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海屠龙
那时候,他究竟是冷笑一声,就抛开了这个回忆?抑是怅然若失,向着流水发呆?这一点谁也不知道了。
石芳华道:“啊!我得进去了!”
苏泰全翟然惊醒,道:“是的,快点,你已比平日迟了一点了!”
石芳华向他点点头,道:“有时候我不得不与一些人应酬,这一点希望你不要见怪。”
苏泰全闷闷不乐地应道:“是的,我明白。”
石芳华又道:“也许我们再也不能见面。”
苏泰全道:“但明天不是去打渔么?你……”
他忽然闭口,而且把嘴唇抿得很紧。因为他突然明白明天的美梦,终究是一个梦想而已。
她好比是千万人高捧赞美的公主,而他只是无名小卒,真真正正的穷小子,他虽然不怨怪她。但心中的忧郁伤感。
却无法抑止。
石芳华心中充满了同情,同时也泛起了袅袅如烟的悲哀。
相当了解这个男孩子的心情,因为着个阶段,是她自身曾经经历过的,那时候,她每每幻想会有一位多情公子,把她带回富丽堂皇的府第中。而且在花前月下,向她诉说无尽的爱情。
这个男孩子,当然亦怀有如此的一份幻想,因此,当他摹然发觉不可能实现时,便禁不住忧伤起来了。
石芳华感到无能为力,遗憾地向他凝视一下,轻轻道:“再见啦!”
苏泰全点头道:“再见。”
石芳华回身行去,苏泰全忽然奔上来。她听见步声,便停下来,回眸望去,面上的表情,十分温柔。
苏泰全嗫嚅一下,道:“我明儿不到这儿来啦!”
石芳华不安地道:“是不是为了我呢?”
苏泰全道:“是的,因为已经有人看见你跟我说话。”
石芳华忿然道:“这些人真可恶啊!”
接着关心地道:“那么你有什么打算呢?”
苏泰全道:“我不知道,但我明天早上还是会到河边去,你来不来都不要紧。”
石芳华很想叫他不要这样做,因为她晓得决计没有时间到河上打渔。但她不知为什么,竟没有说出来。
两人再凝视一下,石芳华缓缓掉转身子,举步行去。不过她也知道苏泰全已看见她涌出来的泪水了。
当她走到噪杂的后台时,许多人都为之松一口大气。
这一夜她扮演的是“壮丹亭”,这出戏是汤显祖所作的临川四梦之一,脍炙人口,风靡当世。
那时候昆曲盛行全国,名家辈出,汤显祖的才力词采,号称为明代第一。而他所著的这出“牡丹亭”,更是其中最精彩的。娄江地方有一个少女俞二姑,最爱这出戏,竟为之断肠而死,可见得此剧感人之深,竟是到了何等程度了。
剧中的女主角“杜丽娘”,是个自怜才艳的怀春少女,可是兰闺深寂,与外界相隔绝,情思缠绕,不能自遣。
有一日她梦见一位才郎,与她欢会。
醒后,幽思成疾,终于病逝。
葬在后园,留下一幅题了诗的自画像。
这个梦中情人柳梦梅,后来来到南安,这时杜丽娘的父亲已奉调离开,而杜丽娘葬身处也盖起一座梅花观,柳梦梅在观中暂住,无意发现杜丽娘的自画像,看了之后,顿生情憬。
这一夜杜丽娘便来人梦,告诉他可以把她救活。
后来杜丽娘果然复活,与柳梦梅结为夫妇。又由于她曾有复活之事,所以这出戏也称为“还魂记”。
石芳华扮演杜丽娘,一出场亮相,登时全场寂然无声。
原来她那眉梢眼角间,泛现着使人回肠荡气的幽怨。
只把千百观众,瞧得如痴如醉。
谁也不知道她的幽怨情怀,竟是被一个男孩子所挑触起来的。她虽然此刻不是在想念那个男孩子,可是她的断情愁绪,已经勾上心头,过去的梦想,以及闲愁新怨,都拥塞在心上,连她自己也弄不清是为何事幽凄哀怨了。
她的情怀,借剧中杜丽娘的口传出,真是心融神化,已人忘我之境。哀艳之情,把座中许多人感动得掉下泪来。
这一夜是她到此处来演出最精彩成功的一次,偌大的戏院,那么多的人,却鸦雀无声,连一声咳嗽都没有。
徐少龙也在座中观赏,虽然他是坚贞、卓绝,有如钢铁般的超人。然而这刻也心魂痴醉,中怀缠绵。
而由于他听得这般入神,以至他连眼角的潮湿,也不知道。当然,与他情形一样的人还多着,不过能够感动他这等善于自制的人物,可真是不容易之事。
他认为石芳华今夕唱做得如此传神,必定与她今夕须得投身在席亦高怀抱一事,大有关连。
