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华琅玉
可直到平安落地后,也并无见有人发射弓弩,抑或是喊报说是有刺客,她抿了抿唇,诧异地看向公子翌,企图从他口中了解详细。那渐离已是十大名剑中脚程最快之人,也逃不过乱石阵的乱箭飞刺,眼下的公子翌却可以轻而易举地携人出入凤府,他的武功简直可谓是出神入化、深不可测。
“姑娘怎是如此表情,莫非更喜被那凤府护卫射成筛子不成。那么也无妨,在下再把你送进去便是。”他扯着唇角,似有若无的嘲笑着,口中犀利的言语无时无刻不在损人,一时搞得她相当愤懑,难道她非得与这样变态的人同行,那怎是一个可怕了得。
她忙拱手道:“小女还有他事要办,无法与公子同行,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在此一别,后会有期。”转身的瞬间还担忧他是否会强制截着她的肩膀不允,然而直到她走了很远很远,他依然没有发出任何一声言语,这让她不由得转过身去。
漆黑的夜色之下,他仍站在原地,一身浅灰的衣裳,在风中飘摇不定,而那双并不算好看的眼眸,却一动不动地直视着她离去的方向,莹亮的眼眸中带着略微的悲伤,在她停下脚步后,素来平定自若的他却似是愣了半晌,而后又轻轻地对她笑了起来。
那一刻,她的心突然软了下来,也许他是一个十分害怕遭人抛弃或是丢下的人,他是韩国王室贵族,却奈何会流落民间,甚至于落魄到了四海为家的凄凉境地,他的身世宛若谜一般存在,在往后的日子里,困扰着她甚久。
她两手交叠拱在唇上,冲着他那儿大声喊道:“那么,你要与我一道么?”他的脸容倏然舒展开,如沐春风地明朗微笑,跨着平稳的大步,朝她走了过来。
在她牵起他的手刹那,他苍白若雪的脸容绽放出了血一般瑰丽的微笑,他的嘴角溢出大颗大颗艳丽的血珠,衬得他苍白的脸宛若鬼一般凄厉,森森阴风拂过,在她心间惊起一片骇人的鸡皮疙瘩。
与他相互搀持行走,走到城门下时,才忆起夜间是不允许人随意出城的,本欲走回去随意找一间客栈落脚歇息,等天明再做打算行事,他却对她摆摆手说无碍,自袖襟掏出,伸手向护卫出示了一张书简,护卫一惊忙不迭屈身跪下,城门大开,便顺利出了去。
待走离远了咸阳城,她才不可思议地叹道:“翌,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何那些侍卫轻而易举地放行?”他敛眸淡笑道:“在他们眼里,我并非是什么尊贵之人,他们真正敬重的,是这张书简。”说着将竹简递到她眼前,她沉眸仔细地打量,上面有嬴政的亲笔手谕以及王印盖章。
她张大嘴巴:“翌,你怎会有陛下的信物,莫非你、是秦王的人?”他眯了眯眼睛,嘴角扯过一抹嘲讽的弧度,淡淡道:“我岂会是那暴君的走狗,那件手谕不过是一个付不起医药费的病人奢于我的。”神医公子翌的诊金极为昂贵,这是众所周之的,抵押手谕与他之人,大抵也是个高官贵族。然,以此纵然的态度看来,公子翌不仅不是秦王的人,而且还是相当憎恨于他。
与嬴政大略亦有两年不曾相见了,没想到短短时日,他执着己见,成功地在各方立下慑人的威信,几年前他强行骑马掳她到城楼时,那些士兵放纵不恭的态度,与方才见到陛下手谕时的士兵一脸尊崇的表情,都深刻而鲜明地印在她的脑海里,嬴政他,真的凭一己之力,威慑浩瀚大秦。
饶是她并不知可以去往何处,便依着公子翌一路沿着黄河水往东走着,把持魏国朝权时,她是见过七国割据地图,依稀记得秦国的东边,便是魏国国境,秦都咸阳与魏都大梁,遥遥千里,却几乎是处于同于水平线上,而魏国的南面便是韩国,公子翌的国家,他大抵是要带她去往韩都新郑吧。
走了两个时辰的路,眼见公子翌的身子疲了,孱弱得摇摇欲坠,似是支持不住,她便扶他在树下坐在软软的枯草上暂歇,自己也依着他的身侧坐下。他自袖中取了一瓶白脂药瓶,捏出一颗深黑的药丸,放入口中,少顷,他的面容才渐渐恢复了血色。
