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清商–昆仑雪
赶了这些山路,还真是有些累,杜丁把雨蓑盖在柴火上,深吸一口气撒开脚丫子往有光的地方跑去,近了才发现那是一间小小的破庙。木门上的漆早就被年岁剥蚀得一干二净,再也看不出原来的朱红,楣槛也都受了虫蠹,踩上去咔嚓一声就软趴在地。
看起来像是许久无人居住的样子,可是那烛光又从哪儿来呢?杜丁满心疑惑,犹豫片刻还是抬脚走了进去。下了雨的地面十分湿滑,虽然是铺了一层青石砖,可由于上面砖缝里长满了青苔,令杜丁险些摔个狗吃屎。
“他娘的!”他一急躁就骂骂咧咧起来,目光却在触及烛火时猛然一愣。
数十只蜡烛哧哧流着红泪矗立在案前,将后头立着的那座木雕映照得清清楚楚——那仿佛是一个女子的雕像;不同于整个小庙的破败不堪,她身上的彩漆簇新亮丽,绘着一袭犹如霞光委地般的百花轻纱绣衣,尤其是那一双交叠着的手,嫩白如藕纤细如葱,似乎还带着鲜活的生气……
要是自家的婆娘有这么一双细白丰润的手就好了。杜丁不免心笙摇荡,目光也自那栩栩如生的双手上移,越过洁白纤长的颈项,掠过柔嫩莹润的樱唇,最终僵死在那令他无比期待的面容上。
“啊——”杜丁惊恐地低呼了一声,那张脸……那张脸居然没有眼睛!他死死按压住心口,捂住嘴唇,生怕自己过响的动静会招来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唉……”一声极其轻微的叹息自那木雕身后飘出,升腾至半空又如水面涟漪一般缓缓散开。杜丁顿觉毛骨悚然,一双脚也不听使唤地抖个没完,甚至想挪动一小步都变得十分困难,他不禁暗暗咒骂了一声,硬是朝前走了一小步。
哗啦,哗啦——仿佛是谁在翻阅着书页,这么晚了,这里究竟是有人还是有……杜丁不敢再往下想,他一动不动立在原地半晌,并未发现有更多的动静,除了那似有若无的叹息和轻轻的纸张摩擦声。
杜丁只觉喉咙干涩,不觉舔了舔嘴唇又暗自吞下一口口水,这才壮着胆子朝木雕后方挪去,然后小心翼翼地探头瞧了一眼。这一瞧不要紧,他陡然觉得连心跳都遏止了,脑后一阵麻意弥散,直到四肢百骸都绵软无力,整个人就在墙边滑了下去。
直到他发现烛光将那人的背影映照在身后的墙壁上时,他才微微松了口气。
后头也点了两只蜡烛,虽没有庙前明亮,但也足以让杜丁看见那是个背对着自己的女子,她青丝如瀑披覆周身,露出底下的缃色素纱裙。杜丁悄悄抬了抬脖子,就越过她肩膀看到一地的仕女画像,那上面的美人身姿曼妙眉目顾盼,俱是花前月下我见犹怜的风情,没有哪个男人可以抵抗。
那女子的手就在这一幅幅美人图上缓缓摩挲,似是回味又如哀叹,隐隐还有哽咽,甚至她单薄的双肩也在轻轻地颤抖。
她应该很伤心很难过吧,怎么连庙里来了个汉子也没发现?杜丁这样想着,心里不免有些怜香惜玉的感觉,胆子也大了许多,一下子就从地上站了起来,本要开口说话,又怕吓着那姑娘,便轻轻咳了一声。
那缃衣女子浑身一颤,头也不回警觉道:“谁!”
听见她略显颤抖的声音,杜丁就更加放心了,他呵呵笑了一下道:“姑娘莫怕,我是这山上的樵夫,不巧砍柴回来路上下雨了,就来避一避。可巧遇见了姑娘,怎么这么晚了还在这深山荒野的?”
