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笑言





身为太子时,每天五更起身,又是晨读又是功课,整整一天不得清闲。更倒霉的是,一年四季每天如此忙碌不堪。有时厌倦了读书,李显便饮下此花,串通了胡太医装病歇上两天。因而普天之下,也只有真正的李显和胡太医知道此奇症的病因。而刚刚李显塞给他的纸条上所写的就是三个字『莫笑言』。 
确定李显无事,楚逸岚却还迟迟不走,借着灯光怔忡的望着他,复杂的眼神中似是纠结了某种混乱的情感,无从发泄,却又难以言喻。渐渐的,那神情转为一片温柔之色,于摇曳灯影中越发柔和起来。他呆呆的望着李显,双唇三番几次嗫嚅,最终却只淡淡的说道:「还好你没事,阿离。」 
这声音全不同于他昔日的轻浮狡诈,竟是不尽的温柔。 
李显心中有事,也是难以入眠。听了楚逸岚这句话,心中居然猛然一震。他本对楚逸岚既憎且恨,此刻却不由得生了几分惆怅之情。 
『喜欢』这两个字他也不知听楚逸岚对他说了几百遍,从没放在过心上。今晚见他为自己焦急担心的样子,反倒隐隐有些高兴。思及自己这些年的孤苦伶仃,万千思绪再难平静。 
猛然心头又是大震:不可,这当口我怎可为他一句心血来潮的话就心软下来。似他这般心思玲珑狡诈的公子哥随口一言,也信得吗?此时若是放弃计划,难道真要沦为他人男宠不成? 
两人各怀心思,再也无人开口。天色就在这样的沉重中逐渐明亮,过了好一会,门外一个侍从清亮的声音说道:「丞相,是上朝的时辰了。」 
「噢。」楚逸岚似是突然回过了神,答应了一声,终于恋恋不舍的站了起来。临行前,又屏退了屋内的所有人,叮嘱要李显好好休息,不得打搅。 
又过了一会,门被推开了,晨晖中,一个人走了进来。李显张开眼睛,对着他微微一笑:「胡太医,我们有十一年不见了。你那迎风流泪的老毛病可曾治好?」 
胡太医全身颤抖着,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压抑着激动的声音,低声哭着:「皇上,皇上您终于回来了,呜;」 
李显轻拍着他的肩膀,安抚道:「别哭了,现在不是哭的时候。」 
「可是老臣思念皇上啊,十一年啊,老臣足足有十一年未睹圣颜了。」从小看着他胡闹长大的老太医泣不成声。 
李显笑道:「是我刚刚说错了,哪里有十一年啊,昨晚我们不是才见过的吗?」 
胡太医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这才抹干了眼泪,问道:「皇上,您怎么会和楚丞相在一起?他怎么又叫您离公子?」 
「说来话长了,以后我再慢慢告诉你。」李显此时无心细说,又问道,「胡太医,如今朝中情势如何?」 
「这个;」胡太医沈吟了一下,说道,「对于现在的显帝的真实身份,朝中李姓亲贵颇多怀疑,连老臣也觉得他行为之间破绽很多。不过朝中的其它大臣大多站在楚丞相这边,京中兵力大都掌握在他手中,大家敢怒不敢言。还好他掌政之后力求稳定大局,不曾有所杀戮,朝中形势虽然不稳,倒还无大碍。」 
「原来如此。」李显点点头,吩咐道,「胡太医,你想办法支开外面的人,我要出去。」 
胡太医依言出去,只听他急声道:「离公子又病发了,你,快去拿着方子抓药。你,去太医院取我的医箱。还有你,愣在那里作什么,去敬事房多打些热水来,还有干净的毛巾,要备上二三十条。」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后,胡太医转还回来,说道:「外面已经没有人了,皇上要去哪里啊?」 
「去上朝。」 
「上朝?」他吃了一惊,「您要去三圣殿?去做什么?」 
「当然是——」李显冲他顽皮的眨眨眼,拉长声音说道,「当然是——去取回我的皇位了。」 



