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欲的城






妈。从口中淡涩地吐出,却在心中刮起风暴。

妈。妈妈。

乘电梯到7 楼,右拐,经过安全出口,左拐,尽头就是经理室。连漪目不斜视地走着,感觉背后一双双尽是怀疑的眼。

秘书曹慧还没来,办公室的门虚掩着。进去时不用敲门。周光就坐在黑色的办公桌后面,腿翘在桌子上,双手交叉一起,若有所思地看着连漪进来。连漪看到他这副模样吃了一惊。

“Goodmorning。 ”她轻松地打了声招呼。

“Goodmorning。 ”周光说,把腿收了回去,“不比不知道,一比才知道你确实不错,在这个城市里。”

连漪不明所以。

“实话说吧,最近我在悄悄物色我的第二助理人选,坐。”周光指了指沙发。连漪顺眼看了一下,连涓告诫她不要坐的那个黑色沙发,没什么特别嘛。欣然地走过去坐下。周光也走过去,坐到沙发另一边。“怎么没反应?很自信?平日走在大街上看到不少不错的女孩子,真正找起来,却没一个中用。”

“连漪呢?”

“让她坐这样的位置?你不觉得是对纯真和善良的蹂躏?”

这句话很受用,连漪一笑。从大鸟辞职后,他们再没联系过。他从不往她家里打电话。

“她怎么样?”

“她很好,好像准备重新进入校园。”

“唔。”周光站起来,若有所思地走到窗前,“总之你可以稳坐钓鱼台。知道我为什么来得这样早?”

为什么?

我决定今天来一次大换血。皮革厂,我要下放两百人。

你好像认为我会反对?

你同意?

不适合发展需要就该被淘汰。

是吗?你应该会找各种理由不为别的就为了和我作对,怎么变了?今天你好像不一样。你在偷偷改变?有什么计划?

什么改变?计划?为什么和你作对?拿企业的利益和上司作对?这不是连涓的做事风格。

“好,”周光又坐下来,目光没离开她的脸,“今天我就去做这件事,上午我去开会,下午就让那两百号人回家。”

“好。”

周光仍看着她:“你知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可能我会被他们打死。”

“你怕死?”

紧绷的弦一弹,一发空箭,周光笑了,说好吧,我豁出去了。

周光一个人去了皮革厂,连漪负责网上的一个谈判,不难,要努力的,是说服对方提高定单数量,或稳住报价就可以。情况连涓交待得差不多了,还做过逸龙广告,不怕。她的办公室是个很小的房间,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个文件架,但坐在那里却觉得宽敞,胸怀畅阔。世界以另一种形式展现,人以另一种形式展现,新生活开始了。

约定上午9 点,有足够的时间了解情况。逸龙为打开南方市场,各方面的条件都比较优惠。连漪一下子就看穿了双方的心态。她在对方没有预订的款式中找出两款,提前5 分钟坐到电脑前。不见面的谈判方式和她的性格不谋而合,用笑脸符号打招呼,嘻嘻哈哈地大谈流行趋势,把南方女子的性格和体形脚形特点说得天花乱坠,在对方不知用什么话应付时,将挑出的两款凉鞋推荐了出去。被欣然接受。价格方面对方没有异议,这让连漪更有信心。她说报价时工作人员疏失,将“闪亮一族”与其它系列混为一谈,“闪亮一族”所有款式价格应在报价基础上上浮6%,请对方重新考虑。对方当然不依。她表示遗憾,我们只好维护物有所值这条基本原则,维护辛苦打造出来的品牌声誉,如果“闪亮一族”在南方的售价比北方甚至比产地的售价还低,那么逸龙的信誉何在?最后达成了4。5%的协议。
。 曹慧惊讶地张大嘴巴:这样也行?简直是生拉硬拽嘛。连漪伸手和她击掌相贺,心里却在吐舌头。

清闲下来时向曹慧要了些公司材料和近期销售报表,母亲郁郁不快的原因没有出乎她的意料。又以各种借口去各部门转了转,把连涓给她列在名单上的姓名、人物特征和实人对号入座。表现得相当从容。她又认真想了想周光说的下岗这件事,觉得没那么简单。果然周光回来时步履风火,脸上乌云密布,一会儿过来敲门,说中午和她一起在食堂吃饭。

和那么多人闹哄哄地一起排队又新奇又兴奋。馒头、炖香菇、溜豆腐,还有一个鸡翅膀。她高兴地吃,没注意周光在看着她。

吃得真香。

是啊,很好吃。

意识到没了下句,才抬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早晨没吃饭。”

谈判顺利?

