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烟华
“你才答应我不生气的。”叶裳容的声音又低沉了几分下去。
她懊恼的口吻,似乎抚平了些许他的紧张。
“那么,”他抿了下唇,“八月初五?”
叶裳容的动作突然一停,于是他的心跳再次快了起来。
她低垂着眼睛,好一会才低低地“嗯”了声。
她竟然答应了。
于是刹那间,世界似乎用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明快起来,让他甚至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去表达自己的愉悦。
“君宁,要求我。”她闭上眼睛,“如果你希望我做什么,或者不希望我做什么,要求我。”
“你想见他。”
他当然不希望她去见那个男人。但在那之前,她想见他。
不,并不只是“想见”。
她爱他,她爱着将离。
这种认知让他胸口一闷。
“但是在那之前,你才是我更需要重视的人。”她说,眼底隐隐闪烁着某种坚硬并且冷冰的光泽。
也是。
刘启文突然想笑。
他和他,在她心里本就势均力敌。
所以说谁让他,谁让那个长着一双凤眼的男人比他晚了一步呢?
流言
管阳,酒楼。
“喂,听说了吗?”
“什么?”
“刘家的事。”
“刘……‘那个’啊。”
“你说那真的还是假的?”
“听说是县令大人都提到了,总不能有假吧?”
“刘家老夫人看着挺和善一人,怎么就能做出这种事来。”
“什么挺和善,那叫知人知面不知心!连这种该遭天打雷劈的事都做得出来,还和善?”
“但是……”
“没什么‘但是’!为了抢家产,竟然把大房生的儿子朝窑子里送,天下怎么会有这么恶毒的女人,活该她儿子一个早死一个病痨。”
“也许有点什么隐情……”
“隐情?能有什么隐情?还不是为了刘家的家产?”
“但是三公子从小体弱,如果不是她……”
“那是她亲生的,当然对他好了。你想想大公子多可怜?说是从小聪明伶俐一孩子,竟然被她朝窑子里扔,比直接杀了还狠。那乌糟地方一待十几年,要是我真恨不得扒了她的皮抽了她的筋!”
“也是……对了,听说那位大公子就是那个……‘那个人’?”
“这……就不知道了。不过如果真是,想想看那女人得有多恶毒。”
“……怎么说?”
“你想,咱管阳说小不小,其实真有点什么大事,还不是一两日就能传遍了?”
“是啊……”
“她一边把大公子卖给窑子,然后让他知道,她给她儿子娶媳妇了,有孙子了,还做官了,这不就是要一直折磨他吗?”
“唉……也是。本该都是大公子的。”
“云御史的女儿,整个刘家的家业,还有在府衙里做县丞,如果大公子在能轮上刘启贤那小子?”
“是啊。到底是嫡长子,二公子不过是个庶出。这么一说,倒真是有此可能了。”
“就是。我说嘛……”
决定
当叶裳容端着药碗跨进屋子的时候,刘启文和刘仲仁同时停下来不再说话,她脚下一顿才走了进去。
两人应该在谈些什么。
刘启文还是素常那种淡淡的样子,而刘仲仁却微皱着眉。他先低头要喝茶,然后又突然想起来似的,站起来向叶裳容行礼,“小姐。”
“仁叔客气了,”叶裳容只作不知两人刻意瞒着她,欠身回礼后才看向刘启文。
“绿萱呢?”他虽然没怎么笑,眉眼间却染上一层暖色。
“有些事情跟你说。”叶裳容将药碗递到他手里。
刘启文喝完药时在唇边沾了点药汁,他还没来得及抬手,叶裳容已经自然而然地拿出帕子伸手过去替他拭净。刘启文抬头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他与她表情自然得天经地义,刘仲仁却尴尬起来。他只得假咳一声,站起来告辞。
“我送仁叔出去。”不待刘启文接口,叶裳容就说道。
“灼然。”刘启文终于微微蹙起眉。
而叶裳容只是对他笑了笑,就和刘仲仁一起走了出去。
如今正是春日当午,才走出门口扑面就是一股暖暖的花香袭来,与屋子里宁静得有几分阴凉的气息迥然相异。
不过几步的功夫,刘仲仁的表情又恢复成了平常的坚毅沉稳,“小姐有事吩咐?”
