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的速度依旧未减,不过,已不是她一个人向下滚,而是两个人。终于,她觉得像煞车忽然煞住一样,她不再向下滚了,但她依然蜷伏在地上,不敢抬起头来。“好了,没事了!”她耳边有个镇静的声音,轻松的说:“站起来吧!检查检查有没有摔伤了那儿?”

她慢慢的抬起头来,接触到的是纪远嘲谑和满不在意的眸子,闪烁著一丝轻蔑和不耐,冷冷的望著她。

“怎么?还舍不得站起来呀?”他蹙著眉说:“我想,这地上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她站了起来,双膝在剧烈的颤抖著,手臂上擦破了一块皮,正流著血。她喉咙里梗著个硬块,有种想哭一场的冲动,并不为了摔这一跤,只为了摔了跤后还要看别人的脸色。纪远对她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番,点点头说:

“从那边绕上去吧。记住,以后摔跤的时候先保护头部,像你那样豁出去,一切不管的滚法,碰上一块石头就没命了?!好了!你还不爬上去,在等什么?”

她咬住了嘴唇,一语不发的从另一边向上面爬,一个山地人已滑下来接应她,把她拉到了上面。大家立即包围了过来,嘉文苍白著脸,颤栗的抓住她的手腕,抖动著嘴唇,喃喃的唤著:“可欣!可欣!”他的眼睛里凝著泪,看他的样子,好像可欣已经没命了似的。纪远走过来,拍了他的肩膀一下,忍耐的说:

“什么事都没有,别紧张,谁爬山能够保证不摔跤?你倒是找出纱布绷带来给她包扎一下,最好上点消炎药膏!”

说完,他迳自走到前面去了,和那几个山地人叽哩咕噜的讲山地话,大概讨论栈道的安全问题。可欣站在那儿,竭力憋住胸头翻滚著的一股没来由的委屈感,卷起了衣袖,让湘怡帮她裹伤。嘉文站在一边,仍然不能抑制他的颤栗,一面紧紧的握住可欣的手臂。嘉龄拍拍胸脯,深吸了口气说:

“还好没出事!可欣哦,你这一跤可把我哥哥的魂都摔掉了!”“应该你摔这一跤的。”胡如苇对嘉龄做了个鬼脸:“你最皮,最不老实,摔的却是可欣!真是老天没眼睛!”

“呸!糊涂鬼!下次摔跤的准是你!看著吧!”嘉龄扬了扬头说。话刚说完,感到手臂上一阵痒稣稣,粘答答的,低头一看,不禁“哇”的大叫了起来,一面叫一面在地上跳著脚,所有的人都吓了一跳,胡如苇没弄清楚,直觉的以为她要摔,就不经考虑的冲过去,出于反射作用的把她一把抱住,嚷著说:“怎么了?怎么了?”“一条蚂横!”嘉龄大喊大叫著:“一条蚂横!”

胡如苇这才看到,在嘉龄挽著袖子裸露的手臂上,一条吸血蚂横正粘附在她的皮肤上面,黑色扭曲的身子已一半都钻入了她的手臂,剩下的一半还肉麻的蠕动著。胡如苇毫不考虑的伸手就去抓,希望能扯下来,谁知他越扯,那蚂横越往里赞,嘉龄就越发尖叫不停。纪远跑了过来,一把推开胡如苇,握住嘉龄的手臂,在蚂横吸住的部份敲了敲,然后用手指一弹,蚂横立即被弹掉了。纪远说:

“贴一块消毒胶布,要不然会一直流血!”抬头看看胡如苇,他又说:“蚂横不能拉扯的,只要敲一敲就可以敲掉了,要不然就用火烧,拉扯会使它更钻得深!”拂了拂额前的头发,他环视了一下所有的人,命令似的说:“好了吧!该继续向前走了吧!”大家整理了一下,又都纷纷上路。可欣和嘉文走在后面。可欣始终咬著嘴唇,默然不语,脸色反常的苍白,眼珠却黑蒙蒙的瞪著前方。走了好半天,嘉文怜惜的摸了摸她的手,轻轻的问:“为什么不说话?摔得很痛吗?”

“我恨你那个朋友,那个纪远!”可欣咬著牙,低低的说:“我不知道他神气些什么?我讨厌他!”