定单增加一倍,“闪亮一族”那几款价格抬高了4。5%。

不错,你突然之间能干了。

是我打字速度快吧,他们稀里糊涂就接受了,呵呵。你呢?

你想呢?

好像不顺利。

下岗安置费你觉得按全市统一标准怎么样?

统一标准是多少?

周光又抬头看了她一眼。

“240 块。”

能多一点吗?

你也觉得少?

“是的,太少了。要一个人一个家庭用240 元怎么过一个月?那只是一双鞋的价钱啊。”

26。 阳光透过蒙着厚厚尘土的破碎的玻璃窗射进来,空气中泛着灰尘的味道,气氛奇怪地温馨。那么多机器和人,可给人的感觉是空旷。工人们穿着灰色的粗布工作服,有的打着好久未见的补丁,一圈圈密密跑起来的结实的补丁,让人看着踏实,甚至向往。他们的笑温和从容,还有些羞涩,热情地回答她可笑的问题,介绍皮革的制作过程。还有许多花草,吊兰、栀子花、四季梅和杜鹃,叶子上蒙着灰尘,长得却极旺盛,杜鹃和四季梅盛放着的花朵肥硕又鲜艳。

连漪第一次进工厂,像外星人来观光。她一直以为工厂是沉闷黑暗的地方,工人们无精打采。她激动极了,大叫大嚷,差点蹦跳起来。

周光转了转说要去开个碰头会,问连漪去不去。是商量的口气,当然不去。半个钟头后厂门口见。周光甩下这句话离开了,心上的一块铅离开了。他们也轻松了许多,神秘地问连漪周光怎么样。胖胖的中年女工说,这个厂长从上任连职代会也没开一次,今天才看到他什么模样。这让连漪吃惊地想到往月球飞奔而去的火箭。

一辆暗红色小面包飞快地驶进来,后窗玻璃上写着:撞我吧,正缺钱呢!周光阴着脸问车是谁的。回答是外面的。连漪呼了一口气,他转过头瞪了她一眼。在车上连漪问他是不是改变主意了。他说不知道。

我觉得他们挺好,忽然不赞成让他们下岗了。

为什么?

不知道。

那就这么过吧,就让这个厂子这么半死不活地过吧。

连漪一言不发地看着窗外。他怎么有这副样子,多难看。

逸龙皮革厂下放两百人的消息正式宣布时果然大波轩然,工人当天就罢工了。三天后市政府出面调解,最后下岗50人,裁定标准是45岁以上的女职工ūmdtxt霸气书库Còm网,50岁以上的男职工。

周光哭笑不得。这算什么?完全不是他的初衷。他准备委以重任的一个姓刘的师傅也在下岗之列。他找厂党委书记讨论,得到的回答是:这样影响不好吧?为一个人改变规则,很麻烦的。

一回公司就让连漪为他打辞职报告,辞去皮革厂厂长职务,理由看着编。连漪遵命打好,送进去。周光靠在沙发上,一脸迷思地吸着烟。其实什么也没想。他忽然觉沙发太大了。

连漪把辞职报告递给他,周光瞟了一眼,无奈地冷笑了一声,递回去,让她放到办公桌上,然后出去。那上面写的理由是:不知为什么我不想干了。

连漪没有出去,这个男人的失落像磁石一样吸引着她。

我要送你四句话。

说。

你一句一句问,我才说。

周光看了她一眼,说了句“他妈的”,问第一句是什么?

这句“他妈的”让连漪心里一沉,脸色瞬间黯淡。不过她迅速调整好,笑着说。

第一句:壮志未酬誓不休。

第二句?

来日方长显身手。

第三句?

甘洒热血写春秋。

周光嘴角生出一抹强抑着的笑意:第四句?

哈哈哈哈哈哈哈!

第四句难度很大,连漪说的效果还算不错。周光脸上的乌云消散,笑着让她坐到办公桌后面,他的位子。连漪犹豫了一下,过去坐了,摆了个相当够级别的官架子。

周光起身坐到她对面,继续抽烟,透过在面前缭绕的烟雾欣赏着。

连漪说:“你在怀疑自己的能力?”

