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
车,辞退了车夫。最近一年来,他们又卖掉了电话机、冰箱、唱机……和家里一切能卖的东西。最后,湘怡被迫出去教书,艰苦的维持了一阵,连在杜家服务将近十年的阿珠,也迫不得已的辞退了。阿珠含著眼泪不肯走,对杜家,她也有许多留恋和感情,提著小包包,她站在花园里,依依不舍的对湘怡说:“太太,你少给我点工钱也没关系,我不想走呀!”
但是,即使降低工钱,杜家也无法负担。终于,阿珠还是含著泪走了,小真真牵著她的衣服不放她,引得湘怡也眼泪汪汪。阿珠走了之后,湘怡变得忙碌不堪,白天要去上课,中午和晚上赶回家来做饭,杜沂也跟著忙,成为孩子的保姆。创了一辈子的事业,没想到老来眼看它败尽败光,弄得自己六十几岁还为生活操劳,他那份痛心,就更不可言喻了。嘉龄对父亲和嫂嫂如此放纵嘉文,大为不满,坚持应该告到刑警总队,让他们把这个赌窟破获,不该怕嘉文受伤就一再容忍。眼看生活拮据,湘怡劳苦,她于心不忍,也不能袖手旁观,诚心想学一技之长,也谋个工作贴补家用,于是,她开始去学打字和速记。但,生性洒脱的她,实在没有定性好好学,对家事她也做不来,就整日躲出去或者在家里诅咒嘉文,碰到嘉文偶然回来,两个人就会吵成一团。
杜家在这种情况下,凄苦的度著日子。连日来平静无事,但,每个人的情绪都低郁阴沉。湘怡整日整夜胆战心惊,担心著将有大祸降临。这些日子,嘉文一直没有回家,嘉龄整天咒骂,没过惯贫穷生活的她,显然已不能适应这份生活,因此,对嘉文的不满也达于极点,湘怡冷眼旁观,暗中害怕有一天,这兄妹二人终会完全反目,而弄得不可收拾。
这天晚上,湘怡在信箱里取出两封信,寄自同一个地方——美国纽约市。一封是可欣寄给她的,另一封是雅真寄给杜沂的。把雅真的信交给了杜沂,她拿著另一封信退回自己的屋子,一时间,她竟没有勇气拆信,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她没有和可欣通信了。可欣,可欣,料想他们在海的彼岸一定幸福温馨,而自己呢?握著信封,她沉吟良久。一直到忙完了家务,两个孩子都睡了,夜深人静,她才拆开可欣的信。
“湘怡:我无法责备你这么久不给我写信,因为我也很久没
有给你写信了,想想看,我们上次通信还是你的念念出
世的时候,现在念念该满周岁了,是吗?怎样?你们好
么?寄张全家福给我好不好?我也寄一张给你们。你看,
纪远是不是变了很多?穿上西装的他和山中野人装束的
他有多大的不同!他至今对打领带还觉得不自在呢!我
那两个孪生儿子全像爸爸,一副小野人相,是不?我真
羡幕你那一对小女儿,我被男孩子烦得要死!……”
湘怡拿起那张彩色的、四□大的照片,凝视著照片中的纪远和可欣,这张照片是在住宅前的庭院里照的。纪远眉端微蹙,似笑非笑,仍然具有当年的潇洒气质。可欣微笑得很甜,依旧长发垂肩,明眸皓齿,似乎显得更年轻和漂亮了。两个大约两岁大的男孩,长得一模一样,坐在草地上面。真的,孩子是纪远的缩影,除了长得像纪远之外,连那股若有所思的神态都像纪远。雅真靠在一边的一张躺椅里,手中拿著编织物,样子很安详,很满足。这真是一张标准的、幸福家庭的写照,连那对孪生儿都值得人羡慕,小威和小武,名字取得很好,真有份威武的小模样!唉,放下照片,不知所以的叹口气,重新拿起那封信来:
“算算看,我们到美国已两年半了,离开台湾的时候,曾
有三年归来的愿望,而今却渺无归期。纪远在公司里的
工作情形良好,很被器重,但他总有些不安定的感觉,我
知道他的毛病所在,正像知道我自己的毛病一样——我
们想家,想台湾,想自己的土地、同胞、和朋友。所以,
湘怡,说不定有一天,我们会抛开一切,突然归来,像
从地底冒出一样出现在你眼前,让你们大吃一惊。
刚刚到美国的时候,我常常躲在房间里流泪,生疏
