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华琅玉





  “祢媃将那日所见之事,皆告知与你?”
  “是。”
  “寡人不会让那两个孽种留存于世。”
  她低下头,沉默不言。虽是孽种,却也是他的胞弟啊,赵太后红杏出墙,留下的后患,却逼迫他不得不狠心下杀手、刃血亲,是否也算作是一种无奈。
  他殇然地笑起,一抹淡漠的唇角扬起悲凉的弧度:“你若是明白了,便莫要再如他人一般、背叛寡人。”他说话的时候,声音里带着沉重的叹息,仿佛抱着众叛亲离的决心,悲戚难以自言。
  她慢慢将手环抱在他的腰间,头靠进他温暖健硕的胸膛里,静静拥着他,听着他强壮有力的心跳声,微微一笑,倍感温情绵意的安全感,轻轻地应道:“政,即便世上所有的人都背弃了你,我也不会离开你。祢祯,此生只爱你一人。”
  只爱你一人。
  这,便是她最后的选择。两次竭尽全力地离开他,而后又不停地回到他的身边,这些是否意味着命中注定,如若命定此生她必须做他的女人,那么她认命了,她真的已厌倦了飘零与流浪,然后又回到原点,如此循环,似是她从未对宿命有过任何抗争。原来,一介凡人,蝼蚁之力,真的是无法与天抗衡。命轮的轨迹,自她离开魏皇宫代嫁与秦起,便从此定下了,再也无法改变……
  他听罢怔了一怔,冷漠的脸孔依旧面无表情,可有那么一瞬间冰冷的瞳孔中有难以置信的温柔,稍纵即逝,那样柔和温情的神色似乎从来就不属于他,而很快他又恢复了往日的冷淡,细狭锐利的眼睛,微微一眯,冷冷地道:“时候不早,起来更衣罢,你也一并做好应战的准备,他大抵、也会对你出手。”下了榻,往前走了几步,又背对着她停下,萧杀的黑色背影摇曳在淡淡的月光下,孤单得形单影只:“看在你的份上,寡人便不再追究祢媃泄密违誓之责。”
  他淡漠地下命令,便有侍女掀帘入屋,手持锦衣华袍的托盘,为他更衣。她默然地坐在榻上,蜷缩着抱着自己的身子,拥着一床温暖的被褥,僵滞地凝视着他从容地换上帝王冠冕的孤寂身影,沉下眼帘,心里从所未有的失落与空虚,与他如斯之近,却从来未曾明白他的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他忽然朝她投来冷漠得捉摸不透的光芒,转过身丢给她一样冰凉的东西,她拾起来拿在手中却是一件柔软的贴身甲衣,不明所以地抬眸看他,却听他不容抗拒地道:“穿上!”
  那侍女总管忙拜下,大声道:“陛下,那是护你周全之物,岂可……”
  “闭嘴!”他狠厉地瞥了侍女一眼,又朝她看来,淡淡道:“你穿上!莫要再令我说第三遍。”
  她将珍贵的软甲握在手心里,冰凉刺骨,却有一股暖意渐渐蔓延在胸臆间,突然觉得手中之物,竟有千斤之重。若她与他间,只留存一人,他便真是愿意将生的希望留于她。
  政,默默唤他的名字,一时哽咽在喉中,泪眼模糊,无语凝噎。




☆、第十二章

  ***外篇***此情可待成追忆***
  
  无数的黑令旗振烈飞扬在广阔的荒野之上,飘舞的黑色竖旗上皆写着巨大赤红的“秦”字,身着黑铠甲的骑军鸣吼着启程的号角,连同□的黑马一道将阴暗的黑色连绵到了十里之外,偌大的荒原上,浩浩荡荡地驻留着上万大秦的军队。
  上万黑骑军簇拥的中央,有一位黑衣冷峻的青年面无表情地坐于马鞍上,潋滟的凤眸冷冷地凝视着前方,眼眸中尽是居高临下的傲然睥睨。他左腕一转,勒扼着缰绳,调转马头,转而视着雍城门内缓缓驶出的奢华马车,俊美的脸上自始自终挂着冰冷淡漠的神情,浑身散发着令人不敢逼视的高贵气质。
  他驱使着高大鬃毛的名贵骏马向前,意气风发地立在众军士面前,所到之处人群自行退散,让出一条过道。他英姿勃发,以金冠束发,一袭威严的黑色帝王冠冕,外身系着的黑色长披风在狂风中上下翻飞,面容冷漠得不可一世。