“原来是下雨了……”女子喃喃道,继而侧首去看窗外,手中托着的一幅画也悄然滑落在地。那上面的美人头像不知何时已被人剜去,只留下空荡荡的黑洞。窗外廊下细流垂落如注,雨水淅淅沥沥,杜丁冷不防打个哆嗦,听见那女子不知为何笑了一下,然后转过身看着自己:“我想向你打听一个人。”
在看见她双眼的刹那杜丁骤然气息一窒,心中涌上无边恐惧,还未出口喊叫便直直倒了下去,只抽搐一下便咽了气。他双眼暴凸嘴巴大张,死状极其恐怖,却仿佛并未吓到那女子。
前一刻还鲜活的人,这一刻竟成了新死的男尸,恐怕是杜丁自己也未想到。
女子静若木人立在原地良久,然后伸手抚了抚自己的眼睛,黯然自语道:“竟然还是……”顿了顿,又再次扫了一眼铺地的美人图,带着哭腔,“这张也不对,到底哪一张才是……我的脸……”
随着她无泪的哭泣,大片大片的人皮和宣纸从脸上剥落下来。
韩敬良第一次注意到那名盲眼琴女,是在忘忧阁的大厅里。
彼时他刚升任敦武校尉,从八品下,是个不大不小的武将官品,陪府尹来这忘忧阁饮酒寻欢。鸨母唤了阁中最红的絮岚把盏,替他们另开了一间厢房,顺口就朝厅中喊了一声:“臻仪你来助兴。”
话音刚落,那边就有一个素色衣裙的女子轻轻立起身来,抱着一把焦尾琵琶袅袅而来。但她并未直接走到韩敬良面前,而是从厢房的后门走了进去,在帘幕后坐好,调弦,等待恩客发话。
她其实长得颇为清秀,只可惜双眼是盲的,为不辱清视就在脸上绑了一条绣花蓝丝带,本是要遮丑,不知为何反而更显神秘。她的琴技很好,曲调婉转动听,既非靡靡之音也非天籁神音,仿佛含着一种温暖的情愫,平白使人烦忧全无。
但府尹对她并不满意,甚至对鸨母皱起了眉头直言不讳道:“你怎么给我们安排个瞎眼的助兴?”
鸨母忙赔笑道:“大人别看她有眼疾,琴技却是很好的。这阁中再没有哪个琴女能像她一样音律精通四角齐全了。”
“哦?果真是这样么?”府尹撇了撇嘴,颇有些不相信。
“大人可以试一试。”坐在角落里的臻仪忽然在此刻开口,她的声音很清越,仿佛一股涓涓细流注入心田。
府尹面无表情地点点头,“我不喜欢琵琶,要不来段笛子吧。”
臻仪应声放下琵琶,执起旁边一管湘妃竹的笛子送至唇边,吐气香兰吹奏了起来。笛声欢快悠扬,随着她纤长如葱的指头在笛身上灵越跳动,府尹的脸上也渐渐露出了愉悦的笑容,右手手指也随着韵律在桌上轻轻扣了起来。
鸨母见客人已无不悦,便抽身退了出去,留下这一室的男男女女独自欢欣。府尹被絮岚灌了不少酒,颇有些熏熏欲醉,一面胡言乱语,一面又变着法儿让臻仪换各式乐器。韩敬良坐在桌旁看她应对自如,脸上始终一副安静自若的表情,那双手仿佛无所不能,一俱乐器到了她手上都能奏出悦耳动人的曲调,更难能可贵的是,每每听闻总觉得心头舒畅开朗,阴霾顿消。
府尹刚过而立之年,本就生得面如冠玉,算是个美男子,加上官品不低,十分招女子喜爱。他很快就酩酊大醉,被絮岚扶进香粉绮丽的闺房里。韩敬良自忖颇为控制,也不知何时竟醉了,更不知是被谁扶进了哪个厢房,直到半夜里醒来嚷嚷着要喝水,才看见眼前奉茶的女子竟然是臻仪。
作者有话要说:总算想出来了,大家为我欢呼鼓掌吧,啊哈哈哈
留言呐留言呐,呼唤捏O(∩_∩)O~
58
帝休 之二 。。。
房里燃着几只红烛,她依然蒙着眼纱,却轻车熟路地将茶盏递到他面前,轻声说:“公子请……”不等她说完,韩敬良就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一下子全吐了出来,好在臻仪手快,拖过一旁备好的铜盆接住,总算没有令厢房污蚀。
待他漱了口喝了茶,那整个茶壶便空了,这时他才发现这是她仅有的一壶热茶了。于是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歉意道:“麻烦姑娘了。”
臻仪恬然一笑:“没什么,我夜里不吃茶的。”
“你是特意为我热的?小心炉子烫了手。”韩敬良听她这样说,心头便暖融融的。
然而臻仪别过脸去,淡淡牵了唇:“我的房中不比絮岚,是没有炉子的。”
韩敬良脑中尚有些模糊,并未深究她话中别意,只是就着烛光看见她紧蹙眉头锁起的一道深痕,突然就清醒过来,这是在她的闺房里。惭愧之色立刻在他脸上蔓延开来,迫他急切说:“真是的,都是我,害你没睡吧?”
