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晖流伤,一笔夕阳
我凭着十九年的生活经验确定,这个男人不是个变态,是真真切切来找人的,他脸上写满的焦急与思念骗不了我。
“怎么了?”见我又折返回来,苏薇问。我指了指那个男人,说:“你搞错了,他是来找人的。”“找人?”苏薇皱起双眉看着他,微翘双唇可爱异常。“嗯。”我点点头,“夏涟漪,你认识不?”苏薇歪着脑袋想了片刻,恍然大悟地拍一下手:“哦,夏涟漪不就是夏夏的妈妈么!”
我一惊,回过头又看了看那个四处张望的男人,被苏薇拉到了拐角处,她踮起脚尖俯在我耳边说:“他该不会……是夏夏的爸爸?”我不语,却在心里默认了苏薇的想法,仔细看看,夏夏的眉眼真的和这个男人有几分相像。“怎么办?”苏薇问。我摇摇头,不禁蹙紧双眉:“不知道。人家都找来了,我们算什么能把人家赶走?这会儿几点了?”“六点半。夏夏马上就出来了。”我咬紧下唇,思考了足够长的时间才说:“这事儿咱也不好搀和,等夏夏出来再说吧,毕竟,这是人家的家事,如果他真的是夏夏的亲爸,咱俩莽莽撞撞地赶走人家反而不好。”苏薇乖乖点点头,和我一起躲进家里,观察着男人的一举一动。
傍晚时分,夏夏准时拖着长长的水袖出门看夕阳。苏薇的手倏地收紧,指甲嵌进我的皮肤。
男人转身的一瞬间,他和夏夏四目交汇。
时间佴置。
我和苏薇看得清清楚楚,夏夏并没有想往常一样淡漠地移开目光,她的身子猛地一颤,怔怔盯着那个同样僵在原地的男人,须臾却毅然决然地扭过头,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回了家,狠狠地摔上了房门。
似乎一切都变得明了了——夏夏分明见过那个男人,甚至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男人呆了几秒,迅速冲上去,发疯般用力拍着门,歇斯底里:“涟漪!涟漪!我知道你住在这里!快点出来,我看到她了,我们的孩子,我看到了!”苏薇抱着我的胳膊,一声不响地看着这一切,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我只知道,这个抛弃了夏夏母女的男人并不清楚他口中的涟漪,夏夏的亲生母亲早在十五年前夏夏出生的那一天就死去了。
“夏涟漪死了!”夏夏的爷爷打开房门,眼中是无法平息的怒火,他拿着唱戏用的大刀,手颤抖的厉害。夏爷爷的这句话仿佛是一盆劈头盖脸浇下来的冷水,让男人立马安静了下来。一会儿后,他突然冷冷一笑,指着夏爷爷破口大骂:“你个老东西,你骗谁啊?你看不起我,你嫌我没钱,哼!你还说老子一辈子就是个吃软饭的命!老不死的,老子现在有钱了啊!老子能养涟漪、能养我们的孩子了啊!老不死的,把涟漪还给我!”
争执中,院里的住户都闻声出来了,他们三三两两围在一起窃窃私语,半晌,终于有实在看不下去的人出面解围,夏爷爷和男人被带去了居委会调解。
“现在再怎么办?”苏薇看着渐渐散去的人群,声音分外忧伤。我叹一口气,握住了她的手,说:“去看看夏夏吧,我有点不放心她。”
这是我第一次踏进夏夏的家门。
普通的人家,只是多了唱戏的家伙什。东面的墙壁上挂着一张剧照,带着枷锁的妇人梨花带雨地哭诉。我认出这是一出著名的京剧唱段,《苏三起解》,扮演苏三的女子二十岁左右,想必就是夏夏的妈妈吧。
“刚刚那个人,叫做安淮。”夏夏轻柔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chapter4
居委会。
吊扇在头顶玩命地旋转,却依旧没有驱散燥热的气息。西装革履的安淮此时已经冷静下来,擦拭着额上的汗珠,神情阴郁。他依旧无法接受夏涟漪已经死去的事实,他还是固执地认为是面前这个看似疯癫的老头指使了所有人对他撒了一场弥天大谎。他甚至可以感觉到夏涟漪的目光从四面八方射来,一如曾经,温和、知性、波澜不惊。
他叹息,喝一口茶水努力让自己平静:“让涟漪来见我。”
夏祈——夏夏的爷爷——像没有听见似的别过头面无表情地坐着,他盯着房屋的一角,若有所思。
“已经说过了,涟漪去世了。”说话的是居委会的主任,年近五十岁的陈英,是她在夏家最困难的时候伸出援手,一边带着自己十几岁的女儿一边拉扯着还在襁褓中的夏夏。
“不可能!你们和他一样,合起伙欺骗我!”安淮腾地站起来,情绪再次失控。一直沉默的夏祈也站了起来,脸涨得通红:“谁会为了骗你,诅咒自己的女儿死?!”