的环境,不同的人种,喧嚣的车辆,和高大的都市建筑,
全让我心慌和不习惯,再加上事必躬亲,比在台北的生
活忙上一百倍,苦上一百倍。纪远的薪水不够维持,我
满街奔走,无法谋得任何低下的工作……这种艰苦的情
形,一直到去年纪远升职后才好转,我们被配到一幢宿
舍,有花园和院子(就是照片里那幢),在纽约的郊区,
上班远一点,好在有汽车。我也不必出去工作了,安心
在家里带娃娃,(可怜的妈妈,两个小东西完全靠她带大
的。)这样闲下来,我才整理自己被忙碌弄得太紧张的情
绪,同时,和我的儿子们亲近亲近。美国,美国,这个
被大家所向往的地方,我现在认清了,她是一个庞大而
复杂的机器,每个人都是机器的一部份,规则的工作,规
则的娱乐,像个齿轮。噢,湘怡,你不知道我多怀念你
们,怀念我那间小屋,以及卡保山打猎的生活!如果现
在我能回到台湾,我所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集合旧日
那一群朋友,再去一次卡保山!再去猎那满山红叶!(听
说胡如苇在波士顿,对不对?希望有他的住址,我们至
今没有和他取得联络,想想当日欢乐相聚的一群,如今
分飞各处,不无感慨!)一年来没给你写信,坐下来觉得满腹要倾吐的言语,
像浪潮般汹涌翻滚而来,自己都不知道先说什么好。有
一次,你曾来信问及我和纪远的感情生活,记得么?以
前我总想和你谈,却总没有谈,正像我关怀你和嘉文,你
却总是敷衍似的用几句话来答覆我一样。有时,我觉得
我们疏远了,你在冷淡我。我们疏远得像置身在两个星
球里,谁也不知道谁的生活是怎样的。我和纪远!怎么
说呢?婚姻是什么?湘怡!两个分开的个体,凭著感情
的需要,结合在一起,面对的可能是不适应的生活习惯,
不调谐的意见看法,于是,争执、困扰、呕气……必定
接踵而来,最后导致破裂。我和纪远也度过了一段危险
期,我们的个性都太强,感情和理智都丰富,都主观而
武断。这使我们常常竖著眉毛,像两只斗气的狮子,彼
此咆哮。刚到美国的时候,大家的情绪都坏,这种低潮
几乎每日发生,我曾懊恼的认定爱情已经幻灭,而暗中
流泪、叹息、和后悔。不过,这段低潮时期终于过去了,
我们在艰苦的生活中取得了谅解和调谐,纪远,他是那
样一个男人,我欣赏他!而且,我崇拜他!一个丈夫不
止需要妻子的爱情和了解,还需要尊重和崇拜。在这些
年中,我目睹他如何奋斗,如何努力,如何坚强不屈
(你不知道我们在国外遭遇到多少困扰),这使我认清他,
等到认清之后,我才发现自己和他的争吵是多么幼稚和
‘女性’(我也有一般女人的通病,狭窄和苛求)!我不再
苛求他,我们坦白讨论一切问题,倚赖他去解决问题。到
现在,湘怡,我只能告诉你,我简直‘迷恋他’!比以前
有过之而无不及。我够坦白了吗?湘怡!那么,你能不能也告诉我一
些你们的事呢?你和嘉文之间到底怎样?在我自己的幸
福中,我真愿所有的朋友都幸福!你别回避我,别冷淡
我,告诉我一切吧!湘怡。嘉文的个性我了解,他需要
鼓励和管束,别再放纵他!别让他深夜不回家,像你生
产真真那晚似的。他太善良,容易受朋友的左右,但他
是个最重感情的人,你们一定会生活得很甜蜜很甜蜜,对
吗?是吗?告诉我吧!一连好几夜,我梦到你们,杜家的花园,那些灿烂
一片的玫瑰花!那大客厅,宾客,唱片,热闹的耶诞夜!
嘉龄的歌声,你的笑容,嘉文的舞步……闭上眼睛,杜
宅的一切一切,都在我的眼前。(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
忆!)我真太思念你们了。嘉龄好么?有‘固定’的男朋
友没有?杜伯伯怎样?妈妈另有一封信给杜伯伯。(告诉
你一个秘密,妈妈天天都在谈杜伯伯,最近我才从妈妈
嘴中,套出一个多年以前的故事,很罗曼蒂克,是不是?
