誓言之有我陪伴
当爸爸的手掌打在我的脸上的时候,我一时间僵住了,从小到大,无论我多么顽劣,爸爸再怎么发火,也从来没有打过我;但是,这一次,他不仅打了我,而且,力道大得让我眼冒金星。
我捂着脸,眼睛里噙着泪,正想再度反抗的时候,忽然看到了人群中站着的妈妈,忧伤的眼睛,那种悲痛欲绝的神情像一把利刃,一下子刺进了我心里最柔软的一处,我受不了,我受不了……
“宫崎小姐……对……对不起……我错了……”
伴随着这句话从我的嘴里说出,我看到了美黛得意洋洋的笑容、爸爸黯然的眼神,看到了中年男人阴冷地点头,而妈妈,脸如白纸,只是一动不动地站着;伴随着这句话从我的嘴中说出,我听见了自尊破碎的声音;眼泪,很不争气地,顺着脸颊流下。
“好了,小孩子闹着玩,没事,没事,大家继续尽兴吧。”中年男人挥了挥手。
宾客们都散开了。我看见爸爸追在中年男人的后面,哀求似地说:“宫崎,不,司长,那么,那件事……”爸爸还不习惯作那种谄媚的表情,他强堆出的讨好的笑容看上去好奇怪。
妈妈则一下子扑了上来,抱住我,肩膀一下一下抽动。我费大力推开她,向玻璃门外的院子走去。
对不起,妈妈,现在的我,只想一个人,静一静。
然而,还没有出门,一杯红色的液体就向我劈头盖脸地泼来,瞬间,我的头发开始滴滴答答流下粘粘的液体,我费了好大劲才睁开眼睛,拉开门,走出去。
身后,是美黛跋扈的笑声和叫声:“谁让你弄脏我的衣服?!!!”
我没有回头,直到走到院子里最阴暗的角落,确认四下无人,才放声大哭起来。于是,脸上湿漉一片:果汁、泪水、鼻涕、花掉的妆容……我用手胡乱擦着,自顾自地哭。
“吵死了。”
天!我吓了一跳,顿时止住了哭泣,只见旁边黑黝黝的草丛里,站起了刚才那个躲清静的、穿白色衣服的男孩,院子很暗,我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他很高,散发着一种寒气。
“啪”,他似乎向我扔来什么东西,精准地落在我脚旁边;然后,掉转身子,自顾自地走了。
——那是一包纸巾。
那时候的你,一个七岁的小男孩,在发生那件事以前,虽然冷冷的,仍然偶有温情的时候。在我有生以来最屈辱最不堪的夜晚,你的纸巾,给了我唯一的一丝温暖。
也许,从那一刻开始,我就爱上你了吧。
4
——我们都有梦想吧,我知道。
你的梦想很单纯:篮球;
我比较贪心,有两个梦想:
一个是考上日本最好的大学;
还有一个,自小的梦想,我说过的,
是在教堂里,走向你。
但是,为了你的梦想,我可以放弃我的,
需要我放弃的,偏偏是我最难放弃的,
但我还是做到了——
放弃,
我的第二个梦想。——
纸巾,是你第一次给我的东西,尽管,从严格意义上说,那并不是一件礼物。
而你最后一次送我的东西,十年了,我竟然没有勇气打开它。
因为,我知道,一旦我打开,就再也无法眼睁睁地,望着你的背影消失;再也不能承受,失去你的痛苦;再也没有勇气,做出那个无比艰难的决定。
所以,十年了,那个蓝色玻璃纸包装的盒子里到底装了什么,我一直不知道。
不过,这个,一定不会是纸巾了吧……
那天晚宴回家的路上,妈妈的眼睛像坏掉的水龙头,泪水不停地淌;爸爸则不住地叹气,重复着:“白羽,对不起,爸爸知道不是你的错,可是……你还小,以后你就会明白,爸爸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
其实,他错了。
那天晚上,我就明白了。
在妈妈为了让我的小礼服和他们的一样能好好地还给租赁店而拼命洗上面的果汁渍的时候,在爸爸翻箱倒柜寻找家里最重要的存款卡的时候,我躺在床上,闭着眼睛,他们以为我睡着了,其实,我没有。
我只是懂得了许多以前我不懂的事情。
