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华琅玉
他无法猜度瑶姬选择死亡的真正原因,也许是指他违背了与他约定好好活着的信条,心怀愧疚;又或者是因为令纯洁无垢的孩子沾染上了满身仇恨,一生都无法逆转的杀戮,而无地自容。最有可能的是,他深觉自己对恩主犯下无可挽回的错误,猜忌并给他埋下血海深仇的伏笔,而他不仅不计前嫌,还给予自己连绵不尽的恩惠和好意,对于血性男儿来说,这带给他的羞辱,比任何时候都来得多、来得狠。
蔚染冷笑了一声:“既然瑶姬死了,话你如何说,如何颠倒是非黑白,也无从证实了。说了那么多,又有何意义。”
“阁下大概会错意了,我的本意并不在是否要令你相信此间几分真假,不过是将我所知道的告知与你。你莫要忘记了,你不念情爱弃守祢祯,无非是为了复仇,但如若这份血海深仇本就是子虚乌有,还有弃守的必要么?”
“我如若仅是想化解你我的私人恩怨,又何必待到此时此刻才与你道来。”彼时,他的唇角漾出一抹诡异的温柔笑容,缓缓地道:“况且,江湖之大,我结下仇家又岂止你一人,多你或者少你,皆是无关紧要。”
“最后……容我提点你一句,杀死你父亲的人,固然是我不错,但是你可曾想过,那一夜率兵来的人,若不是我,十五年后的今日,你是否还有命,站在我面前。”换作任何一人,那一夜,国师府都绝不可能有人侥幸活下来。
当年韩安仍是念念不忘并未斩草除根,故他十日后重返故地替瑶姬收尸后,又去了附近的村落买了具孩童的尸体带回去,并告知他那个孩子已亡故,韩安对于他这个兄长的话,素来坚信不疑,至此才打消了继续追杀的念头。
蔚染沉默了很久,淡漠问道:“当年我父亲卜得一卦,谏言你乃是妖孽转世,祸国殃民,颠朝覆国,也是假的?为的不过是蛊惑君心,扰乱朝纲,以便暗中谋乱?”
吟风优雅地笑了笑,眼睛里泛起晶莹的亮光,以手捋了捋被风吹拂乱的碎发,轻轻道:“非也。你父亲并无说错,我,的确是妖孽转世。”只不过妖孽是个两千多年后的现代人罢了。
“瑶姬死后,你为何又随我至了晓晴楼,一呆便是几年?”
“瑶姬在世上最放心不下的人,非你莫属。那时我发现随他多年的弦琴不见,便猜测是给了你,于是派人查出那把琴的来历,原是晓晴楼司镜赠予瑶姬,那是太宸宫一龙子的管辖之地,便顺道去了那里看你是否安好。”
“祢祯懂得那一曲《广陵散》,也是你教导的罢。”
“自然是。”他淡淡的微笑:“若不是如此,以你冷漠拒人千里之外的个性,又有哪个女子能近身于你。”他的记性可堪是过目不忘,瑶姬所作那一曲《广陵散》不过仅闻过一遍,便已将音律牢牢刻在了心间。
“时不待人,出秦的车马在酉时三刻启程,去或是不去见她,你随意罢。”甩下一句毫无感情的话语,吟风的身影没入大片的黑暗中,在他转身一瞬间,蔚染望见了他莫测的双眸弥漫起了深邃的迷茫和忧伤。
那个男人是爱着祢祯的吧。他对自己说。
不可置否,此刻的蔚染已深信了吟风口中所谓的事实,如若那是假的,那么也未免太过天衣无缝了。
他们的谈话太过漫长,以致连浓墨席卷的黑夜到来都不曾觉察。夜里风凉,吟风默然而去,他走在夜色里的背影显得孤单寂寥,宛若一根飘摇欲坠的浮萍,单薄紫裳下他孱弱的身子微微发抖,唇色亦变得苍白,而嘴角却依然保持着淡淡的弧度。
在蔚染的印象里,他从来都是优雅从容,平静镇定,仿若无论什么都是事不关己,无论什么都不会影响他的心境,亦不可能令他方寸大乱,这也包括他极度衰弱的身体。
他始终是云淡风轻地笑着,苍凉的夜色将他白皙的脸容映得更加苍白无力,将他幽深的黑眸衬得更加深邃无光,而他却似毫不在乎自己的身子,仿佛那不是自己的一样。
大片旖旎的红光彩云染遍了西面的天空后,随之而来便是无止境的黑暗。
马车里的女子仰躺靠在窗边,清澈黑色的眼睛里流转着波光,凝眸视着遥遥无尽的黑夜深处,他依然没有回来。虽然绝情绝情的发着毒誓,与他永生不见,但哪怕只是从远处看了那么一眼也好啊,她倒是不怕什么天打雷劈的报应。
这一去,大概一辈子都不会再见面了,他还真是无情呢。女子的嘴角苦涩地扯出一弯弧度,抬首靠过去,用脚踢了踢坐在马车榻子边上的弘凤兮,道:“喂,不等了,我们启程吧。”
弘凤兮也不在意她是在用她的那个身体部位招呼他,悠悠然靠过来,暧昧地说道:“你不后悔?”