  配饰华美的马车渐渐停在不远处,风吹起了窗帘一角,可以望见里面坐着两位女子,一位女子优雅地抬起手肘倚靠在窗边,大漠荒凉的大风拂过她绝美忧伤的容颜,我见犹怜,那样的花容月貌与内里散放淡淡哀伤,可堪是让人难以不怜惜的一代佳人;而另一位女子却是姿貌十分平凡,安静沉容地端坐不言不语,她沉着眼睫,清丽明亮的眼睛闪了闪,似在思量权衡着什么,自内而外散发的,却是令人安心镇定的气质。
  他远远地朝马车望去,深邃幽深的黑眸只轻轻地一瞥,看的人却是那位其貌不扬的女子,有那么一瞬间,他的唇角勾起一抹令人难以觉察的笑意。不论在什么时候,只要看一眼她,便会觉得心安得难以置信。在决战前夕,她便像是他的一剂良药,使人莫名地消去不适从的感觉。
  马车里的她似乎察觉到了他探来的目光,单手撩开了门帘,抬眸迎了上去,对他轻轻地一笑。他如子夜般浓黑的眸子,平静而淡定地凝视着她,又慢慢地看向她身边的祢媃,顿时她便读懂了那眼神里面涵盖的意味:让祢媃先离开。
  她与祢媃交头接耳几句,他便看见了祢媃立下参拜于地,匍匐着远远地对他行了一个告别礼。然后白衣素净的女子掀衣下了马车,转身向着大队骑军离开的方向,静身而立,久久地倾听马蹄声响彻回荡在荒原上的声响,默默视着载着祢媃的马车渐行渐远,最后只剩下微小的一个黑点,她才叹了叹气,朝他走了过去。
  “她不要紧,寡人已派精英护她周全,与你一道,她会有事。”这是后来他对于令祢媃先行的解释。她只是淡淡点头,咬着略微发白的唇,脸容泛白的肌肤因连日来冷宫囚禁不得善待,而显出营养不良的苍白。
  她也不问过多,一回身便见一位将士牵过来一匹黑马,以眼神询问着嬴政,便立刻会意明白这是给她的。她接过马缰,身子腾起,身后素色的衣袂飞展开宛若蹁跹的白蝴蝶,轻盈娴熟地跃上马背,稳稳定定地坐好,才问:“接下来,我该做什么?”
  “与我一道上路,莫要离我太远,敌人随时会袭击。”他冷漠无情地高坐在黑色骏马上,冷冷地抛下一句话,便扬起马鞭狠狠地抽了下去,绝尘而去。他莫名地忆起很久以前与她在荒原之上狭路相逢的场景,她驾驭着黑色骏马企图逃离,那个浑身是血的男人在她身后拥住她,紧紧环住她的腰身,两人一马奔腾在广阔大漠上,思及此,他的心骤然一痛。
  这个女人心中,除了他,大概还有一个永生难忘的男子罢。
  这时,吕不韦催马过来,走至与嬴政并排后,两人同时拉紧缰绳停下,高抬的马蹄溅起尘土飞扬。他暂且放下扰人的私情,警惕地眯起眼睛紧盯着他,大抵是有重要情报,俊美的容颜立下肃穆,抿唇听着吕不韦压低声谈论着我方军情布阵。说至机密处,吕不韦见有外人在,便刻意停顿下来,老奸巨猾地一下一下捋着胡须,而等到的却是嬴政轻启唇低沉而淡漠的嗓音:“祢祯不是外人,仲父请往下说。”吕不韦微微一惊。
  随后嬴政慢慢地将目光落在她身上,淡淡地说:“自己人。”这个自己人指得自然不是别人,而是眼下的吕不韦。
  自他们的谈话中,她依稀可以明白,这一次吕不韦站在了嬴政这方,虽不知他们合作的期限有多长,势不两立的二人为何原因结盟,但至少这样一来,便可省去了与站在吕不韦身后的太宸宫九位龙子为敌,胜算大略多了五成。
  吕不韦带来的情报,前方二三十里地势隐秘有埋伏,伏兵数目不详。嬴政分派黑骑军主力在前方开路,又分出三路步兵在左右后三方各自镇守,他坐在高高的马上,手持马缰,指挥若定,黑衣黑发散在风中向后飞扬,冷峻的视线逡巡四方,重新审度一遍确认安排无误后,才大声下令大军出发。
  然而,事情总是那么令人无法预料,也许是得到的情报有失偏颇,当大军往前行了大约三十里,竟也未有任何风吹草动,又十里,再过十里,仍然没有埋伏的迹象,又行了十里,终于要将穿透两旁皆是高木林立的荒芜地带,开阔平坦的草原近在眼前,前方便是稀疏黯淡的黄土之地,这已经是行走了情报带来的双倍路程了,尽管各方领将皆告知敌军潜在的可能性,但方才十分警惕的军心与防备仍旧松懈了甚多。