爸爸,我没有恨您,我知道灰原容树是自尊心多强、骨头多硬的人。不然您不会一直坚持现实主义题材的作品而拒绝写那些媚俗低级的情色文字,尽管因此我们家徒四壁、穷困潦倒。如果不是为了我——这个让您头痛的我,您不会大费周章地搞到那张晚宴请柬,不会低三下四地拜托宫崎正夫——尽管他是您的国中同学,但在现在的他的眼中,您和那些求他赏口饭吃的下级没什么两样;如果不是为了我,您绝不会动用那笔预备留在最后关头用的救命钱,在明天还没有着落的情况下。
妈妈,我可怜的妈妈,当年的灰原惠子是多么意气风发、才华出众啊!您画的那幅《鸽》是多么富有生命力的杰作!然而在您信任地把它交给自己的老师,准备听取他意见之后润色、修改、签名后的第二天,全日本的人都在报纸上读到了“油画大师发表新作,《鸽》生命力不同凡响”这样的标题。您抗争、起诉、上诉,但是,与所谓“油画界的泰斗”抗衡,注定会是失败——谁会相信一个不知名的年轻画家无力的辩白呢?您不但没有得到本该属于您的荣誉,反而被扣上了“诬告”的罪名,多年的积蓄充当了赔款;并且,一切与绘画相关的单位、协会都拒绝您的进入,甚至目前您就职于三流杂志社、今晚参加名人宴会都不能用自己的真名。
然而,您又是那么温柔而坚强,当爸爸每次踌躇着是否为生计向现实妥协时,您总是说:“我的艺术梦已经碎了,你的再不能。”然后义无反顾地站在他身后,支持着他;当我问您为什么不去另一个国家开展绘画事业时,您总是微笑着对我说:“这样爸爸的梦想就实现不了了啊,他是日文作家,需要留在这片土地上。”
啊,为了所爱的人牺牲自己的梦想,是您教给我的吧。
爸爸妈妈,为了让我健康地成长,您们不惜去求教育司司长,不惜拿出所有积蓄,要我转到全神奈川县最好的贵族小学。我是多么自私的一个混蛋啊!
有的人的成长需要几十年的磨砺,有的人的成长却在一夕之间;而我就在那一夜,彻底地脱胎换骨了!
一周后,我来到了神奈川中心小学二年级三班。
“大家好,我叫灰原白羽,请多关照。”
“你这么矮,坐第一排吧。”老师指着前排的一个空座位说。
“老师,我看不清,可不可以,我坐第一排,她坐我这里?”
好熟悉的声音,我抬起头,映入眼帘的竟然是坐在最后一排宫崎美黛那张美丽骄傲、令人厌恶的脸——真是我的噩梦!
“好啊,就按宫崎同学说的那样吧。”这个叫山本的老师还真是偏心到名目张胆。
说实话,从小到大,我一直非常讨厌宫崎美黛,即使现在——我听说她已经成了某位有头有脸的议员的太太——想起她,心里还是一阵厌恶和反感的痉挛。那次换位子,我也知道她是故意找我麻烦。
然而,那一次,我却不恨她。
因为最后一排上,原本是她的、现在是我的座位旁边,那个靠墙角门边的座位上,一个男生正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尽管只是背影,我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纸巾男生?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5
——七岁的时候,我疯狂地迷上了看书,尤其是童话故事和神话传说。
这其中,最吸引我的,
当属中国的《西游记》,和丹麦的《海的女儿》。
前者,是描写师徒四人为了心中的理想一路过关斩将、历经千辛万苦的故事;
后者,讲的则是善良的小人鱼为了所爱的人的幸福而牺牲了自己的爱情……
许多年以后,我才明白,
这些故事,不仅仅是童话或传说;
现实生活里,也有。——
“你看看,这部分是你小学时的朋友名单,都请吗?”中村指着用蓝色笔迹写的那些名字问我。
“我看看……”我勉强打起精神,一个个读着那些名字,“夏野幽兰、仙道彰……”在那个贵族小学,我实在没有几位朋友;不过,这几位倒都是我非常要好的死党,我用笔画着勾,“上户彩……”
我停住了,因为,我看到了你的名字。
中村看着我,不说话,但我知道,他很紧张。