周光把烟蒂狠狠地摁在烟灰缸里,不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她。

“你缺乏耐心,你并没有给他们更多……”

“不要教训我,你没资格。”

“现在坐在这个位置上的是我,”连漪针锋相对,“我得把握机会。你很浮躁,为什么?我们的业绩不是越来越好吗?起码一直压着万发。”

“离我想象差得很远,我觉得我江郎才尽,能力到此为止。”

“你对我说这些?”

“很危险?”

“他们说逢人说话留三分,不可全抛一片心。”

“你最近变得不一样,精明了强干了能影响我了,让人觉得无法接近了。”

“因为你不在状态,所以才会这样看别人。”

“别动,坐在那里,我喜欢看你坐在那里的样子,它和你很配。告诉我,你现在想什么?我想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我不知道所有人的想法,我想知道。”

壮志难酬的落寞与无奈是这个男人的动人之处,连漪心中陡然生出无限同情。

“连漪,她的病好了,你有什么事不妨找她谈谈。至于我,很简单,只想把工作做好。这份辞职报告我先替你保留,用得着再说。我出去了。”说着站起来,“这个位子让我觉得阴森森的,是高处不胜寒吧。”

周光对这句话没有回应,他只是在想,火在烧了。

27。 连漪还保留着小学以来的贺卡、明信片,破旧的歌本。记忆的闸门被这些哗地冲开,无限情思汹涌而出。22岁的生命竟也有前生往事的沧桑。那些流行一时的小诗多好笑,却那么纯真。她也收过写着这些小诗的贺卡,但在一次搬家运动中全扔了,她不知道这些东西会在某天感动自己。署名也很漂亮,一点都不土气。岳今,岳今,那么多岳今。后来的没有诗的影子,留言很急促,不急促的大都奶声奶气模仿某个卡通形象,也让她觉得亲切。还有些人物素描,农民、行人、姥姥、父亲、母亲、连鸣和她。是在大鸟工作以后画的吧,这个要强的家伙对不会画图耿耿于怀。画得很滥,但有一种奇怪的气氛,每个人物有每个人物的个性,不知从哪个部位体现了出来。

她在大街上走,侧面,头部、颈部和背构成陡峭的崖壁,目光向上,冷漠,矜持,突出。人群中很多人盯着她看,或盯着她的衣角,或盯着她绾起的髻,或直视她的面庞。作为背景的高楼大厦将倾般伫立,一种挤压感,与她睥睨一切、高高在上、不可侵犯的形象强烈冲突。这素描让连涓心里一凛。

一张色调昏黄的山水画书签背面写着:碧玉妆成,玉洁冰清。落款:汤辰,一九九六年一月二十二日。她也曾收到过这样的八个字,初二时一个男同学写在她的几何书封二。

她想在这最底的抽屉里探寻连漪和父亲关系僵化的秘密,想知道是什么让他们之间到了决裂的地步。躺在床上的这十几天里父亲一次也没过来看她,只偶尔听他向妈妈关切地询问。出来吃饭时,他的目光刻意回避她,干脆少有同时吃饭的时候。连漪和父亲的关系虽算不上亲昵,却非常融洽。一定发生了什么事。还有那个卞铭菲和阿龙,这两个常客都不来了,根本不用费劲找他们“特此说明”。

没什么地方可去,容易无聊,还有不化妆让她不习惯,但她还是喜欢上这空荡荡的生活。她期待周光的约会。有时去打保龄球。偶尔拿一本书去姥姥的那栋房子,姥姥病后她就很少来了。她模仿连漪的表情给花草们浇水,躺在那把老藤椅上看书。时间不会太长。房子的安静让她不安。她老觉得屋子里有声响,有什么在走动,在流动,像脚步声,像流水声,她离开这房子的姿势总是逃:惊悚地从藤椅上一跃而起,跑到屋外,回头瞥一眼暗淡的屋内,飞也似地穿过院子,将门重重地扣上,慌乱地锁上。这样几次后就不敢来了,偶尔好奇,过来瞧瞧,不进屋,只是站在院子里。她发现花被浇过了,地上有水迹,差一点要迷信鬼神,后来猜到是卞铭菲做的,连漪生病时就是她照看这些花,可为什么总碰不到她呢。

她常拿着那份契约仔细端详,那些可笑的条款在暗示什么,从中闻得到一些宿命的味道,渐渐对
42层的中意大厦有了好奇。那个写字楼管理很严,尤其在一个老板的奔驰车车标丢了以后。门卫和保安会让她上去吗?她觉得不可思议。她有意识地经过,走过去,又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