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烟华





  刘启文倒是弯了下唇角,显然也不是没听过底下那些五花八门的传闻,“你看得上眼吗?”
  叶裳容一怔,嘴角突然就不由自主地弯了起来。
  刘启文这么句话,不得不说其实是带了点恭维的意思,只是叶裳容也真是没把刘家这样的家底放在眼里。
  倒不是说她视金钱如粪土,又或者敢放话说自己也赚得到。只是田地乃是靠天吃饭,偏又没法带走,千倾良田虽能让刘家殷富,却也生生地把刘氏子弟困死在这小小的管阳城里。
  何况,被铁蹄踏过一遍的田地还能长出什么东西来?
  “凤……”刘启文似乎突然想起什么,“邵边的那位凤先生?”
  “嗯,就是那位。”
  “你是想让玉儿将来入仕?”
  “也不算是。”叶裳容想了想,说道,“如今玉儿也到开蒙的时候了,总得先安排好这些。我打算请姑父介绍几位有功夫的过来。”
  刘启文失笑,“贪多嚼不烂。”
  “我也没想让他都学会。”叶裳容正色起来,“一来身子好才是最主要的,二来他将来无论想不想做官,总不能目不识丁。我想着等他过了十五,可以送他出门看看。所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等他游历回来差不多该二十了,正好定下将来想做的事,也好……”叶裳容嘎然而止。
  刘启文不知何时,眼里露出些许憧憬与微酸的情绪。叶裳容刚才兀自说得尽兴,却忘了眼前这人,连静园的门都没出过几回。
  叶裳容能看出刘启文的感慨,刘启文自然也看出来她的尴尬,“这么替玉儿打算,不怕将来你自己生的那个拈酸?”
  自己生的那个……呢。
  叶裳容垂下眼。
  那日刘启文逼她说出个死字,的确不无帮助。只是她能振作起来享受这最后的时光,却并不代表她是在玩笑。
  真的失去了刘启文,只怕这辈子她都无法开怀了。
  至于孩子,如果她真的生刘启文的孩子,只怕一生一世都会沉浸在失去刘启文的痛苦里。掐死他是肯定不会,但是她也肯定不会爱上那个孩子。
  不想让他看见自己失落的表情,叶裳容身子向下滑了些,额头贴到他肩上,闭上眼睛。
  这人大约是常年喝药的关系,身体从内而外散发出一股淡淡的药味。与衣物和被子上残余的熏香混合成一种干净又温暖的味道。
  彷佛,春日午后的阳光。
  “君宁,上巳节我要回长安一次。”虽然一点都不觉得困倦,但叶裳容就是这么靠着不想动,“家里的亲戚总要去走走,不能生疏了。”
  叶家如今只剩了她孤家寡人一个,只不过叶家的人脉关系她却不打算扔。那些是“她”的父亲留给她最有用的东西,白费了可惜。逢年过节总要在那些长辈面前道声好,求人的时候才好开口。落下个无礼的印象自然不好,如果人家连叶裳容这号人都彻底忘了,更是不妥。
  “要银子直接拿,不论多少都不用问我。”
  而刘启文,只是说了这么一句,依旧语气淡淡。
  这人,总是那么明白她想说什么呢。
  突然间,一股莫名的欣喜在心底弥漫开,融合进之前的温暖里,几乎让她止不住自己的微笑。
  并不是说她打刘家银钱的主意,只是理应“从小”随父在江南长大的叶裳容,哪里在京师有那么多认识的人家?死得只剩姑妈一家的她,又哪里来的那么多要走的亲戚?
  刘启文明白她。
  他知道她想做什么,并且也相信她能做到。
  叶裳容慢慢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滑进他怀里。
  “一起?”刘启文脸上微显倦色。
  他有午睡的习惯,她之前也不过想陪他说话消食的。
  一个好字,几乎冲口而出,但是想起她还有事要做,只能遗憾得摇摇头。
  “真的不?”刘启文挑了下眉,略略勾起一点唇。
  叶裳容动摇起来,“还是算了。”她为了防止自己真的就这么躺下去,索性起了身。
  于是刘启文,露出些许失望的神色。
  叶裳容单膝跪在榻上,凑近,然后碰了下他的唇。
  “晚上想吃什么?”