“流川枫。”我读着你的名字,喃喃地,像这二十年以来,我心里一直默念的那样,像我第一次念你的名字那样。
“流川枫。”我念。
原来,这个纸巾男生是有名字的。我看到他作业本封皮上的字迹,很秀丽,好像女孩子写的呢。
下早课的铃响了,我啼笑皆非地看着身边的男生抬起惺忪的睡眼,看到我似乎有些吃惊地揉了揉眼睛,呵呵,以为自己在做梦吧,刚才坐在身边的还是宫崎美黛,怎么现在成了这个矮小的女生,这个……这个……似乎有些眼熟的女生……
“她是新转来的,灰原白羽。”一个甜甜的声音,温柔的语气,是坐在流川前面的女生。哇!真是漂亮!我吃了一惊。白净剔透的皮肤,脸颊上淡淡的粉红色,大大深深的眼睛乌黑幽蓝,浅浅的笑涡互隐互现……我不禁暗暗赞叹着。她不仅漂亮,而且散发着天使般纯洁可爱的气质。比那个什么宫崎强多了,我心里说。
“你好,我叫夏野幽蓝,请多指教。”她微笑着,伸出友好的手。
握住她的手的那一刻,我便认定,这是一个能做我一辈子朋友的女孩。
“流川同学,作业本放在你桌子上了,昨天的功课我帮你写完了,记得交哦。”她小小声地说。
原来那是她的字啊,我恍悟,怎么,流川的作业是她代写的吗?
“知道了。”又趴下去睡。
怎么连句谢谢也不说,真是不懂礼貌,我不禁为我的新朋友感到不平。
“你不要介意,他就是这个样子哦。”夏野反倒安慰起我来。
铃……第一节课开始了,然而,身边的那位,还是没有起来……
就这样,我很快便和夏野幽蓝走得很近了。她是个善良的女孩,高我半头的她一直充当着保护我的角色,事实上,从个性上说,应该是我保护她才对,她那么纤细柔弱,看到路边的小狗死掉也会哭上半天,是的,她很爱哭,不过每次只要仙道学长一哄她,她马上就破涕为笑了。仙道学长哄人的花样总是古灵精怪,像变魔术一样层出不穷,即使我们都手足无措,他也能想办法逗她开心。
我对仙道学长,始终有如对哥哥一般的好感,也许只是因为那个晚上他曾经帮我说了句话。我也很愿意和他聊天,听他讲那些“NBA”的故事,尽管并不懂,却喜欢看他讲起那些球员时眼睛里闪烁的光芒。我和幽蓝也经常看他打球,每次幽蓝在的时候,他就打得格外起劲。
是的,从那时候起,我就知道,八岁的仙道彰喜欢七岁的夏野幽蓝。
我通过幽蓝认识的,除了仙道,还有一位,就是彩子学姐。永远记得见到她的第一天,她手劲好大地捏着我的左脸颊,夸张地叫道:“你就是白羽吗?好可爱哦!”那一天,我就见识了她的个性——大大咧咧、开朗活泼、夸张搞笑,但是,却真实亲切。我喜欢她。
而我,剪着齐耳的短发,穿着肥大的、不合身的制服,背着厚重的书包,开始了我的苦读生涯。
那天晚上受的刺激太深了,爸爸的叹气和妈妈的眼泪唤醒了我心底沉睡已久的志气和动力,我一下子变成了一个连自己都不认识的人——疯狂K书的优等生。我骨子里的倔强、勇敢、不一般强的自尊心,统统化成了学习的动力,而面对宫崎三番五次地挑衅、山本老师的惺惺作态、众位少爷小姐的冷眼相看和议论纷纷,我也学会了隐忍——这一切,没什么大不了。
我立志要考上日本最好的大学。这种可怕的近乎拼命三郎式的学习让我在转到这里以后的第二次考试就超过了一直是班里第一名的幽蓝,成为新的全班第一;而幽蓝不但没有生气,反而高兴地向我祝贺,她的高兴是真诚的,所以我更感动。
至于你,上课的时间一直在睡觉;下课的时候,有时候去厕所,有时候没醒,大多的时候是去操场玩一会儿篮球——那时候,你就很喜欢篮球了,只不过,还没到迷恋的地步。
如果不是两个月以后,发生那件事的话……
6
——我不爱哭,
至少,不像别的女孩子,爱当着别人的面哭,
我的眼睛就好像万里晴空。
我总是这么自嘲。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你,一定就是云,
不然,为什么每次只要你一飘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