她启齿,暗讽道:“据闻神医公子翌号称天下没有他治不好的疾病,却为何连自身的病体都无法料理。”言语中暗含轻佻与毒辣,那都怪公子翌平日里损人太过火,她乃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
他却也不在意,淡然一笑:“姑娘,可否听说过医者不自医的道理。”见她一时语塞,他便又笑着道:“何况在下这一身并非是病,又岂有可治愈之理。”
她会心地微笑,眉毛一挑一挑:“公子可真会编些理由哄人呢,姑娘我可非三岁孩儿。那么公子倒是说说,既非病,又是何?小女也好生增长见闻。”何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便是她这般,与公子翌混熟络久了,话语间也变得尖酸刻薄了,句句带刺儿。
他瞥过淡淡的眼眸,轻轻地微笑,对她吐出了几个字:“天、机、不、可、泄、露。”
切!小气鬼!每每说至关键之时,公子翌便会适时打住,云淡风轻的笑意,仿佛根本不受她的挑拨和激将,十分地谨言慎行。她对他扮了个鬼脸,扭过头不再理他,拉紧了胸口的衣裳,小心警惕地偷瞄了眼脸容神态极为悠闲的公子翌,暗忖着三更半夜孤男寡女,与那病秧子一起应是没有问题的吧,便挪了挪位置,与他空隙出一人的距离,和衣倚靠在树干上昏昏睡去,连夜的奔波,真的有些累坏了,不消半会便入了梦乡。
翌日醒来的时候,天际是白蒙蒙的一片,天空是昏暗阴沉的,枯黄的大地上覆着一层冰冷的银霜,她的姿势仍是睡前的半身坐着,头枕在艰涩的枯树干上,皑皑的白雪却已漫过了她的膝盖。
身子内里忽冷忽热,唇隙微微张开,浸在雪地里的下半身冻得有些失去知觉,拿手在额头上试了一下,烫得骇人,不由得骤然收回了手,无力地垂在身体两侧。
她从未发过如此高烧,沉下淡淡的眼眸,无助地环顾四周,空旷的大地上,只几缕稀疏摇曳的枯草碎影,发出窸窣的低响,杂乱的荒草后露出几个低矮的小山包,那是惨死之人的乱坟堆,阴风拂过,四下阴深荒凉得可怕,死寂阴沉,并无一人。
公子翌丢下她,一个人走了。
她苦笑了一阵,便沉默地沿着树干滑落身子,平躺到了雪地里,饶是衣裳十分单薄,背脊立刻升起刺骨的凉意,她轻皱起眉头,淡吟了一声,这样彻骨的寒意,如今的身子已然是吃不消,佝偻扭曲一夜的身躯,僵硬麻痹,换了个稍微舒服的姿势躺着,适才轻松许多。
视线里宛若瞬间失明般,周围尽是一片灰黑的朦胧,她猛地张大了眼,伸手胡乱摸索着,大约半米外的景致,看在她的眼中,竟都是乌黑暗沉的模糊,她疯狂地撕扯过包袱,抱在胸间,左右张望无物,有凄厉的风在耳边呼啸而过,心底从未若今这般,蔓延着深深的恐惧和无助,她慢慢地开始明白,公子翌并未将她体内的剧毒完全散出,现在它正渐渐地侵噬她的视力。
她虚空的抓着地面,泪水狠狠地流了下来,她终是晓得了他口中所说,她疲乏的身子究竟虚弱到了何等的地步,再也受不得任何病痛的打击,十年,她不断地提醒自己,只有十年的寿命了,不过依目前的状况看来,很有可能会活不过今夜。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在冰冷的雪地里,闭上了眼,面色发白,那样子更像是在等死。荒无人烟的山岗上,又怎会奢望有人经过,她也试过挣扎起身,怎奈浑身都使不上力气,唯有一动不动地环抱紧自己的身子,蜷缩在厚厚的雪地里以节省体力,兴许侥幸还会有山夫从此路过,救她一命。
☆、第九章
***外篇***恨不相逢未嫁时***
清风朗月,荒凉的山岗上,一抹艳丽的紫衣飘渺而过,清冷的月光下,轻柔的布料拽地掠过雪水枯草,轻缓步子来到了她的身边。他俯□将她冰冷的身子放进怀中,自身却徒然一震,她的肌肤太过的冰凉骇人,那温度就像死人。
可他晓得她并未死去,淡淡的唇角流露出一个慰然的笑意,便轻轻地打横挽起她,一脚深一脚浅地踏在微化的雪水里,朝着枯黄干草交叠的山间走去,那里有一间破败的茅草屋,在冰天雪地里,却足以御寒。
他将她轻放在干草上,墨玉般波光似水的眼眸默默地凝视着她冻得苍白的唇际,昏迷紧闭的双眸,他沉静的眼底有情绪在轻微波动,纤玉的手指轻轻拂过她的脸容,然后白璧般剔透的玉手倏然僵住,又是一怔。