           

再遇

    当叶裳容抬头看清楚自己在哪里的时候,着实一愣,甚至连搭在马车车厢上的手也忘了收回来。
  这里是,一个名叫“青罗”的所在。
  叶裳容脸上表情虽然没变,却不由得抿了下唇。
  今早刘启文说瓷器铺子接到一笔生意。买得虽不多,买主却有些特别,据说竟是京兆尹府上。虽然来的只是府里一个小管事,轻易却也不敢怠慢了。刘仲仁还要过一阵子才能回到管阳,于是只能委屈叶裳容出去见见了。
  本来老夫人在时她也没少做过这个,叶裳容当时随口就应下来,路上一直在听相陪过来的瓷器铺管事说来人的性情忌讳之类,于是竟然下了马车才发觉来的是什么地方。
  “小,小姐?”同来的瓷器铺管事姓陶,见她站着不迈步子,等了好一会才开口提醒。
  叶裳容瞥了眼额头见汗的管事,自然以为他是为了眼前这个地方不安。
  ……也只能进去了。
  叶裳容心里五味杂陈。但无论如何杨家不能得罪,特别是为了这种“小事”临时爽约,更不值得。
  “进去了。”
  叶裳容开口的瞬间,陶管事明显松了口气。
  开门出来迎客的,却是个认识的。流离脸上阳光温暖的笑容一僵,瞪圆了眼睛,“……小姐?您终于肯——”
  “杨府的齐管事到了吗?”叶裳容不由皱眉。
  终于肯,什么呢?
  叶裳容截住他的话,不想让他说下去,也不想听到他接下去的话。
  “已经……到了。”素来跳脱活泼的流离眼中闪过一阵明显的不满和怒色,却在刹那间又回复成之前的样子,快得就彷佛是她的错觉,“两位请随我来。”
  青楼饮宴,总没有大白天就去的。而叶裳容以前忙着这样那样的事,常常也都是在日暮时分才到这里。一路上花草树木,都熟悉得与记忆里分毫无差,却又陌生得似乎第一次看见。
  那个人……
  她刻意封存,不愿也不想再提他。
  只是走在这条,她曾经无数次怀着喜悦和期待走过的小径上,那个人的一切就突然叫嚣着再次在她眼前翻腾起来。
  那双漂亮的凤眼,那凉滑如丝的声音,还有柔软的唇,滑腻的舌……
  她曾经是,又或许现在还是,爱着他的。
  但是……
  深呼吸一口气,叶裳容让自己拉出一抹温和的笑,看着流离拉开雅间的门然后走进去。
  她知道他憎恶着青楼还有他自己的身份,所以轻易是见……不到他的……
  雅间的门一开,叶裳容顿时呆立当场。
  那个陪坐在下首,一身黑色深衣的艳丽男人,不是将离又能是谁?
  刹那间,理应温暖微甜的情绪爆散开来,四溅的火星烫得她满心都是灼痛的感觉。
  叶裳容抬起手里的宫扇挡住脸,闭上眼。
  深呼吸。
  冷静。
  再放下扇子时,她已经可以嫣然浅笑,“累得齐大人久候,是裳容的不是了。”她一边说着,一边用宫扇挑起门上珠帘,走了进去。
  正在说话的两人同时转过来。上首的男人相貌平常,见叶裳容进来先是眼睛一亮,看了看身边的将离又茫然起来,待目光最后扫过陶管事之后又露出明显的鄙视。
  将离在叶裳容和陶管事出声的时候就站了起来。他只是淡淡地看了眼叶裳容和她身边的管事,表情平静得彷佛完全不认识她一样。只在双方见礼过后,揖了一下算是见礼。
  怒火腾一下就窜上来了。
  叶裳容咬了咬牙,努力将注意力拉到瓷器生意上。
  几人互道姓名再道久仰,然后便各自落座。“来来来,有肴无酒岂非煞风景。”齐管事才一坐下,立时便让随侍在旁的小厮替叶裳容斟酒。
  叶裳容看了眼杯子里清澈的酒液,虽然对方满眼看好戏,或许还有几分垂涎的神色,也只能浅浅一笑,然后一口饮尽。
  “好!”齐管事一拍手,“人道相逢就是有缘,我敬叶姑娘一杯。将离公子觉得可是?”他说是敬,却连举杯的意思都没有。
  一旁的将离起身,绕过半张桌子过来替叶裳容倒酒。满满地斟了,甚至几乎要满溢出来才勘勘停手,“叶小姐请。”
  陶管事沉下脸。
  虽然说让女人出面谈生意的确有些轻慢,但是对方刻意灌酒,背后的心思就更不堪。他知道叶裳容在刘家是什么身份,现下别说被人占便宜便是喝醉了,回去也有他好受的。“小……”
  叶裳容却没功夫去看陶管事。那轻柔丝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后,叶裳容只觉得心里一荡。她一口喝干第二杯酒,僵着脖子不让自己看向倒酒的人,然后扬起微笑对齐管事说:“夫人最近可好?”
  对面齐管事一怔,“叶姑娘认识我家夫人?” 
  “年前在霓裳居里遇见后,又在西市卖玉器的铺子里碰上过。”叶裳容拿宫扇半遮住自己弯起的唇。
  “是吗。”齐管事闻言倒是没有不信,表情却也没有多大的变化。
  “可惜我如今在管阳脱不得身,上巳节只怕要爽了夫人的约会了。”叶裳容笑着,一边端起酒杯小口抿着。
  “叶小姐去长安不过短短半年功夫,就能与杨夫人定下约会,还真是神通广大。”将离开口,语调虽然平淡,但是落在叶裳容耳里却怎么听都有股子讽刺的意思。
  齐管事收敛了垂涎,露出几分疑惑。
  “裳容只身流落在管阳三年,好不容易寻回自己家,自然要乘着年节时多走走亲戚。”叶裳容笑得自然,甚至毫不避讳自己到处攀关系认亲的事,“齐大人也知道我们妇道人家,衣裳发钗的也能聊半天。杨夫人说上巳节的时候带我出去逛逛,顺便也看看江南那里的金钏式样。”
  叶裳容自然是解释给齐管事听的。她说话时不仅把将离略了过去,甚至连瞟都不曾瞟过他一眼。
  这一番话实在合情合理,听得齐管事点了点头。他不满地看了眼将离,虽然将离是顺着他的意思才说的那番话,但是如今明白了眼前人确实认识夫人,不由得就怪起将离多事来了。
  叶裳容拿扇子半遮了唇轻笑,“将离老板素来见惯了学子商贾,对女儿家的心思只怕是不明白的。”
  她这话似是开解实是贬低,在场的哪里有听不懂的。除了将离脸色一冷之外,齐、陶二位甚至还笑了笑。
  叶裳容当然知道,将离是恨极了自己的身份。而她这话不止揭人疮疤,简直当面打脸了。
  她瞥了眼他的手。
  果然。他虽然脸上还好,手指却紧紧握住酒杯,用力得指节都发白了。
  叶裳容略略挪开了扇子,对着看过来的将离冷冷一笑。