自与刘启文的婚期定下来之后,叶裳容随着他称呼起“仁叔”来,而刘仲仁不仅用起了上下有别的尊称,甚至连走路时也会落后她一步。
“仁叔刚才同君宁说的,是将离的事?”叶裳容停下脚步,声音里并没有多少疑问的意思。
在她即将成为三少夫人的现下,刘府并没有需要避开她的事。何况连她什么都不是的时候,刘启文就轻易把刘府交到她手里,于是他们之前说的一定是,也只能是有关将离的事。
刘仲仁果然没有答话。
“君宁他想做什么?”叶裳容眺望着静池。
她虽然问了,却并以为会得到回答。
“这些杂事有我们来做,小姐不必理会。”刘仲仁的声音里,有着相当明显的不悦。
他知道她与将离之间的事?
叶裳容仰起脸,迎向阳光。
“仁叔,将离是刘家的长子。”她平静的声音,在春日的暖风里飘扬了出去。
这一回,背后没有任何声音。
叶裳容深呼吸了一口气,慢慢睁开眼睛,然后转身看着他,“你知道。”
这并不是一句疑问,所以无需回答。然后刘仲仁不知道是否出于愧疚还是心虚,向来沉毅的他竟然无法直视她的眼睛,视线漂移了一点。
叶裳容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将离和刘启文在她心里同样重要,她知道这样是错的,这样对他们三个人谁都不好。但感情不是用脏了的帕子,想扔就能扔掉的。她能做的,就是在答应了与刘启文成亲之后,约束自己不再去见将离。
但是将离显然不愿意就这样放手。如今城里的流言,任谁一看就知道与将离有关。而在老夫人和刘启贤已经过世的现在,她也很难说自己与流言的起因完全没有关系。
将离不是个消极的人,而刘启文虽然好脾气,却也不是个可以任人揉搓的。他叫来刘仲仁就是要做什么。而无论他要做的什么,目标一定就是将离。
沉重、郁闷和隐痛交杂在一起,叶裳容深呼吸一口气企图把这些情绪平复下去。
不,就算他们两个注定无法相安,至少她还能杜绝起自于她的理由。
“我会分开他们。”叶裳容深呼吸一口气,然后转过身看着刘仲仁。
刘仲仁一怔,没有立即答话。
“仁叔,我希望你能帮我。”她语声中的坚硬刺破柔软的外表,在阳光下显露出阴冷的一面。
“小姐是希望……”刘仲仁探究似的看着她,似乎并不确定她的本意。
“仁叔,说起来有件事我一直觉得很奇怪。”叶裳容微蹙眉,她没有慢慢取信于他的时间和精力,“你为什么不与老夫人见面呢?”
刘仲仁为了刘启文尽心尽力,却从不肯踏足内宅与老夫人见面。如果年青寡妇还能说是个避忌,如今两个人都一把年纪了,又满屋子的丫头仆妇。这避的是什么嫌?
刘仲仁脸色陡然一变。暮春暖风里竟然额头见了细密的冷汗,他神色变来变去却最终只能颓然一叹,“小姐想要做什么?”
叶裳容抿了抿唇,就算刘仲仁愿意帮她,也没有多少高兴的意思。“迟些时候我会把将离名下的产业列出来,请仁叔……”她顿了顿,声音有些艰难,却最终还是说了出口,“尽量买下来。”
“是。”
刘仲仁不久告辞而去,叶裳容又多站了会才转身进屋。
房间里燃着助眠的香,窗户紧闭一片暗沉。
刘启文躺在软榻里,闭着眼睛似乎是睡着了。他最近又咳嗽起来,好容易养出来的几分的血色又消失不见。夜里睡不踏实让他眼下多了青色,他的呼吸都轻弱得彷佛……
随时会消失。
叶裳容沉下脸,为她刚才陡然冒出来的念头心里一颤。
刘启文似乎察觉到身边有人,慢慢睁开眼睛,“不高兴?”
唯独他那双眼睛,还是一如既往的乌黑明亮。
叶裳容这才意识到自己表情不对,连忙松了眉,然后摇摇头,“睡一会?”她一边说着,一边把薄被拉过来盖在他膝上。
“灼然。”他拉住她的手。
叶裳容抬眼看他。
而他只是看着她。他指的是什么,其实根本不用解释。
“不要为了我。”叶裳容终于还是没能制止阴霾染上她的眼底。
“我如果一定要呢?”刘启文看着她,语调突然轻柔起来,“你帮谁?”
