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欲的城
当孩子们散去,平静下来,她看着四周,觉得一切如此陌生那样遥不可及。城市的影象,灯光阴暗的诗人沙龙,连涓和卞铭菲的笑脸,在眼前一一闪过,一束重重的光线在心上割了一下。有些渴,她很高兴,渴了,这是件事情,可以用这件事情集中注意力。那块滴水的岩石在哪里?她捡起一只白色贝壳,寻找那块滴水的山岩。巨大的礁石群把海隔成若干区域,她不知道它在哪片海,她从来没记住它的方位,但每次都能找到。站在长满牡蛎和其他海生物的大大小小的石礁中,她为那个滴水的山岩怅惘起来。
她想起《荒原》那首诗,发觉自己在那样的心境里找水,不禁哑然失笑。用这样的思维感受不到当时的事实,她使用别人的思维,纯粹的,发自内心的,自我创作的思维埋在土里,她缺乏使之破土而出的自信和主见,她呼唤它能出来,出来拯救她,报效她。
沙滩上有美丽的海星,一只淡黄翅膀的小蝴蝶向海潮退去的方向飞去。她心理感应般转身,就在那里,长长窄窄的一带沟痕,清清伶伶地蓄着从山体空下来的水。水滴着,一滴,一滴,宁静,淡泊,长年累月与汹涌咸涩的海水对峙却相安无事。将贝壳洗净,陶然地喝了个饱。之后竟跪在它面前双后合十,祝福它永存在下去,永远不受污染。
石礁的坑洼里盛着海水,青绿色的小鱼儿在里面机灵地游。拽一根头发,用石头敲开一只牡蛎,取出肉,系在头发的一端,拽着另一端把它探进水里,几条鱼儿立即围了上来,翕合着丑陋的嘴巴,等待时机。一条鱼儿冒险了,迅雷不及掩耳地咬住牡蛎肉,连漪嘿嘿一笑,猛地一提,钓上来了。她会了,她能钓上鱼来,她可以从容地完成这些小把戏,她在不断的回忆中锻炼这些能力。鱼尾巴剧烈摇动,产生一种波,顺着头发传到手上,顺着手传到胳膊上,传到心里,说不出的快乐。将头发重又沉到水里,鱼儿立刻松开嘴巴逃进石缝里,惊慌地看着牡蛎肉,它像噩梦一样飘荡着呢。它的同类们这时聚过来争食这美味,看它们没什么危险,它才又小心翼翼地凑过来,脑袋一晃一晃,还有警惕。快吃啊,再不吃就没了。确定没什么危险之后,它露出了本性,挤进去,张开嘴大咬一口,狠命撕扯下,衔到一边享用去了。
朝山崖看看,枝条朝相反方向飞去的孤独松下面,他已经站在那里了。西装,看上去高大挺拔。好戏开场,bye… bye,小鱼儿,bye… bye,大海。
郇兵是人见人爱的漂亮男子,有着良好的家庭教养,健康、认真、谦逊、执着,所有人卷入邪恶欲望的漩涡,他仍在岸上走得从容。连鸣说他们挺像,不过是相貌的不相上下,术业专攻的一致,并不指性格。连鸣有着极端的个性,晴朗的外表下潜着暴戾的暗涌,只是人生的风暴还未降临,在平静生活的掩护下未显露多少迹象,自己也未意识到罢了。
连漪绕到他身后,相信他有心理感应。郇兵果然第一时间转过身来,一脸欣喜。时间是不公平的,
6 年的时间让他更英俊了。
连漪仰起脸,眯着眼,做出素描上目中无人的表情,笑:“我讨厌男人穿西装。”
“连漪,”声音动听,像杨过叫小龙女,“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因为你放弃努力!”连漪忽然委屈得不能自持,“听说你要订婚了,特来祝贺。”
郇兵低下头:“我不知该怎么说,那不是我的本意。”
“是天意?”
“和你失去联系后,我对爱情不抱幻想,对方是谁都无所谓,何况岳今等了我这么多年。”
“啪!”连漪甩过去一记耳光,郇兵那张俊朗的脸上立刻多了一个红手印。
“这一巴掌是替岳今打的。你的话不合逻辑,你完全可以去找我。岳今那里就有地址。”
“我想过,想了很多年,可放弃了,我的理想在这里。”
“这条理由?倒是很好。人该以事业为重,爱情只是无缘无故的一件事,不值得浪费时间,不值得为之冒险。你不用辩解,这是我心里的想法。”连漪冷静地说到这里,顿了顿,挑衅地看着他,决定说出下面的话:“我喜欢你。曾经很喜欢,现在不知道,但我不想你和岳今结婚,也不想你和她订婚。”
“我不会。”
“可你伤害了她。”
“我会去解释,会去弥补的。”
“你弥补不了。”
“我会尽力而为。”
“这是商人的腔调!”