           

月下

    将离在小径上停下脚步。
  一弯残月当空。傍晚时还花木扶疏的地方,此刻到处暗影绰绰,彷佛突然就会从其中跳出什么猛兽择人而噬。
  一片乌云飘过来,将所余的最后一丝淡光也遮掩了过去。
  将离仰起头,深深呼吸了一口沁凉的空气,然后闭上眼睛。
  又见到……“她”了。
  将离不是没见过投注在他身上的,满含恋慕的眼光。他也曾经真心地期待过,那些满口喜欢的小姐贵妇们,真的能让他脱离伎子的身份。
  就算名叫“叶裳容”的那个人再特别,在说出那个扔字之后,将离仍然不觉得自己会有什么不舒服的感觉。因为他,因为“将离”,从一开始就注定是个不能得到幸福的人。
  只是有时候,会突然觉得缺了点什么。
  整个冬天,他都觉得自己身边少了样该有的东西,虽然他无论怎么仔细思索,都想不起来那应该是什么。
  公子,你在想叶小姐吗?
  腊月的某天,流离突然小心翼翼地这么问他。然后他才发现,自己竟然呆呆地看着园子门前某块什么都没有的空地。
  那是,叶裳容那天说爱他……也是“扔”了他时站的地方。
  在那个时候,他才突然明白过来他到底少了什么。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他的世界太过狭小,而她轻易地就飞了出去,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如果她报复回来,挑衅圈套什么都好。甚至手段越激烈将离也会越高兴,因为那至少证明了她曾经有多在乎。但是她却只是挥了挥手,好像灰尘一样无足轻重,抖落到地上便抛诸脑后。
  她在长安的消息零零碎碎地传回来。其实她姑父是折冲府都尉,原来鸿胪寺少卿也是她家表亲,还有御史台……
  每次听说都只能将她推得更远,到了他永远都不能到的地方。于是甚至她也没有与刘府,更确定地说是与刘启文联系的消息,也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