因为以她的才艺绝艳,自应配上一个年少英雄的人物。
但她不但不能,还得听这个英雄人物的话,去投身在别人怀中。
徐少龙知道自己级得上做石芳华心目中的年少英雄,因此他不须装模作样,假意地谦辞。
正因如此,他心中不禁有一份负咎,认为她深沉的悲伤,是他一手造成的。于是他更深切地受到感动。
石芳华演到“游园惊梦”这一折,含颦忍泪,娇音袅袅。
只听唱的是:“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全场之人,都不禁暗暗叹气。
席亦高坐在第一排,生似是泥雕木塑的人一般,动也不动。
他这个人,在江湖上打滚了几十年,一辈子勾心斗角,争权夺利,而且杀人如麻,真是当得上心黑手辣,肝肠硬似铁的形容伺。因此,他事实上比全场任何人都难受感动。
今宵便是他们的“良辰美景”了。
因此之故,他对石芳华,已是放心开怀地尽情欣赏。暂时抛开了严谨的自我控制,也不再警惕防范。
他已记不得这种情怀,已经消失了多久?总之,那已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那时候他敢哭,也会哭。
现在他沉醉在石芳华的绝世色艺中,心扉的一角被揭开了,闪掠过许多早已遗忘的人和事。
这些人事,曾经摇撼过他的心灵,使他为之哭笑悲欢。
然而如今皆成陈迹,甚至许多年来,都没有在他心中浮现过他突然问身躯一震,宛如从噩梦中挣醒。转头回顾一眼,但见每个人都瞪大双眼,流露出痴醉的表情。
席亦高相信没有人发现他的失态,这才透一口大气,不过他的心灵目下好像刚被浸洗得干干净净,把那一层,,自我控制”的硬壳拿开,因而得以看见自己心中的悲哀和恐惧,以及强烈的渴求。
在他的地位,什么东西都不虞缺乏。而且多年来,他很满足于这些成就。但是现在他居然发现自己有某种渴求,禁不住大吃一惊,忖道:“唉!她那美妙的风情,刚刚成熟的身体,正是我所渴望得到的,虽然我可以占有她,而且今天晚上就占有她了,但我所渴望的,是她发自内心的爱慕,两情的交流,而不是凭借地位权力去占有她………”
他大感凄然地叹口气,继续想道:“我虽是大权在握,也有大量的财富,但青春终究是一逝无踪。我没有青春,就断难使她向我投以爱慕的眼光。
念头掠过之时,心中依稀记起自己在年轻时代,行走大街上之时,可以不断地发觉那些店铺内,住宅的帘栊后,和漆着红色栏杆的高楼上,总有些少女在偷偷看他。她们的眼色,满含着爱慕之意。
他暗自点头,向自己无可奈何地承认道:“不错,我老早就步入中年,但我却渴望妙龄少女的爱慕,她们的青春光彩,使我十分怀念迷恋。啊呀!敢情我已经老了。”
戏院中入了迷的观众,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感受,像徐少龙、席亦高这两人,可说是感受得非常深刻的了。
只不过在门口处,还有一个少年,大概比他们更要缠绵诽恻得多。这个少年就是苏泰全。
他不住的眨动眼睛,直掉眼泪。直到他觉着无力支持,便悄悄转身,从两个劲装大汉中间穿过,蜇人黑暗之中,像幽灵一般消失了。
这一出“牡丹亭”,在喝采狂呼声中结束,石芳华卸了装,恢复了素淡的面目,站了起来,准备去见席亦高。
她还未行出房门,耳中忽然听到一阵清晰的细语声,宛如有人在她耳边说话。那语声道:“芳华,我是徐少龙,但你不必出声回答。”
石芳华晓得这是“千里传声”的功夫,自己可没这等本事,只好点点头,一面转眼四瞧。
徐少龙的传声再送入她耳中,道:“你今晚唱得太好了,我一直在想,你必定是情绪受到刺激,所以借剧中人之口,抒发你的情绪。”
石芳华一怔,忖道:“难道他知道我和苏泰全的事么?唉!究其实我也是为了自己的坎坷不幸啊……”
徐少龙又道:“如果你不反对,我打算取消你的任务,不必去与席亦高鬼混了。”
石芳华心中甚喜,想道:“敢情他舍不得把我送给席亦高?我听人说,如果有人为你妒忌他人,必是爱上了你,他可是爱上了我么?”