郇兵手足无措。清华大学的高材生。连漪呵呵地笑了起来。
“山脚下有我的一栋别墅。我要你住进去。至于我,就像对待这所房子一样,想来就来,不想来就不来,甚至忘记。你考虑一下,我在那里等你。”
说完就走,心里在计时,数到三时,他开口了:“好吧。我住进去。不过,那么好房子收不收房租呢?”
连漪跑去告诉九叔不用做她的晚饭,郇兵下班带回几包吐司,他们坐在壁炉边的地毯上边吃边谈“我这几年”。连漪说明天一早就回去,天不亮就走。“我怕他们塞过来的压死人的礼物”。
“上楼睡吧,我们睡一张床。”
“我还是睡楼下。”
“不,我们一起睡。”
脱下西装解下领带的郇兵像个纯情的大学生,散发着花蕾初绽般的芬芳。尽管小他一岁,可连漪觉得自己是老年人了,苍老,沉重,晦暗,步履蹒跚。
他背朝着她笨拙地躺下。满天星斗争相涌进床边的小窗户,为这个房间提供着一幅浪漫的装饰。
“城市的天空没有太多的星星。”
“你就是一颗星,遥远的一颗星。我曾尽一切努力去接近这颗星,想摘下她,可我怎么也走不完这段距离。我想就让她在高高的天上吧,至少可以仰望她的光芒。”
“爱情是醋,把沉浮其中的人都泡酸了。”连漪嘴上嗔怪,心里很温暖,问她是哪颗星。
“你不在那里。”
“在哪里?”
“心空。”
“原来是在阴暗的角落。”她把他扳过来,用手指划着他的脸庞,皮肤的粗质地和高高的鼻子让她呯然心动。她吻了一下他的鼻尖。
“我想让你抱我一下。”
郇兵的眼睛在夜光里闪烁,很久,才把手搭在连漪的肩上。
“太生硬了。”连漪笑着靠近他,将脸贴在他的胸膛,腿屈在他腿间。他身上有一股好闻的味道,透过衬衣散发出来。她偷偷地吮吸,直到郇兵渐重的心跳和呼吸将这味道破坏。
“你的呼吸和心跳让我毛骨悚然!”连漪喊起来。
郇兵吓了一跳,尴尬地说对不起。
“你和其他男人一样?想?”连漪好奇地看着他,她想知道男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郇兵说:“我还是去楼下吧。”
“我下去,这样明天走的时候不会吵醒你。”
第二天清晨,月光淡淡,乱星垂天,回头望望沉睡中宁静的村庄,清楚自己做了些什么。当城市涌到眼前,她想到了“繁华”这个词。这里是繁华的,人们的皮肤好,气色鲜艳,不一样的人。他们懒得为这满身尘污的车让路,不理会车上满载着一群从农村到城市疲惫但明显有些兴奋的人的心情,他们只惦记着自己的路,他们为生活紧张地忙碌,春夏秋冬,周而复始。看不到愁苦的迹象。为什么有着更多空闲的农村再怎么富裕也显得那么苦,人们的面容那样干枯,灵魂那样沉寂,看不到灵魂的呐喊、歌唱或者悲吟?
她开始怀疑,十几个小时前做的,不过是幻梦一场,那个村庄不过是幻梦一场,是另一个时空里的事,与现实毫无关系。世界在这里。
7。这相貌各异、气质各异、性格各异的人是一家人吗?他们看起来没有亲缘关系,像形态各异的植物。父亲一副枯藤老树昏鸦的模样,再强劲的风不也能让他动一动声色;母亲穿了件紫色鸡心领紧身外套,妩媚了许多,效果和姥姥家屋顶上那些不知名的暗绿色植物中突然长出了明亮的蒲公英一样;无妆的连涓不是人前亮光闪闪的淑女形象,穿着宽大的娃娃衫,披散着半湿的头发,面色苍白,目光黯然,显得比母亲还老,像枯死的腊梅一样没有生机;连鸣是唯一的亮色,是树形仙人掌的形象,高大,挺拔,生机盎然。
连漪有些不习惯。然而这是一家人,有着血缘关系,有着二十几年的相依为命,而且都说普通话,说出来的普通话又完全不同。连鸣给人的感觉是阳光明媚的草原,一望无尽的绿色上泛着金黄色,让人豁然开朗,心胸畅达;连涓语速很快,每个字都坚硬有力,劈头而来,咄咄逼人;在连漪的印象里母亲是最近两三年才说普通话的,不过说得很好,权威者的语调,声音再小也有着不容辩驳的力量;父亲则被方言作弄着,说起话来像跛了足或闪了腰,软绵绵地没有力度,有时还惹人同情。卞铭菲喜欢,问那是什么地方的方言,好听,有韵味,从一个诗人嘴里说出来更好听了,让人看到黄天厚土的背景。
这些声音错落地跌宕在一起,有着非凡的艺术效果。连漪像欣赏话剧一样欣赏他们的语言。她在受审。她不过刚回来,他们就知道了。万钧雷霆堆上丁秋平的额头,ūmdtxt霸气书库Còm网咆哮起来的是连鸣。
“那个男的是谁?听说你们在一起过夜了?他伤害你了吗?”
