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远放下茶杯,走了过来。雅真握住了他,深深的注视著他的眼睛,好一会儿,才点点头说:

“纪远,你并不是我选择的女婿。”

“我知道。”纪远望著她。

“到现在,我对你了解得还太少,”雅真继续说:“我甚至不知道是不是喜欢你,不过,我已经准备要喜欢你了。”她不自觉的微笑起来,这年轻人身上有某种令人心折的力量。“说实话,有一段时间我相当反对你,但是,为了可欣,我只得隐忍。所有做母亲的,对儿女都会有过多的希望,我对可欣也是。不过,随著时间和经历,我的看法也改变了很多,我现在只希望可欣快乐,因为快乐是世界上最难得到的东西。”她把可欣的手交在纪远的手里,用两只手紧紧的握住它们。“纪远,我现在把可欣给你了,我不要求你将来发大财、成大名、立大业,只要你向我保证一件事,保证永远让可欣快乐。”

纪远注视著雅真,他的眼睛诚恳真挚,严肃的点了点头,他郑重的说:“我向您保证。伯母。”

“你应该改口了,纪远,”可欣插进来说:“你该叫一声——”“我知道,”纪远的嘴角浮起一丝微笑。“一个对我很陌生的字。我从小就失去母亲,父亲是个飘泊江湖的艺人——他自己有个技术团,我跟著他东奔西跑。没多久,他和一位女艺人同居,强迫我学习许多我不愿学的东西,我逃走了。从此,我流浪了很多地方,做过学徒、苦工、泥水匠……一直在半工半读,我知道只有不断奋斗,才可能闯出天下,我不想再做个江湖艺人。大陆解放后,我来到台湾,又考进大学——命运对我是很宽大的。这样子长大,我几乎没有享受过家庭温暖,我也不记得什么时候我曾叫过‘妈’,”他的目光朦胧的、热切的望著雅真,带著份孺子的渴慕之情,低低的说:“我纪远何其幸运。您已经接纳了我,是么?我可以叫您一声——”他用舌头润润嘴唇,显然这个陌生的字有些难于出口。“妈?”雅真突然感到热泪盈眶,一刹那间,她有拥抱这个男孩子的冲动。从纪远简单的叙述里,她读出许多不简单的血与泪。这孩子没有隐瞒他的身世,从童年到现在,这是多么漫长的一段时间!她明白可欣的感情了。嘉文可能是株温室里的奇卉,纪远却是棵禁得起风暴的大树。在他那枝桠和密叶之下,应该是个安全而可靠的所在。她长长的吐出一口气,她懂了!明白了,也放心了。握紧那两只手,她喃喃的说:

“什么都好了,我现在有两个孩子了。”凝视著纪远,她纳闷的又加了一句,“奇怪,我刚刚才在准备喜欢你,现在我就已经喜欢你了。”用手背揉揉湿润的眼睛,她在满足与欣慰的激情中,早已忘记曾为婚礼的简陋而有过的伤心和失望了。

夜深了,一对新人回到新房里。窗外繁星满天,月华似水,房间里意密情深,温馨如梦。可欣和纪远依偎的站在窗前,看著那星月朦胧的小院子里,几点流萤在夜雾中穿来穿去。纪远的手臂拥著可欣的肩,后者的头倚靠在前者坚实的胸膛上。室内静悄悄的没有丝毫声息。书桌上燃著一对红色的喜烛,这是雅真特别安排的,烛光荧荧袅袅,更增加了一份梦般的情调。“我从来没有听说过。”可欣轻声的说。

“什么东西?”“关于你那些事,你的家庭,和你的童年。”

“你没听过的事还多著呢!”纪远笑了笑:“慢慢的我会告诉你,一些挣扎,一些苦痛,和——一些罪恶。”

“一些罪恶?”可欣愣了愣。“是的,有一些罪恶,”纪远轻轻的说,把可欣更揽紧了些。“如果我说出来,你会不要我了。我不是那种平平稳稳长大的人,在许多痛苦的经验里,为了生存,人常常什么都肯做……”“你偷过?抢过?”“或者。”纪远笑了。“我偷过农夫田里的甘蔗和地瓜,抢过锯木厂的木片和木屑,捡过香烟头,甚至乞讨……”

可欣颤栗了一下。“你吃惊了?”纪远的笑变成了一声叹息。“你该多了解我一些,我的历史说出来会使你害怕。可欣,你并不知道你嫁了怎么样的一个丈夫。”“我知道。”可欣说。“知道些什么?”“知道你是个具有顽强的生命力的人,知道你是个永远倒不下去的人,”她的面颊贴紧了他的胸:“还知道——你是个时代考验中长大的人。是个我宁可牺牲一切,也必须要嫁的人!”他用手触摸她柔软的长发。