方转念间,徐少龙的声音传来,道:“如果我猜想得不错,你对这个任务,一定感到很痛苦。”
石芳华的芳心一怔,忖道:“原来他并非妒忌得不能忍受,而只是为我着想,唉!
我莫要自作多情才好。”
她这刻反对的意思没法子用言语表达,因此她只好以行动表示。自个儿摇摇头,下定决心,便向房外走去,外面是个小小的起坐问,角落里坐着一个人,正是权势迫人的席亦高。
他礼貌地站起来,一面含首,一面轻轻鼓享,道卜“这场戏唱得大好了,只怕除了你之外,再也没有如此精彩动人的戏可听了……”
石芳华辗然一笑,道:“真有那么好吗?”
席亦高诚恳地道:“刚才我说的话,句句出自衷心,决不是因你之故而特别捧你……”
第九章
席亦高徐徐走出来,他是已逾中年的人,可是仍然保持颀长潇洒的身材,面孔也长得很清秀。
石芳华想道:“他的样子一点也不讨人嫌啊!”
席亦高那对神光内蕴的眼光,凝视着她,接着往下说道:“我本以为我这颗心,已变成铁石,谁知今晚却被你超凡绝俗的表演,感动得像是少年一般。’’石芳华大为惊喜,道:
“真的么?”
席亦高道:“自然是真的,唉!你使我勾起了遗忘已久的无数往事,使我怅惘不已,说起来真有点不好意思。”
石芳华轻移莲步,直到几乎碰到对方的身体才停住。
她衷心欢欣地抓住他的手掌,柔声说道:“啊,请别觉得不好意思,这是每个人的真情流露呀!”
席亦高耸耸肩,道:“但像我这把年纪……”
石芳华道。
“年纪有什么关系?我记得在一出叫做‘钗头凤’的戏中,陆游已经是个老翁了,但当他重到沈园之间,记起了他的被迫休掉的妻子,还吟出‘此身行作稽山上,犹吊遗踪一怅然’的名诗……”
她说得自己也感动起来,美眸中隐隐泛现泪光。
席亦高连连叹气,这是因为他也很感动,而他却不能掉眼泪,所以只好用叹气来抒发这种感触。
石芳华深深吸了一口气,曼声轻唱道:“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她略略停顿了一下,又继续低唱道:“春如旧,人空瘦,泪超红漫鲛绢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唱曲在她说来,原是出色当行之事,这首小令,从她檀口中吐出,字字如珠落玉盘,既清晰,而又充满了感情。
席亦高长长的叹一口气,道:“唉!你真使我变成少年般多愁善感了……”
要知石芳华唱的正是胎炙人口的“钗头凤”词,这是一个发生在南宋大诗人陆游(放翁)身上的凄艳故事。
原来陆游最初娶唐氏,美慧而能诗词。伉俪之间,情好甚笃。可是陆放翁的母亲却不喜欢这个媳妇,因此陆放翁只好把她休了。
唐女虽然离开陆家,但陆游并没有与她断绝,而是另营居室,时时相聚。谁知后来还是被陆母晓得了,虽然她找到儿子藏娇之地时,陆游已早一步带了唐女逃开。但这么一来,他们只好真的分手了。
唐女后来嫁给同郡赵士程,当春风薰人时节,有一天,唐女和赵士程到禹迹寺南边的沈氏园游赏,恰好碰到陆游。
唐女除了馈送酒菜给陆游之外,别的话已经不能多说了。
不仅是往事如烟,去如逝水。
而且男婚女嫁,各有依归,此生此世没有破镜重圆的希望了。
陆游怅惘久之,便在墙上题下上述那一阙“钗头凤”。
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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