“我不后悔。”女子坚定地咬了咬仍毫无血色的唇肯定道。
“好吧。既然如此,便启程吧。”弘凤兮他倒是没有什么异议,单手漫不经心地捉住她不安分乱踢的小脚,深灰的眼底含着浅浅的笑意,依然是一副逍遥自在、无拘无束的作派。
出秦的马车驶出绿洲时,不过酉时一刻。
弘凤兮骑乘在高头大马上,率领着千骑,威风凛凛在前开道护航,又留了一批精锐部队在马车后严加把守。无边无尽的黑夜里,迎风而行,他一袭暗红色的衣袍在月色下凌乱飞舞,明艳得宛若一只血色蝴蝶。
两个时辰后,队伍抵达秦国边境。
后方有侍卫急急赶上,跪下来报:王妃娘娘病危,呕血不止,随行医官无力救治,怕是……难过此劫。
弘凤兮眯起了深邃的眼睛,神色难辨,挥手令他下去,便调转了马头,朝着马车的方向,策马疾驰而去。上了马车,医官向他行了礼,额上满是汗水,颤颤惊惊地道:“娘娘身体畏寒,体虚软弱,兼之舟车劳顿,身子骨大概是吃不消了。”
弘凤兮淡然沉眸,收敛了一些悠然与无谓,声音带着三分凌厉:“这没你的事,你下去吧,娘娘若有何损失,我弘凤兮一并承担罪责。”
医官抹了抹额上的汗,恭恭谨谨地拜了拜退下,转身跑得飞快,恨不得立刻将榻上女子生死之事撇的一干二净。
与此同时,有一匹白色骏马飞驰在大漠的土地上,以风驰电掣的速度在追赶着前方的行进大军。马上的男子冰冷俊逸,一双深蓝色的眼眸在夜里仿佛会散发着幽亮的光芒,美丽深邃得不可方物。
他追上了殿后的精英部队,立刻就有人不怀好意地拔出长剑将他拦住,怒声道:“什么人?接近马车有何目的?”
蔚染冷冷地瞪了他一眼,就指着这个傲慢无礼的态度本欲一刀果决了他,但他勉强还算是忍住了,漠然地道:“我认识弘凤兮。”
精英部队的将领仍不依不饶:“找凤公子何事?”
蔚染冷笑道:“这个,我没有必要与你一一汇报罢。”
将军权衡利弊,考虑一番,道:“好,我派人去通报,在此之前,你不可越过此界。”
待医官走远,弘凤兮遣散走马车里的侍女,走至榻边,俯□将她瘦弱昏迷的身躯抱起来,挽在怀中,然后慢慢地执起右手,犹豫了一番,终还是竖起手掌紧贴于她背脊上的血脉,源源不断地将温暖的内力输送入她的体内。
后方又有侍卫求见弘凤兮,堪堪被马车外的中军将领拦下,怒斥道:“凤公子此刻不见人。”
“可是……”
“可是个屁,弘凤兮在给王妃娘娘输送真气,若是出个差池,全军都要给她陪葬,你这条命不打算要了是不是!他奶奶的,一群死脑筋!”