为了这个原因,我也渴望回台湾。)你再代我问候他,祝船45/55
福他!这封信已经写得很长了,现在正是深夜,郊外比较
宁静,听不到车马喧嚣了。花园里的郁金香在盛开著,我
怀念台北的扶桑和玫瑰。给我来信,我在等著。代我吻吻小真真和小念念。即
祝快乐
可欣”
湘怡放下了信,长长的吐出一口气,然后就对著书桌上的台灯发呆。可欣,她果然觅得了最幸福的归宿,自己呢?幸福,幸福在何方?窗外树影依稀,花影仿佛,而幸福却如烟如雾,无处可寻!可欣的幸福和她的不幸,这是多么强烈的对比!“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只怕也是“恐非平生魂,路远不可测”了!想当年大家在一起玩乐,一起欢笑,一起编织著梦,再追寻著梦。现在却海天远隔,生活悬殊。真的,像置身在两个星球里,她和可欣间的距离已太远太远了!
“如果没有纪远出现,可欣嫁给了嘉文,又会是怎样一副局面?”她恍恍惚惚的想著。或者,她会在哥哥嫂嫂安排下,嫁给了那个秃头科长。许多人生来就注定是悲剧的命运,就像她,似乎怎样都摆脱不开追随在自己身边的一种悲剧色彩。嫁给嘉文的时候,哥哥嫂嫂冷嘲热讽,认为她“拣著了高枝儿”,后来,嫂嫂又换了一副面目,巴结她,恭维她,提醒她在哥哥嫂嫂家住了多少年,为的是从她这儿拿一点东西走。现在,哥哥嫂嫂又恢复了冷嘲热讽的态度,“要嫁有钱的,到头来还落得自己洗衣烧饭!”她只能沉默的应付这一切,自始至终,她没考虑过经济问题,伤心的,只是当年嫁给嘉文时,那满腔浓情蜜意和美梦,都碎成片片了!
“我怎样回覆可欣的信?”
她茫然自问。坦白告诉她?不!每个人都有掩饰“坏的真实”的本能,何况她不想增加可欣他们精神上的负担。她宁愿可欣认为她很幸福,很快乐,也不愿可欣知道她的凄惨的现状!而且,谁知道?或者一切还会好转的,嘉文会戒赌,夫妇携手为前途努力,尽管不能恢复财产,也总可以过一份安详的清苦生涯。只要他戒赌,人不到咽最后一口气,你就不能对他放弃希望,或者他会改好,他既然能由好变坏,为什么不能由坏变好?他改好了,一家人又融融洽洽,可以把这幢房子卖掉,换一幢小平房,团结一致的努力。最起码,他们还有这样一幢房子!许多贫苦的人,住在破破烂烂的茅草房里,也照样生活得快快乐乐!她并不要富有,她只要快乐!谁能肯定她已远离幸福?一切还会好转的,谁知道?
拿出信笺,推开桌上那些学生的练习本和作文本,她开始给可欣写回信:“可欣:收到你的信真高兴极了,我和孩子们都生活得快乐
幸福,嘉文在工作上也表现得很好,爸爸已于去年告老
退休,在家里享受儿孙之福……”
她写不下去了,用手托著下巴,她瞪视著信笺。她自己写下的句子让她脸红,到底,她是个善良忠厚、不善于撒谎的人。抛下了笔,她用手捧著头,痛苦的自语:
“可欣!噢,可欣!我如何告诉你呢?”
同一时间,杜沂也在他房里踯躅叹息,雅真的信非常简单,却充满了恳切的问候之意,和关怀之情,最后,还有一句动人心弦的话:“船已倦于飘泊,惜无归期。借问昔日港湾,仍屹立如故否?”另有一首缠绵的诗:“竟夕不成寐,人眠我独醒,
情丝偏不断,心镜转空灵。
晓日开图画,秋山列障屏,
起来慵栉沐,眉锁黛痕青。”
没料到去国多年,她仍痴情一片!而他呢?好久好久,他都没有给她写信了,当日向她求婚的热情,早被连年的不幸所冲淡,自从家庭败落,他更不做此想了。她在国外,归期无定,他已苍老,身体日衰,这个梦恐怕只有来生再续了。和湘怡一样,他没有勇气给雅真写回信,几度提笔,又几度掷笔。朦胧中,和雅真双双弄笛,仍恍如昨日,而数十年光阴,已悄然度过,如今两地隔离,谁又知道相见何日?提起笔来,他觉得有作诗的冲动,脑子里迷迷茫茫,昏昏沉沉,他写了一首诗,最后几句话是:
“两地云山总如画,布帆何日斜阳挂?
倘若与君重相逢,依依翦烛终宵话。
读君词句怜君痴,感君深情长相思,
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