瞬间安静了。连门外看热闹的居民也不再窃窃私语。
气氛压抑的古怪。
“也就是说,他们还在吵?”听完“手下崇拜者”的叙述,苏薇问。
“嗯,苏薇姐姐,再怎么办?”
苏薇回过头询问般地看了我和夏夏一眼,才说:“再去看看吧,有什么新情况再说。”
“嗯。”
“去了俩小时,还在吵……”苏薇望着远去的背影出神了一阵,无奈道。
我把蚊香点好放在脚边,看看比平时更加寡言的夏夏,不知道怎样的安慰才不显得牵强。她抱着膝一动不动地坐着,歪着头,如同一个没有生命的玩偶。
之前她告诉我和苏薇,那个体面的男人,的确就是十五年来都未曾谋面的夏夏的亲生父亲。
二十年前,夏夏的母亲夏涟漪就已经是红遍中国的“京剧才女”,她师投程派,结识了刚从大学毕业的同样热爱京剧的安淮。夏涟漪不同于她的父亲,从来不屑于笼罩在她身上的光环,不顾父亲的反对毅然爱上了穷的只剩下骨气的安淮,她只希望平凡幸福地生活,不被世俗羁绊。
可是五年后,意外还是发生了。她有了夏夏。就像所有恶俗的故事一样,安淮从此销声匿迹。或许害怕了,或许是别的原因,他就这样抛下了夏涟漪母女,一别便是阴阳相隔。
“自始至终,妈妈都爱着他,她相信安淮一定是遇到了什么难以言喻的苦衷,逼不得已才离开她的。”夏夏怀里揣着母亲的日记,小声说,“她叫我‘熙妍’,是希望我可以阳光快乐,可爱美丽,只是,这十五年来,我的阳光却只有即将消亡的太阳,我握都握不住,只有将它们藏在眼睛里……”
我确实从未了解过她。好像这五年来,我们都不过是彼此的路人甲乙,她守着她的小小世界,我自认为早已走进了,其实竟是与它背道而驰。原来,我才是那个假惺惺的自私之人。
“天都这么黑了。夏夏,今晚就住在苏薇家吧。”
“没事。”夏夏起身,径直离开,“我不怕的。哥,还有苏薇姐,谢谢你们。”
安淮决定要回抚养权。
居委会认为,夏夏爷爷的年纪实在太大了,指不定哪天会离开夏夏,把她交给安淮才是最明智的决定。何况,以安淮如今的经济实力,完全可以让夏夏过上更好的生活。只是,夏家的大门从那天开始就一直紧闭。她被爷爷再一次锁在了屋里,整日整日地唱戏,他不让夏夏出门,连夕阳也不许她看了。
夏爷爷怕失去夏夏,一如当年失去自己的女儿。可这样极端的行为,只会一下下挑拨着安淮的底线。
“造孽啊!”妈妈下班回来,把菜提进厨房,“这么折腾下去,难受的还不是夏夏?”她叹一口气,却在下一秒将话锋对准了我,“英泺(此字念落),你可不能没心没肺地对待苏薇,听到没?!”
“妈,你扯哪儿去了?”我又好气又好笑,从卧室走出来就看见了坐在院子里的安淮。他穿着件浅绿色的T恤,拿着一张报纸扇着风,目不转睛地看着那扇始终紧闭的大门。已经十天了。安淮把夏夏的爷爷告上法庭已经十天了。在判决下来之前他就每天守在这里,希望可以像上次一样再见上夏夏一面。
院里没有一个人愿意理会这个“负心汉”。只有我妈妈和苏薇的妈妈偶尔会送上一碗冰镇绿豆汤或者一牙西瓜,不等答谢便扭头进了屋,十几分钟之后再出来收碗。谁都没有想到安淮竟然会有如此好的定力与恒心。
苏薇推着单车走进来,看一眼安淮,无所谓地撇撇嘴,停好车走到我跟前,压低了声音:“他还不走?真服了,早干吗去了?”我笑笑,和她一起坐在沙发上:“大热天的,哪儿去了?”苏薇拿起一只桃子啃了一口,说:“下个月校庆啊,准备排节目。哎,你们美院没什么好玩的活动,这几天?”我耸耸肩,故意正色道:“天天都挺好玩!一群行为艺术家集体人体彩绘,多好玩啊!”苏薇白了我一眼,拿着桃子的手指了指门外院子里的男人:“他再赖着不走夏夏上不上学了?下学期夏可就高一了!”