士兵被堵得语塞,便又急行返回了队尾,蔚染不经意瞥了眼,看见他与精英部队将领耳语一番,不多时,那个将领便朝他走了过来,高傲地笑着,开口便道:“你以为你是谁,凤公子是你这贱民可以见的吗。我劝你赶快滚,凤公子不会见你。”
而在将领说出“不”字的瞬间,蔚染早已拔剑出鞘,一刀砍翻了这个对他无理又傲慢的男人,看在祢祯的份上,他本想忍下这口恶气的,姑且放过他一马,现在通报不成,只好费点力气杀进去。
他,今夜势必是要见到她,才肯罢休的。
精英部队的将领就这么被一个来历不明的男人给放倒了,他的剑法快得出奇,出手又快又狠,根本就看不清剑招的走势,分明就是一个杀手才有这样敏捷的身手。后边的守卫皆是一惊,少了统帅之人,侍卫乱作了一窝蜂,横竖不分一哄而上。
他冰封的眼眸一眯,气势瞬间凌厉如箭,浑身上下散发的,是杀手贯有的阴冷杀气。杀手素来喜(87book…提供下载)欢血腥和杀戮,在晓晴楼历经严苛杀手训练的他,自然也不例外,他冷冷地一笑,唇齿间弥漫开的,是许久都不曾尝到的,血的滋味。
这时候,尚在马车上屏息静气为祢祯运气的弘凤兮,还不知道马车的后方,已成为了搏命厮杀的战场,有一个浴血奋战的男人面对着满地的尸横遍野,漂血狼藉,冰冷的脸容上绽放了虚无缥缈的笑容,那诡异阴森的笑容,像极了开在沙漠上鲜艳妖异的血之花。
已是第四十一次为她透入内息,为压住她体内的寒毒,频繁运功强制化解,他弘凤兮不是神,纵然身体再怎么强健,也抵不过内力的溃损耗尽,身体亏虚。十大名剑之首的他,此时大概连军中最无用的士兵,都无法敌得过吧,真是可笑,他自嘲地勾了勾唇角。
与她的肌肤仅有一层单薄的布料相隔,他的掌心轻轻摩挲着她单薄的背脊,逐渐感受到衣料下透出的回暖温度,好不容易又度过了一次难关,弘凤兮想,一天内将她从鬼门关救回了几次,待她醒来,真是要向她好好讨一笔奖赏才是,否则岂不是亏大了。
端详着她素净的脸庞,长得不算美艳,却十分耐看,反而让他有一种赏心悦目之感。印象里她从来都是素面朝天,不上脂粉,不描眉,真是不明白这个女人是怎么想的。他微微地笑起来,托起她娇小的身躯,顺势倚靠在自己的胸膛,将手指穿透她浓密的发丝间,享受着她内里散放出来的幽香,那种香气,不会过分浓烈,淡淡的透着梅的芬芳。
“呀——”昏倒在他怀中的女子睁开眼,望见的第一样物事,便是近在眼前色咪咪的男人脸面,惊叫出了声。她下意识理了理衣裳,才惊觉自己不过穿着内衬,衣料很薄,领口很低,那岂不是被弘凤兮占去了不少便宜,她顿时恼羞成怒,恶狠狠地扑在他手臂咬了一口,拿着一副盯着色狼的目光怒视着他。
弘凤兮摊了摊手表示自己的无辜,不由得悲戚地想,为何有的女人昏睡时温顺得像只小猫,醒来后完全变了一番模样,整一只凶悍的母老虎,还是望江阁里的美娇娘来得女人味。彼时祢祯正一左一右揪住他的脸面向外拉,原本一张英俊帅气的脸庞硬是被摧残得犹如一只大饼,弘凤兮默默地泪了。
于是进来汇报战况的侍卫也在一旁默默地泪了,秦王的妃子和凤公子一道在榻上互相搂抱?(互掐),肌肤之亲?(分明是她暴走在咬他),眼望着不堪入目的画面,侍卫暗暗地揣测,自己是否还有命可以看见明天的太阳。
弘凤兮其实很想把那个女人反手掐回去,可是她上半身的重量大部分都落在他的左手上,他一松手,她会摔到地上,他有点舍不得,那还是任由她掐吧,他十分委屈地想。
“那个……”侍卫终于不怕死滴发话了。
奇迹般的,他与女人竟然有志同道合的时候,两道凶光齐齐射向门口的侍卫,那个侍卫顿感凶多吉少,恨不得立刻敲破脑袋昏死过去。
弘凤兮飞身掠了出去,以威慑力?(淫威)逼迫侍卫就范,那侍卫不得不把一副看着奸夫淫妇的目光,变得相当纯洁善良。(呃,那是什么目光。)在恐吓威逼之下,侍卫瞬间抽风的脑袋,忽然又运作了一下,记起了重要的事情:“凤公子,杀手来袭,我军伤亡惨重。”
弘凤兮敛眸一思,随即问道:“伤亡多少?”
侍卫答:“将近一千。”
弘凤兮又问:“来了多少杀手?”
侍卫答:“一人。”
弘凤兮远远地望了她一眼,莫名暧昧地冲她一笑:“想不到你看上的男人,还挺有出息的。一人单挑大秦一千精兵,那可不是人人都干的来。”至少他弘凤兮可不会为了一个别人的妻子,犯傻豁出性命硬拼。
弘凤兮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那个杀手现今如何?”
“身负重伤。”侍卫答毕,便躬身告退。
她簇拥着温暖的被褥,安静地靠在榻上,方才还欢乐的眸光,闪过一丝黯然。
是他,来了吗?
既然决定了放弃,既然宁愿避之不及,又为何要冒着生命危险,赶过来,只为见她最后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