“但是,他救了你!”嘉文嗫嚅的说。

“是的,他救了我,”可欣咬了咬嘴唇:“我并没有要他救我,我也不领情,我讨厌他!”望著脚下的小径,她愤愤然的跨著步子。嘉文看著她,不解的蹙起了眉头。

太阳,已经逐渐偏西了,黄昏正慢慢的移步而来。船11/55



暮色从谷底向上升,缓缓的蒸腾弥漫,一忽儿的时间,日色已淡薄得像一层灰色的雾网,苍茫的笼住了山巅、树木、和岩石。太阳掩映在彩霞堆里,透过了大堆大堆的云朵,射出一道道橘红及金黄的光线。天是揉和了苍灰的绿色,云是带著玫瑰紫的青莲色,还有山和树木,黝黑的墨绿色染上了橘红。摇曳在微风中的枝叶,像国画山水画中的介字点和个字点,一枝枝,一叶叶,全带著悠然甯静的飘逸气质。云在山腰中浮动,忽来忽去,忽聚忽散,忽隐忽现,如同出自魔术家的戏法。大家都走得十分疲倦了,歌声久已不闻,代替的是吃力的喘息声和叹气声。随著暮色的加浓,天气也转凉了,湘怡接连打了两个喷嚏。嘉龄用棍子支著地,一步步向前拖著,仿佛自己的身体有著千钧之重。胡如苇擦去了额上的汗,喘息的问纪远:“到底还有多远?”“马上就到了!”纪远头也不回的答了一句,答得挺轻松的。可是,所有的人中,已没有一个再是轻松的了。疲倦征服了每个人,连那黄昏的深山景致,都无人有那份闲情逸致去领会和欣赏了。嘉文走在可欣的身后,自从可欣摔了一跤之后,他就寸步不离开她,生怕她再滚落到山谷里面去。行程的艰苦使他有些丧气,他已没有来时的兴致和精神了。每当战战兢兢的跨上一条栈道,他就不由自主的在心中暗暗诅咒这次旅行。有次竟脱口说出一句:“在家里放著好日子不过,跑到这山里来,简直是花钱买罪受!”可欣望了他一眼,轻声的说:

“你的老毛病又来了!”

嘉文耸耸肩,不再说话了。

耳边突然响起淙淙水声,像一串美妙的琴音流泻在这黄昏的山林里。绕过了一块巨大的岩石,眼前忽然一亮,一片绿茸茸的草,平坦得像经过了人工的修剪,山坡上面,零零落落的缀著几匹芦苇,迎著晚风摇荡。走了这么远的山路,这还是初次看到如此开旷的平地。纪远掷下了身上的背包,回过头来,用一种振奋人心的声音,嘹亮而有力的喊:

“到了!扎营!”“到了?”嘉龄睁大了那对黑而亮的眼睛,惊喜的四面张望了一下,接著就吐出一口长气,像个泄了气的皮球,瘫痪的在草地上平躺了下来,伸展开四肢,仰视著被夕阳燃亮了的天空,大声的嚷了一句:“真美!真好!我现在懂了。”

“懂了?”胡如苇盯著她问:“懂什么了?”

“懂得什么叫做‘疲倦’了!”嘉龄说,又吐出一口气,真的阖上了那两排黑而密的长睫毛,似乎就准备这样睡到大天亮了!纪远和那三个山地人已经匆匆忙忙打开了背包,找出帐篷和扎营的工具,开始分别竖起两个帐篷来。杜嘉文和胡如苇四面打量著,带著份新奇和终于到达目的地的喜悦,望著那眩目的太阳被对面的山岭所吞噬。纪远喊了一声:

“胡如苇!别尽站著,去收集一些干燥的落叶来!越多越好!”“干什么?起火吗?”胡如苇问。

“不是。垫在帆布下面,睡起来会比席梦思床还舒服。”

落叶收集来了,帐篷也以惊人的速度架好了。三个山地人的刀子发挥了最大的功效,砍来了无数的树枝和木桩,并且立即生起一堆熊熊的烈火。在草地的四周,不乏燃烧的痕迹,许多石块上也残留著烟熏过的黑痕,证明这儿是山地人狩猎扎营的老地盘。可欣侧耳倾听,身不由主的跟著水声向前走,那清脆的、细致的、琮琮的声音使她的心灵深处有种奇异的震撼,仿佛那泉水声带著什么崭新的、令人感动的东西,流过了她的身体。她停在一堆岩石旁边了,在这岩石之中,一条小小的山泉正从山坡上流下来,轻轻的滑过了那些凹凸不平的石块,流泻到不知有多深多远的山谷中去。她凝目注视著这道泉水,禁不住的看呆了。

一个山地人走了过来,她惊奇的看著他找到一根竹子,把它从头到底的劈开来,然后插进泉水的石缝中,水流过了竹子,立即作成了一个人工的水龙头。山地人接了一壶泉水,对她笑笑,走开了。她醒悟的拂了拂头发,走过去,用手捧了一捧水,洗了脸和手,水清凉而舒适,一些水流进了嘴里,带著沁人心脾的淡淡的甜味。用嘴凑著竹子,她干脆大喝特喝起来,那水那样的清澈,她觉得把自己的灵魂都涤清了,而且,把自从摔跤以后,就莫名其妙的有著的那份不快也带走了。站直了身子,她愉快的走回到营地来,发现他们已经在火上面架了一个三角架,用铁丝吊著锅,开始煮起晚餐来了。她拍拍湘怡的肩膀:“去不去洗洗脸?那边的泉水真清凉极了!”