“你被爱情热昏了,”他幽幽的说:“我了解自己,在坚强的外表下也藏著懦弱,还不止懦弱,我自私、孤僻、虚伪……有许许多多你看不见的缺点。”

“这些缺点每个人都一样有,不是吗?好人与坏人的差别,只在于这些缺点的轻重之分而已。我很明白你只是一个人,我也并不希望你是个神。”。纪远托起了可欣的下巴,凝视著她的脸。“还有,”他吞吞吐吐的说:“我必须告诉你,我并不——

纯洁。”可欣的脸红了。好一会儿,才说:

“你还有什么要告诉我的?”

“有。”“什么?”“最庸俗的三个字——我爱你。”

室内那样静,静得可以听到烛花的爆裂,卜的一声,那样清脆的绽开。跳动的火焰向上奔窜,荧荧然焕发著梦似的光华。穿过窗棂的风低且柔,院中的小草在轻轻碎语,树梢的夜雾氤氲迷离,广漠的穹苍被星星穿了无数透光的小孔,像撒满了流萤,在那儿明明灭灭。半规晓月,掩映在云层之中,忽隐忽现。夜,是属于诗的,属于梦的,属于幻想的,属于爱与泪的。“告诉我,”可欣轻声的说,她的头枕在纪远的胳膊上,一头长发柔和的披泻在枕头上。月光从窗口斜射进来,一片淡淡的银白,和烛光那朦胧的红揉和在一起。“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爱上了我?”纪远轻笑了一声,把头转开,回避的说:

“我也不知道。”“你知道的,告诉我。”

“应该是见第一面的时候。”纪远望著窗外。“你给我一个奇怪的印象,使我在你的面前无法遁形。”

“你常在别人面前遁形的,是么?”

“不错。”纪远笑著,有一抹不寻常的羞涩。“后来呢?”“后来?该是打猎的时候,我知道很难逃过你了,我为自己的感情生气,整个打猎的过程中,我都神思恍惚,而我也明白,自己那镇静的外表骗不过你,这就让我更生气。假若我不是那样神思不定,大概也不会发生猎枪走火的事件,而事件发生后,我一直有种错觉——”他蹙起眉,语声中断了。

“怎么?说下去吧!”“我认为——我潜意识里可能有犯罪的企图。每一个人的潜意识里,都会有犯罪的意识,一种与生俱来的罪恶性。饥饿的时候幻想抢劫,愤怒的时候幻想杀人。那次打猎的途中,我不能否认我曾想过,如果没有嘉文,我不会放过你!接著,那意外发生了,枪弹打中的不是别人,偏偏是嘉文,这使我觉得自己是个谋杀者。”“噢!”可欣轻轻的吐出一口气。

“我不顾性命的救助他,怕他会死去。当我背著他走过山岩的时候,我不住的在心中发誓……”他又一次的顿住了。

“怎样?”“算了,别提了!”纪远微微的寒颤了一下。“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告诉我,我要听。”可欣固执的说。

“我发誓——”纪远低沉的说了下去,语气里带著浓重的寒意。“只要他能够好起来,我愿意为他牺牲一切。只要他能够好起来,我终身作他最忠实的朋友,永不负他!我确实想这么做的,可是,在医院里那一段日子,天天见到你,在你眼睛里读出一切:挣扎、努力、痛苦、和爱情!这使我有种疯狂般的感觉,在你的眼光下,我又一次无法遁形。”船34/55

“你都看出来了?”可欣低问,声音里有著带泪的震颤和叹息。“我在你面前,又何尝能够遁形!”

“然后是那些黄昏,细雨中的、落日下的、暮色迷蒙的。我听著你用可怜兮兮的声音,叙述著你和嘉文的恋情,每个小节,每个片段,你不厌其烦的述说,只为了武装你自己的感情。你的挣扎击破了我最后的努力,一枝红叶掀开了所有伪装的面具——”他叹口气,在可欣脖子下的手臂加重的揽住她。“可欣,记得你对我的指责吗?说我对不起嘉文,是个伪君子,是个流氓!”“记得。”“我所感觉到的,比你骂的更坏。但是,当时我对自己说:‘下地狱去吧,纪远!毁灭吧!沉沦吧!什么都好,只是不要让我再逃避这段感情!’”“可是,你依然逃避了。”