  此事甚是可疑,吕不韦之密报大抵是经太宸宫龙子之手调查而知,而太宸宫却是天下有名的情报组织,算来差错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嬴政当下下令停下行军,号令一下,己方还未来得及做出任何回应,却见敌军自四面八方滚滚涌出,来势之凶猛,最前方的黑骑军甚至连反应的机会都无,便立刻丧生无眼箭下。
  厮杀声响彻大地,倒下了一匹黑骑军,后面的士兵便立马上前补援抵挡,这一次他们密密地竖起了黑色的盾牌,形成一堵铜墙铁壁齐力削弱了飞箭的攻势。前方战斗安排的已是黑骑军中武艺相当优秀的将士,却仍是以肉搏吃力地相抗衡,可想而知,另外三方的处境是多么的不容乐观。
  嬴政估算了现下的局势,敌军的数目始终在不停增多,大概是我方的三倍有余。他此行并未调动大秦的主力军队,仅是手边心腹的万余黑骑军。早在日前虽已令吕不韦持令箭调回驻守北方边塞的十万大军,可目下来看,是远水救不了近火。危机重重,不容乐观,他挂在脸上的是略微狂躁焦急的表情,她转身却看在了眼里。
  护在嬴政与她四周的将士,可谓是精英中精英,随时可为主上抛头颅洒热血奉上的生命的死士,他们在不断地挥剑战斗,当然也不断地有人中箭跌下马去,包围在他们身边的将士渐渐少去,有伤有亡,可不论是死是活,跌下马之人都逃脱不了被乱蹄踏死的悲惨结局,看着这样血肉模糊的场面,有人退缩了,虽然也有人在不停地大喊着“不许后退,否则格杀勿论!”的口号,却依然不怎么顶用。于是在漫长的战斗过程中,我方连些许的优势都再难以保持住,情势很大的扭转倒向了敌方。
  精英中的精英,嬴政的死士,没有一个叛逃,在十个小时的战斗后,悉数战亡。混乱的局势下,嬴政的第一护卫弘凤兮竭力抗敌,虽然是天下第一的剑客,但面对敌众我寡的局面,仍是战得血流满面,体无完肤。然而不论情势的压力有多么令人难以支撑,他都始终咬牙坚持挥剑,深黑的夜色与震天动地的喊杀声中,透过明灭的照明火把,依稀可以看到他黑衣披散,衣裳尽破,仅用一手持剑战斗,握住剑柄的手上血管悉数裂开,流下树叉般的血痕,另一手却小心的挽起,那只强有力的臂弯里极力护着的竟是一个女子。
  他如此竭尽全力地护住那名女子,却不知是因为嬴政的那一句放下帝王骄傲的请求“帮我照顾好她”,还是另有隐情。
  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嬴政一袭深沉的黑衣,长身而立,他拔出莹亮的黑玉剑身,以任何人都看不清的招式闪电般快速地斩杀,在黑暗里,他挥剑的轨迹便宛若纵横交错的蓝色闪电,快得令人难以置信。弘凤兮偏过头,在生死决斗下,他的眼神中悠然潇洒的意味却仍旧未变,视线自嬴政身上收回,微微一笑,证实了自己早有的猜测——秦王果不其然个厉害的角色。
  若依照十大名剑的顺列,以他的精湛的剑术与准确无误的判断实力,大概能排在前五名内,天生可造之材,这便是弘凤兮对他的评价。他若是参与了几年前江湖豪杰的剑技比试,十大名剑的顺位大概要往后推一名了。
  弘凤兮抽刀斩下一个敌方将士的首级,痴狂地大笑起来,笑容里却是那么的哀凉。一个又一个鲜活的生命,在自己手中扭断,带着人体体温的血溅遍了全身,那是多么可悲的一件事情。并不是所有人都是无情的,并不是所有人都适合做杀手,他弘凤兮便是自认为空有一身武学功夫,却从无用武之地的逍遥浪客,不愿再涉足世俗纷争。却从不曾想过在隐退江湖后,竟还要血染数之不尽的人命。
  握在他掌心里的血已经足够多了,如果可以,他真的不想再杀人。
  可当下不论是了谁,都不允许他有一丝一毫的留情与手软,因为他的一点血性,可能便足以令我方全军覆没,甚至于连怀中拥着的这个女子的性命都无法挽回。胸臆间怀揣的理想与残酷的现实有着何等可怕的差距,这样的无奈,又有几人能了解。他并不是真的逍遥自在,没有人可以活得逍遥自在,那些表象骗得过别人,却从来都骗不了他自己。
  他从来就不是一个豁达的人,十几年了,对于晚晴的死,依然念念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