她的右脸颊上有一道殷红错落的疤痕,又深又长,直贯入云鬓,他的手指颤抖地穿透过她乌黑冰凉的长发,将她的头始终枕在自己的怀中。他很久没有这样亲密地接触过她,久到连他自己都要忘掉了,将她轻轻拥入怀抱的感觉,心间徜徉的柔情是那样的温暖明媚。
他早就料到她的毒发,亲手调配了一些药,当时走得匆忙,手边不曾有抵御风寒,以至解黑骑军弓箭上剧毒的草药,于是他趁夜漫步山间,小至石间缝隙,大至悬崖峭壁,他都一一查过,逐个将所需的药草都取回了。
然而白日里的阳光将午夜的白雪化开了,他几乎找不着一根枯枝为她生火取暖,昔日流动的泉水皆因寒流而冰冻僵硬,他凿碎了冰粒,放入大口的水囊中,浅笑着解开了紫色长衣,裹进怀中,让冰水经体温慢慢变暖。天是那样的冷彻心扉,而他用自己温暖的身子拥着满是冰粒的水囊,唇角始终保持着淡淡的笑意,仿佛那是一种享受。
见水终是化了,他便和着捻碎的药草,令她一并喝下。她陷入深入潜意识的昏迷中,张嘴听话地喝着,却忽然喷了一口,将药水全都呕了出来,轻声喃喃道:“好凉啊。”
他的手轻抖,随即默不作声地将水囊放在了一旁,不紧不慢地自袖中掏出了一支匕首,云淡风轻地一笑,便在手腕上轻轻一划,上面很快地渗出一道细细的血痕,汩汩的殷红便一滴一滴流落在地上。他倾尽了水囊中忍耐寒意融化的雪水,眼中丝毫无觉得可惜,将手腕对准水囊的瓶口,直到血水将要满至一半,才随意地点了几个穴道止了血。
他把水囊凑近她的唇,她慢慢地张开了唇瓣,听话地宛若乖孩子般一点一点的喝着,看着她喝尽了,他的嘴角微微上扬,带着淡而迷人的微笑。她体内的剧毒,他不是没有办法解,而是不可为她解去,因为烈毒倘若要完全除去,就必须以毒攻毒,如此一来,两毒相冲,生存的机会最多只有一半,在几率不大的情况下,他宁可她保持现状,控制毒素蔓延,直至他有能力用最小的伤害、最有把握的法子治愈她。
待在荒芜人烟的山中,又恰逢冬日里,连足以果腹的蔬果都不曾有,他整整忍了七日的饥饿,并且每日每日割腕喂血给她,以维持微弱的生命。他的脸容已苍白若雪,步子稍显得无力虚软,几日未曾进食,又兼之不断地流血,他本是虚弱不堪的身子,更加得飘渺,仿佛下一刻便会倒下去。
他的精神力与意志力太过的坚定和强大,纵然是凡人却也忍不过七日的饥荒,可他却保持着一颗强烈稳固的内心以及融化的雪水,强撑了下来,其间还在不断地照顾着那个榻子上的病弱女子。
他如玉般一寸一寸雕琢得手腕上,满布着狰狞的血痕,一次又一次地割腕放血,令白雪肌肤层层叠叠覆上了厚厚的黑褐色结痂,泛着刺眼的红,他满不在乎地一笑而过,便又继续碾磨着刚采摘来的山药。
终于在第八日时,她苏醒过来,安静地平躺在枯草垫上,拿手在眼前晃了晃,却依旧是看不见。不过她已从先前极度恐慌的内心中,安稳下来,这绝大原因是由于晓得了公子翌就在自己身边,日夜呵护着她,那日短暂的离开,只是为了去寻医治她的药草,他并未弃她而去,这令她前所未有的安心。
她十分宁静地躺平,平稳地呼吸着,虽是看不清他的脸容,可她却不知为何,打心里觉得安全而放心。公子翌的身上有很大的魔力,他的武功和医术同是深不可测,与他一起云游四海,便觉得没有什么值得可怕的。
然,她的口中有几分不适,抿了抿唇,唇齿间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她想,兴许自己吐过血吧,便没有再往深处想,而公子翌为她割腕放血喂与她喝这件事,直至若干年她死去后,都不曾知晓,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没有心没有爱的男人不惜残害自己的身体,只为在山穷水尽时与她相濡以沫,拼死护住她的性命。
她张了张口,向他索取些水,她的唇瓣白得发青,她渴得十分难受,嘴唇都是干燥而苦涩的。他取来了水囊,这一次里面装的却是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