臻仪摇了摇头,脸上神色十分木然。
敬良看着她跪立在床前,双眼蒙在蓝色丝带后,看不见神情,唯有双唇紧紧抿着,似拼命隐忍着什么,许是对自己命运的哀伤,许是对面前之人的惊恐。总之在看到她的伶仃身躯裹在那袭素白单衣里时,敬良忽然很想怜惜她。
“外面很冷,你快进被窝来吧。”他不禁脱口而出,却忘了这话听在旁人耳中却是另一番邀约之意。见臻仪面上神情一滞,他立刻醒悟,忙解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原本今日我是要回家的,可没想到被灌醉了,所以……你放心,我什么都不会做。”
臻仪一脸漠然,语声却清越如琴音缭绕耳畔:“公子不必解释,无忧阁原本就是寻欢作乐的地方。”
一句话说得敬良无从对言,虽觉出她话中悲冷之意,却斟酌不好该如何安慰她,只好憨憨笑了一下,然后朝床榻里挪了挪,将大半的被子让给她。
臻仪默默起身,能感觉到他的目光暖如阳光落在自己身上,正待要坐上床却觉心口一阵抽痛,疼得她一头就栽了下去磕在床脚上,将敬良吓了一跳。
“你怎么了!”敬良立马从被窝里跳下来扶起她,顿觉怀中女子浑身冰凉,再看她额角,已有一缕暗红色的血迹蜿蜒流了下来。
“你等着,我去叫人替你请大夫。”敬良将她靠在床沿,起身就要走,不防被她一手扯住衣角,那声音淡如冰棱:“不用了,这么晚谁会跑这个腿,再说也不是什么很重的伤,只是……”她忽然声线一断,捂着胸口浑身抽搐起来。
敬良急得无法,眼见她如此痛苦又不敢离开,只扯嗓子叫喊了几声,许久也不见有人来。暗淡的烛光里,他只能用力抱紧臻仪,用自己的体温捂热她冰凉的身体,见她整张脸因疼痛而扭曲,转而煞白无血,自己却无能为力。
也不知过了多久,臻仪终于平复下来,重重舒了口气,道了声“谢谢”,可还是浑身绵软无力,连挣脱他的怀抱也不能。
“这……方才疼得那么厉害,现在算是好了么?不如还是去请个大夫瞧一瞧罢?”敬良十分担忧地看着她,眼里满是疼惜。
臻仪点点头:“嗯,是老毛病了,再说这大半夜的,谁会搭理我。”她话语恹恹,让敬良一下子就明白过来——她是盲眼的琴女,不论技艺有多好,在这里就是不挣钱的主,因而吃穿用度都比别人少七分,不像絮岚那样整夜整夜地有丫鬟伺候。所以这也是自己来到她房中的原因,他不过是个小小官吏,鸨母也是眼尖识货的,知道他付不起几个钱,万一睡了哪个红牌反倒赔不起,还不如将他丢到臻仪这里,也算有个交代。
敬良一想到这,心里颇有些别扭,连着表情也不自然起来,好在臻仪看不见,她只是轻轻说:“公子早点歇息罢。”
敬良嗯了一声,和衣躺到最里面,看着她娴熟地灭了烛火摸到榻上,静得一点声音也听不见,只觉有个软玉冷香的人与自己保持了一定的距离,缩在床沿。
她是个好女子,只是生错了地方。敬良这样想着,不觉昏昏睡去。
第二日一早起来,敬良看见阳光漫透窗棂落在梳妆台上,而臻仪就在那静静坐着梳理青丝。这时他才发觉这个闺房很小,尚无昨日厢房的一半,各色家具也很简陋,帐幔都是半旧不新的烟青色,但收拾得一尘不染。臻仪就背对着他坐着,精致的手中握着一柄玳瑁梳,却和她身上的衣裳极不相称——玳瑁梳虽旧,却也看得出来是上品,可她身上的缃色衣衫已被洗得发白,另一边木椅上挂着的一件水绿色碎花裙,也因洗刷多次而褪成青惨惨的白。可见她在这里过得十分不如意。
臻仪仿佛梳妆得极为认真,并未发现他已醒来,手上的动作也缓缓减慢,看背影似已陷入沉思。敬良不愿打扰她,便赤足走近她,未料自己的身影已映照在铜镜里,令臻仪慌忙惊呼:“呀——!”而后迅速拾起一旁的绣花蓝丝带蒙在双眼上,自我解围似地笑笑,“公子起来了也不和我说一声,吓我一跳。”
她脸上有淡淡的红晕,神情是诚恳而讨好的,却掩盖不了敬良心头的疑问——方才惊鸿一瞥,他明明瞧见镜中的她双眼乌亮,虽有些迷蒙却绝非盲眼人所有的呆滞和空茫,为何她要装作看不见,是为了在淤泥中保持一身清濯么?
可这也说不通,明明已身陷娼家无从脱身,除非被哪个人赎了身,但凭她如今的田地,还会有谁愿意收留呢?敬良脑中一团乱,越想越混沌,索性丢开疑虑朝她笑笑,“看你想事情那么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