法力就会要她的命吗?”话一出口,她便后悔了。
  连尚心急火燎地抢过水吟怀里的月微,感觉到她僵死一般的气息,他脸色一垮,几要哭出声来。可就在这次时,月微猛地颤抖了一下,瞬间就燃起了连尚的希望,喜得他大喊:“月微!”
  月微仿佛听见了他的呼唤,竟悠悠转醒,气息也均匀起来,那愈见清晰乌黑的眸子在看见连尚的第一眼时忽然转了一下,双唇亦是轻轻一张,吐出令他心神顿滞的两个字:“尚君。”
  卷施倒抽一口冷气,僵坐在榻上,想起身去看看的力气也无,满心满眼就只有这样一个令她惊惧的念头:月微,月微竟然开口说话了!
  水吟难以置信地看着月微,甚至无法相信那侵入耳畔的一声呼唤,竟然是这样两个字!她隐隐觉得月微已与之前大不相同,尤其是……
  连尚没有说话,望着月微的目光几度变幻,从惊骇至愕然,到狂喜,最终化作眼角一泓清流,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
  月微怔怔看着连尚,忽然抬起头直视卷施,那眸子冰亮锐利,令她心中陡然一颤。若非月微转瞬绽放的一个笑容,她几乎要以为对方欲置自己于死地。
  连尚低头去看月微,发现那颗坠泪痣越发似一滴未干的血渍,盈盈欲泣,令那笑容看起来也平添一分伤悲。
  
  那黑油油的木材用一方大红色绸布细细裹住,被水吟小心翼翼地抱了出来,放在荫凉处通风。月微看她忙进忙出不免十分好奇,扯着又细又嫩的嗓音问道:“吟姐姐,这是什么呀?”
  水吟笑了笑,目光落在她白里透红的脸蛋上,“这是不尽木。”
  月微好奇地歪着脑袋:“不尽木是做什么的呀?”
  “这是神木呢,一旦燃烧就不会熄火,这个木材会在你爹娘成亲百日那天点燃,寓意百年好合情意长存。”水吟用那绸布细细擦拭木材,转眼却见月微的神色变了——那天真无邪的笑容不知何时已如烟散去,转而眉头紧蹙,露出全然不似孩童的阴霾神色:“这木材永远不会为他们燃烧!”
  水吟唬了一跳,担心地摸摸她的小手,关切道:“小姐,怎么了?”
  月微的目光突然变得无比幽怨,让她想起小白临死前几日那绝望捂住的眼神,揪得她的心一下子就软了下去:“吟姐姐,我不喜欢他们在一起。”
  “他们是你爹娘呀,自然要在一起的。”水吟尴尬地笑笑,实在拿这个阴晴不定的女童没有办法。
  “他们不是,他们也不可以在一起!”月微冷冷一哂,声音陡然尖促,目光里透出令人心悸的寒意。
  水吟忙伸手捂在她面前,柔声哄道:“好啦小姐,一会儿主人又要不高兴了。”
  月微一听见她在说连尚,也不知是忌惮还是担忧,立刻缄默不再说话,双唇亦是毫不情愿地撇了撇,自鼻端哼出一声,转身就跑了。
  水吟哭笑不得,对着她的背影无奈摇摇头,不防身后连尚忽然出声问道:“月微怎么就跑了?”
  她一惊,立刻回头,心里却暗暗嘀咕:月微这丫头也太鬼机灵了,老远就知道连尚真的来了,害得自己还以为那句话真的起作用了呢。
  “她说想去附近采几朵花。”水吟应付着笑了了一声,有些不自然,“主人可是去采药了?”
  “嗯。”连尚淡淡点头,那深澈如海的眼眸里有一丝抹不去的忧愁,“不尽木可准备好了?今晚我与卷施一同燃木的时候,还是不要让月微也来了,她这孩子……唉。”
  这一声叹息又长又沉,令水吟心里也不好过,家和万事兴是他唯一的希望,谁想这女儿成日里与娘亲作对,也不肯喊自己一声爹爹。枉他千百年来行走人间寻找魃神转世,又不顾一切与她结为连理,为的不就是有朝一日能携妻抱子,共享天伦么?
  “我去瞧瞧小姐。”水吟自觉不好回答,便寻个缘由走开。
  连尚见她急欲离去,想说什么却又止在喉头,只觉额前隐隐作痛,不由伸手去扶,却压不下心中莫名涌上的愁绪。他寻求的不过是人间最平淡的生活,男耕女织儿女绕膝,可为什么用尽了心力,却换来这样淡漠尴尬的僵局?
  连尚重重叹了口气,想起昨日逼迫月微唤卷施娘亲,前者神情不悦负气而走,后者则恹恹不语,仿佛已经失去了所有的耐心和爱心。这二人虽说平日不合,可在这点上却是不谋而合——整整一上午,她们谁也没有理睬连尚。
  如今连水吟也躲着自己了。连尚苦笑一声,黯然目光落在那荫凉处的不尽木上,喃喃自语一声:“但愿你会是个好兆头。”
  然后他转过身缓缓朝屋内走去,并未瞧见不远处的月微正趴在莲池边上,伸长了双手想要去摘那未及开放的昆仑雪。如今她的身量已比水吟变幻莲花的那一日长了许多,因此稍稍一用力就够到了那株含苞待放的白莲。月微心头暗喜,却不防被人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