叶裳容忍不住瞪了他一眼,换来刘启文淡淡的浅笑。
“如果可以,真想送你一样东西。”叶裳容反握住他的手,然后将薄被拉高了些,遮到他的胸口,“刚喝过药,乘不咳的时候睡一会。晚上想吃什么?”
“送我什么?”刘启文显然对这个比较好奇。
叶裳容却只是看了他一眼,突然转开话题,“我搬过来。”
刘启文微怔,然后点了点头,“好。”
夜晚
刘启文在喉咙发痒的时候,然后立刻用被子捂住自己的唇,企图将声音压到最低。一阵剧烈的咳嗽之后,他闭着眼睛仰面躺在床上,等待那阵呼吸不畅引起的晕眩感过去。
屋子里安静也黑暗。书房里还亮着一盏灯,幽幽的光从门口流泻进来,让所有的东西都笼罩在一片黑暗里。
实在是睡不着,刘启文在床上又躺了一会之后,慢慢坐起身。
即使捂得再好,临睡前准备的水此时也只剩了一点余温。他坐在桌边慢慢地拿了水壶来倒,再慢慢地啜饮着,视线终于还是滑向门外。
说是个“搬”字,其实也不用什么功夫。叶裳容的东西虽然还在正院偏房里,人却在说话的当日就住进了静园。然后她理所当然地接手了绿萱的事情,理所当然地整日陪伴着他,端药做饭甚至沐浴更衣。看着她温淡的浅笑,看着她近在咫尺的精致容色,恍然间刘启文总觉得她就是他的妻,而这样的日子其实已经过了很多年。
然而,夜晚却让世界再次真实起来。
他咳得厉害,偶尔醒过来时却见她睁着眼睛看他。问了,她只答“好像听见你咳嗽了”。
刹那间,他突然心慌得突然无法面对那双清澈的眼睛。
他心心念念地将她留在身边,但是他又给了她什么呢?他无法成为她的依赖,他无法走出这间府邸,甚至连晚上……
而当他说身边有人睡不着的时候,她只低垂下眼,漾出抹浅笑后说她去书房睡。
刘启文悄无声息地站起来,穿过门走进书房。
压低了灯芯的油灯静静地站在桌上,甚至还比不上月色明亮。叶裳容侧卧在他的软榻上,压在枕头下的手臂裸在被子外,在屋子幽暗的光里似乎特别地柔腻光滑。不知她梦到了什么,连睡着的时候还皱着眉。
他轻轻地在榻沿上坐下,伸出手指点上她的眉间。
他让她,如此辛苦吗?
白天的微笑,似乎一瞬间就被这轻轻皱起的眉头击破,成了假象。
只是……
他还是不想放手。
明明放她走,明明让她去到那个男人身边,才是对她最好的选择。
但是,他不想放她走。
他的指尖从她眉心划过鼻子,然后落到唇上,停下。
“不要……”她眉头皱得愈紧,然后轻喃了一句。
“不要”什么呢?
刘启文突然有点想知道。
他想知道如果她的梦里有人,那个人会是他……还是“他”?
想到这个可能的时候,刘启文心里一紧。不,如果不是他的话,那他宁愿不知道。不是自信与否的问题,单只身子差这一点他便在那个名叫将离的男人面前一败涂地,毫无底气。
想起那个本该是他哥哥的男人,刘启文突然觉得不舒服。
恣意又艳丽,他简直挥霍着浓厚的生命力。那样的人在她眼里,是不是比起他耀眼得多?
但,她是他的。
至少现下,眼前,她是他的。
刘启文俯下身,与她近得呼吸可闻,却始终没有碰到她。
“……君宁?”她含含混混地开口。
她皱着眉头勉强睁开眼睛,却满是困倦,她甚至都没有清醒就想坐起来。
“没事,你继续睡。”他压住她的肩,“我起来喝水,过来看看你。”
她困倦地看着他,却似乎最终接受了他的解释,“嗯……”
就在他以为她会继续闭上眼睛睡的时候,她突然翻过身子,然后伸出手环住他的脖子把他拉下来贴上自己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