“哥,你不要我管你的事,我的事你也别管。”
“我不管?如果你是连涓我才懒得管!可你是连漪,是我深爱着的连漪!”
“你凭什么不管我不爱我?我得罪你了?!走,妹妹,咱们谈谈。”
连涓身上不多的人情味适时地发作,打了圆场。着急的还是连鸣。
“连涓,这件事你不要管。”
“你管?你管会有用?她也是我妹妹,我也爱她,我想她现在更愿意跟我,跟我们女人谈谈。”
她们没谈这件事,连涓才不管呢,一个人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对错都是自己的,后果自负,她说星期天她的偶像要来开演唱会,问连漪去不去。
“你也有偶像?”
“当然有啦。人的内心世界丰富着呢,只是有的人整天急着向人展示,有的人掩藏得很深罢了,不管你服不服,可这的确是由修养决定的。我买了套1800元的夏奈儿,漂亮,一定很抢眼,一定要让他看我一眼,才不枉活这一生。穿给你看?”
“俗。”
“至少证明我还会为一个人激动。有时一觉醒来,觉得四肢麻木,变成了一个塑料做的model,很恐慌。”
“你也会做这种梦?也有恐慌这种感觉?”
“小妹!算了,我们向来话不投机。怎么样,去不去?不去我可把票送人了。”
“送呗,又不是小虎队。”连漪心不在焉地应着,“你怎么看?”
“别墅里的男人?很好的创意!”连涓笑起来,“你爱他吗?”
“不知道。我只是不想失去他。他是我记忆里的一件东西,失去了,好像过去就白费了,一文不值了。”
“严肃一点说,你这是感情用事。你基本上是个活在戏剧里的人,准确地说是个活在艺术化了的生活里的人,不知道实际的生活是什么,轻视凡俗生活,和世俗作对,善于制造悲剧。本来简单的事情你会把它搞复杂,本来复杂的事情你又不屑一顾,你设计剧情,让别人照你的剧情走,可有意义吗?当一个剧情实现时是不是觉得挺无谓的?”
“这么深刻,偷窥我多久了?”
“每个人都是一本书,不要怀疑我的阅读能力。我也是一本书,虽不是什么百科全书,也不至于像你想的那样,是本时尚杂志,看亦可,不看亦可,翻翻过了。是吧,是把我看成一本时尚杂志了吧?确定不要这张票?你肯定喜欢他,可你觉得拿着这张票去见他太平淡了。你怎么会是千万中的一员呢?你的挥手和眼神谁看得到呢?你喜欢的方式是与他偶遇,留下一段动人传说,然后擦肩而过。我不同,我相信钱,指望钱缩短距离。我及时享受缩短中的乐趣。”
连漪坐起来,看着连涓,一脸分析的表情,连涓一笑,转身飘然而逝。她很美,很可爱,这个钢铁做成的娃娃也有风情万种。人人都以一个代表性的姿态凝固、静止,片面、武断和自以为是禁锢了无时不在思想的连漪了。唉!她叹了口气。郇兵还爱着她。她把握住了他。他那么认真,那么真诚,他有一种力量,一种有包容性,化丑恶为美好的力量。不是虚伪。世界上真有这样的人存在,而这样的人就住在她的别墅里,永远站在她背后。她心中有关人类的很多美好的感觉,比如善良,比如纯洁,比如真诚,比如热情,都被人一个一个地背叛了,可他不会背叛。她决定不去想岳今,她总是小心翼翼怕伤了别人,却坐视自己被伤害,她也有权利追求自己的幸福而不顾别人的痛苦。
8。这城市像个草台班子,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