“是吗?”答话的是嘉龄,她像个弹簧般从草地上弹了起来,闻著刚开锅的饭香,她突然间精神百倍了。“走!湘怡,我们洗脸去,回来吃饭!我已经饿得眼睛发花了。”

湘怡从背包里找出了毛巾和肥皂,和嘉龄到水边去刷洗了。可欣学著嘉文和胡如苇的样子,在火边坐了下来。但是,纪远并没有坐,他正用石块架著砧板,在那儿忙碌的切著肉和菜,嘉文推了推可欣,说:

“总该你去忙忙做菜的事吧,这原来是女孩子的工作!”

纪远从砧板上抬起头来,眼睛里有著谐谑的笑意,说:

“算了,不必!现在的女孩子未必会做菜,而且,我对自己的手艺非常骄傲,还是让我来吧,何况她刚刚洗干净手,又——刚刚坐下去!”可欣原也预备站起来去帮纪远,听到他这样说,就又坐了回去,笑笑说:“既然如此,我乐得吃现成!”

“好意思吗?”嘉文说。

“你觉得不好意思,你去帮忙吧!”可欣笑著说。

“那可不成,那一定越帮越忙,”嘉文转向了胡如苇:“胡如苇,你对做饭怎么样?去帮帮纪远吧!”

“我?”胡如苇吓了一跳,急忙说:“我怎么行?我只能和他分工合作,他做,我吃!”

“好了,你们都等著吃吧!”纪远咧了咧嘴,夸张的切著菜,弄出一片叮叮当当的响声。

湘怡洗过脸回来,一眼看到砧板上的肉,和神气活现的纪远,她伸头看了看,问:

“你准备烧什么?红烧肉?”

“不,炒肉片!”“你切的是肉片呀?”湘怡问。

“怎么不是?”纪远说:“节省时间,马虎点,切厚一些免得麻烦!”湘怡不自觉的抿著嘴角笑了起来,从纪远手里接过了菜刀,她温柔而小心的说:“我帮你修改一下如何?我会弄得很快,决不耽误你吃饭的时间。”纪远皱皱眉,把菜刀交给了湘怡,嘴里仍然不服气的哼了一声:“我打过那么多次猎,每次自己做饭,从没有说切了肉片还要修改的!和女孩子一起出来,就有这么些莫名其妙的名堂!”这回轮到可欣来微笑了,她唇边浮起的那个有趣似的笑容,竟下意识的模仿了纪远的微笑——带著三分优越感和两分谐谑。

天色似乎突然间就由明亮转为黑暗了,那些绚丽而发亮的云,都在刹那间变成深灰色,接著就无法再辨识出来了,暮色潮湿而滞重的挂在树梢,浓得再也散不开来。黑夜无声无息的来临,把山和树,云和一切,都一股脑儿的掩盖住了。

火烧得很旺,映红了每一个人的脸,他们围著火坐著,经过了一顿饱餐之后,(他们都吃得那么多那么香,菜是湘怡炒的,连纪远也不得不承认,他的“肉片”经过湘怡“修改”之后,确实颇不“平凡”!)他们的疲倦都已恢复了不少,而“火”是天然使人振奋的东西,纪远摸出了预先带来的口琴,吹著修伯特的小夜曲。然的泉水声成了他天然的伴奏。湘怡已在三角架上悬著的水壶中,煮了一大壶的咖啡,嘉文宣称,他从没有喝过这么香,这么美的咖啡。湘怡被大家的称赞弄得红了脸,带著个静悄悄的、羞怯怯的微笑,坐在嘉龄的旁边。嘉龄正热中的啃著牛肉干,一边用脚给纪远的口琴打著拍子。天空由黯淡再转为明亮,第一颗星星穿出了云层,接著就是第二颗,第三颗……。月亮在云背后游移,是半轮明月,再过几天,月亮该圆了,再过几天,又该缺了。可欣斜倚著一棵不知名的小树坐著,仰视著天上的星光和月光。嘉文坐在她身边,有股懒洋洋的文静。她把视线从天上落回到地面,接触到他默默凝视的目光,不禁嫣然一笑,轻轻的问:

“看什么?”“你。”“想什么?”“你。”

她心头掠过一阵暖烘烘的热流,多美的夜!多奇妙的夜!属于谁呢?她环视著火边这年轻的一群,也包括那三个山地人。这时,那几个山地人都坐在离火很近的地方,靠在一堆儿打盹。火光照亮了他们的脸,这三个山胞都很年轻,脸上没有野性的代表——刺青。显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