我抿紧双唇点点头,却想不出一个实际的解决方法。早在十天前,我和苏薇就试图和安淮交涉,可是他太倔,完全听不进去我们的话,执意要等到夏爷爷放人的那一天。妈妈说的很对,这么折腾下去,夏夏才是最难过的吧?
每天早上,我都可以听见她带着哭腔吟唱如泣的戏文。
“不然这样吧,我再和他谈谈,可好?”我扭头看着苏薇,她摇摇头:“不见得有用。他谁的话都不听。说也白说。”
夕阳斜坠。
进入八月的第二个星期,法院把夏夏的抚养权判给了安淮。
那一天,经过公安部门和法院的介入,安淮终于见到了自己的亲生女儿。夏夏咬紧下唇面无表情地站在人群间,并不看安淮。她的双手背在身后,目光撒在地面上,投下一隅小小的阴影。“女儿……”安淮试图拉住她的手臂,但是夏夏一退,躲在了我的身后。我展颜,从身后握住夏夏冰凉的双手,说:“她叫夏熙妍,夏熙妍。”
如今这样的状况,只有我可以保护她了。我不能容忍面前的男女老少用参观动物的心情看着夏夏。我知道,夏夏很害怕。
“熙妍……”安淮低下头,重复了一遍,眸中闪烁着疼痛的光芒,他伸出手,想要把夏夏从我身后拉出来;“熙妍,跟爸爸走吧……”夏夏拽着我又向后退了一步,更紧地握住了我的手,她冰冷的双手已经被汗水浸湿。我下意识地把两只手背在身后,环住夏夏,让她紧紧贴着我的背。我不想说话,也没有必要说话。
“英泺,你回家来!”妈妈双眉紧锁,一幅莫管闲事的表情。我看了看周遭一群人,随即明白了自己的孤立无援。再这样耗下去,夏夏还是会被安淮带走。
我不想让她走。
我不想让她走。
我不想让她走。
“啊!——”蓦地,我爆发出一声吼叫,趁着众人错愕的空档,拉着夏夏就往外跑。除了逃跑,我不知道此时还有什么更好的解决办法。
我按着潜意识拼命往前跑。炽热的太阳灼烧着我,干燥的夏风“呼呼”地吹过我的耳际,我的肺像被风沙刮过一样疼痛,但是我不能停下来,我不能让夏夏被安淮带走。
“哥……”夏夏慢慢停下来,弯着腰大口大口地喘气。我向后看了看,确定没有人追上来才拉着夏夏靠在了街边的一棵树后。她依旧在喘气,两颊红扑扑的,是我从没有见过的样子,和苏薇全然不同的美丽。
很久以后,我的心跳恢复正常。我揉乱夏夏额前细碎潮湿的发丝,笑着问:“吓坏了?”她一怔,摇摇头,又点了点头。我并不介意,牵起夏夏已经温暖的右手,说:“不要站在这里,会中暑的。”她愣在原地,呆呆地并不迈开脚步,手指在我的掌心动了几下,任由我拉着她向前挪动。
“你头发好长啊,不热么?”我看着她的发髻,没话找话。
她摇摇头。
“渴不?”
她再摇头。
“饿不?”
还是摇头。
我被她搞的很无奈,却依旧好脾气地问:“你能不能说句话?”她不看我,只是点点头,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分外突兀地说:“能。”
我把她带到了工作室。爸爸为了方便我画画租的一间十几平米的小房子。至少在这里,还有电风扇可以吹。
我看了看表,下午两点半。我打开一瓶矿泉水递给夏夏,把手伸进口袋想要打个电话。寻找未果。我这才想起把它落在了沙发上。我无趣地甩甩手,又拧开一瓶矿泉水,猛灌几口。
“哥。”夏夏把手边的一把椅子推过来,说,“你这样带着我跑出来,苏薇姐不会生气么?”她说的是“苏薇姐”而不是“英阿姨”或者“英叔叔”。我愣了一下,坐下来又去摸她的额头:“傻丫头,她气什么?我们是私奔么?”话一出口我当即觉得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