“是的,”纪远对自己微笑。“我坏得还不够彻底,我想起自己的誓言,想起嘉文的脆弱和友谊,我逃避了。我不知道我的逃避是懦弱还是坚强,许多时候,这二者之间是分不开的,当我在山中的矿穴里钻出钻进时,我觉得自己是最坚强的人,也是最懦弱的人。”

“你是懦弱的,”可欣的肌肉突然僵硬,以怨愤和委屈的声调说:“你躲开了,把一切的重担都堆在我的肩膀上。你希望我怎么做?接受嘉文?还是拒绝嘉文?你知道我不愿做感情的骗子,欺骗得了嘉文,也欺骗不了自己。你躲开了,躲得远远的,让我单独去应付那种难以应付的场面,你是懦弱的,纪远,而且自私。”“是的,你说得对。”纪远侧过身子来,脸上有那种被人看穿秘密后的难为情,他俯过身子,轻轻的吻了她。“向你道歉,可欣,你说得一点也不错。我确实把担子移交到你的肩膀上去,我逃开,然后看你们如何发展。”

“你回来后,表现得更加恶劣。”可欣的责备意味更深了,长久以来积压的委屈一起涌上心头。

“我能怎样做呢?”纪远抑郁的问。“从矿场回到台北,我知道你们没有订婚,嘉文像个丧家之犬,惶惶然莫知所从。我不敢见你,不敢面对现实。每晚,我在你家的巷子里徘徊,遥望你的窗子,只要在窗玻璃上看到你的影子,我就感到内心抽痛,疯狂的想见你,疯狂到几乎无法克制的地步,于是,我只好再度逃开,呼酒买醉。直到嘉文跑来打我,我才明白,我只有远走,走到再也见不到你们的地方去,或者才可逃开这段恋情。”他拥住了可欣,他的吻遍盖在她的面颊和嘴唇上。“我是个逃兵,可欣,怪我吧,骂我吧,打我吧!我确实表现得恶劣透顶,把所有的委屈和难堪都留给你受,可欣,你比我坚强。”没有什么慰藉可以比情人们的心语更让人感动,可欣平躺著,不动也不再说话。两滴泪珠在她睫毛上颤动,烛光下显得特别的晶莹。她在微笑,一种心底的沉迷的微笑。烛光也在微笑,月光也在微笑,任何东西上都浮动著沉迷的微笑……。她扬起睫毛,凝视著窗子,夜是太美了,美得让人想拥抱它。当然,夜是美的,不止夜是美的,黎明也同样的美,同样的迷人。

窗玻璃由灰蒙蒙的暗淡转为明亮的白,接著就染上了朝霞绚丽的嫣红。可欣蹑手蹑足的下了床,纪远还在沉睡著,曙色下的脸庞安详平稳,那红褐色的皮肤和方正的下巴显得健康而“男性”。可欣披上一件晨衣,站在窗前,深深的呼吸了几口新鲜的空气,望著朝阳爬上了台北的屋顶,她竟想引吭高歌一番。不过,她毕竟没有高歌,她不想惊醒纪远,在纪远醒来之前,她还有件工作要做。

走到书桌前面,她坐了下来,桌上的红烛已经燃完了,烛台上还留著两朵烛花。在书桌的一角上,放著一瓶玫瑰,这是新娘的花束,鲜艳的花瓣上散放著浓郁的香气。她沉思了一会儿,轻轻的打开抽屉,取出一张信笺,提起笔来,她对著信笺默默的凝想。半晌,才在信笺上写下去:

“湘怡:我还记得我们同窗共砚的时代,每人都有那么多的

憧憬、梦想,尤其关于恋爱和婚姻的。如今,没有多久,

你已将为人母。而我呢,在昨天,也已为人妻了。去年,

你的婚礼我没有参加,今年,我的婚礼你也没有参加。对

我们这样一对知己说起来,是何等微妙的尴尬!不过,你

答应过我,我们的友谊永远不变,我们的来往也永远不

断。我没有通知你我的婚期(我有所顾忌,你会明白

的),但是,今晨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想到了你。祝福

我吧!湘怡,我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只是,今晨的鸟鸣

那么动人,晨曦那样美丽,我必须有人分享我的快乐!

你好么?你的他也好么?我那样关怀你们!来看看

我吧!湘怡,告诉我你们的一切情形,但愿和我们同样

欢乐!别离弃我,好湘怡,来一次吧!什么时候我们两

家可以在一块儿促膝谈心,融融洽洽。则我别无所求!

告诉我,那一天你们就不再拒绝我和纪远了?当那

一天来临的时候,我才能交卸下良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