依然是那座宏伟壮丽的宫殿,依然是那些低声敛眉的臣子,依然是那张几易其主的龙椅; 
换上太监服色的李显一路感慨着。明知此时决非伤怀感叹的好时机,再次重回童年的故里,历尽沧桑物事人非的情感却不由自主的一股脑涌了上来。 
「做什么的?」在三圣殿的后入口处,几个持戢的兵士拦住他。 
李显晃晃手中蒙着黄布的托盘,逼细了嗓子答道:「奉皇上圣喻,咱家是去取奏折的。一会殿上议事要用的。」兵士听了不敢再多耽搁,收起了手中的长戟慌忙放行。 
李显学着太监的样子道了声多谢,便沿着记忆中的道路一路行去。走过后殿时除了几个小宫女外没遇到什么人,他心中暗暗一喜,再穿过前面的长走廊便是正殿的议事厅了。想到自己那张仅坐了三天的龙椅,脚步也不由得加快了起来。 
「齐大人,此议不可,『永不加赋』乃我朝开国圣祖皇帝的祖训,岂可随意更改?」 
「可是朝廷支出日益增加,历位先皇在位时,田赋虽从未增加,其它名目的赋税却日益增多,且无统一制定的税率,混乱不堪。与其如此,不如免除各项杂税,将其统一摊入田赋。既便于管理,又可使有田有业者多摊些税收,减轻生活贫困的百姓的负担,岂不两全其美?」 
李显甫进得大殿,便只见一长一少两位大臣正争得面红耳赤。 
楚逸岚立于群臣之首,双目定定的望着地面,一副神游的样子,似乎完全没有把两位大臣的奏议听进去。这副样子莫不是因为昨晚彻夜未眠?果是如此,那真是——活该了。李显放轻了脚步,一步步的向着那高高在上的龙椅走去。 
低着头神游太虚的楚逸岚却是在担心阿离的病情,时而皱起眉头想着如何延请大夫,根治他这怪病,时而担心着那胡太医别是个庸医,这病若是有碍性命怎办?好容易弄回来的宝贝,自己可还连碰都没碰呢。 
时而,又对耳边不断的争论声露出不耐烦的神情。龙椅上穿着龙袍的家伙眉眼清秀,白白净净,只是神色木然,没有半分的英气逼人。对于两位大臣的各持己见,不时向楚逸岚投去求救的眼神,在没有任何响应的情况下又很快恢复了近似木头摆设的状态。 
「砰」的一声,李显已把手中的托盘重重的放在了龙案上,满殿的争吵霎时停了下来,无数双眼睛齐齐的望向他,连楚逸岚也从沈思中抬起头来,刚刚攒起的双眉在认出对方的一瞬间舒展开来,不由自主的露出了欣喜的神情,几乎要张开呼唤他的名字的双唇在片刻的停顿后又闭了起来,疑惑和不解闪现在亮华双眸中。 
阿离?他来这里作什么? 
李显的目光缓缓扫视过群臣,最终与楚逸岚对视了,目光交汇的瞬间,似有火光迸射,李显笑了,笑的很冷,楚逸岚也笑了,却笑的温柔,温柔的让他反胃。 
没有片刻犹豫,李显猛然掀开覆盖在托盘上的黄布,剎那间惹来殿内一阵惊呼。 
布下覆盖的,是上古传承昭示无上皇权的玉玺! 
在二皇子烽发动宫变的那天,显帝和这方玉玺一起失踪,音讯全无。烽帝登基之后只得重新雕刻了一方玉玺,使用至今。 
「各位大人应该认得这是什么吧?」李显问。 
没有回答,每个人的目光都定定的落在玉玺之上,只有楚逸岚仍然将目光锁落在李显身上,嘴角的笑容多了份了然的神态。 
玉玺!姓李!难道阿离竟是那李显?可是那人又如何会收养一个被逼退位的皇帝?难道他和皇室也有什么关联不成? 
长久的沉默之后,一个身着四蟒五爪亲王服色的老者步出了人群,操着激动到有些颤抖的声音问道:「这确实是中原相传数千年的玉玺,你从何得来?」 
李显不急着回答他的问题,反而寒暄道:「三皇叔,十一年不见,你依然矍铄如昔。我小的时候,你还总是抱着我出宫游猎,如今可还去吗?」老者身体一颤,玻鹚勰淖⑹幼鸥咛ㄉ细菏侄⒌那嗄辏圃谂叵胱盼羧栈持心歉鐾缙ず⑼娜菝病!?br /> 李显继续说着:「当年二皇兄宫变,我被迫逃离皇宫,临行之前我便将玉玺藏于宫中一处隐秘之处,以期有朝一日它能为李显证明身份。十一年,我这一走,整整走了十一年。可笑这十一年间二皇兄为找出这方玉玺派人寻遍天下,却不知它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他要找的东西就一直静静的沈睡在他的眼皮底下。」 
此言一出,群臣哗然。更有几个楚逸岚的心腹武将握了长剑,面目狰狞的便欲冲过来,一副杀之而后快的神情,却被楚逸岚一个手势阻止了下来。 
李显心中暗暗发笑,好沈不住气的武人,这般举动无异于默认了他的身份。 
好久,殿内终于略微安静了下来,三皇叔捋着一把白胡须,又问道:「不错,这玉玺当年确是和显帝一同失踪,不过请问阁下如何能证明你是玉玺的主人,而非从旁人处得来的。」 
他虽未承认李显的身份,语气中却不由自主客气许多,李显知道,他已信了五分。而他,是现在的李氏族长。 
「这个容易,那晚我骤遇大变,先母于我眼前被杀,当时身上的龙袍染了鲜血,后为顺利逃离宫中,我将龙袍脱下,也藏在了宫中某处。」 
三皇叔叫了几个太监和侍卫,让他们按照李显所说的地点寻去,过了片刻功夫,几个人一路小跑,便捧着李显当年的龙袍回转来。三皇叔仔细审视着这衣衫,继而抬起头来,又吩咐道:「去传御造坊管事的太监来,有话问他。」 
不一会,一个獐头鼠目的老太监行了进来。他品位低微,从未进过这三圣殿,此刻骤然被叫了来,一时不明就里,又见殿内气氛凝重,更加慌张起来。正要颤颤巍巍的跪下行礼,乍然间看到三皇叔手中所捧的龙袍,即刻僵在了原地。 
此时无人有心挑剔他的君前失仪,更何况此时连哪个是君都未曾弄清,又该向谁行礼?三皇叔沈声问道:「你就是御造坊的管事太监?你即刻去查查纪录,看看十一年前显帝失踪时所穿的龙袍是何人所织?即刻来回。」 
「不必查了。」老太监说道,「回王爷,当年的那件龙袍就是奴才所织。」 
「你肯定?」 
「是。那时奴才刚刚选进御造坊,显帝失踪的那天御造坊将奴才第一件织得的龙袍进上,显帝穿了之后,还夸奴才手艺好,重赏了奴才。」 
三皇叔点点头,又问道:「那你过来看看,可是这件龙袍?」 
老太监恭恭敬敬的接了来,仔细翻检了半天,回道:「回王爷,确是这件无疑。」 



「滋事体大,容不得半天差错,你能确定?」 
「奴才以性命担保。奴才自己的作品,怎能认不出来?何况又是奴才的第一件作品,分外的花费心血,天下独一无二,绝不可能认错。」 
李显冷笑一声,如炬的目光如一柄冷剑射向占据了他的龙椅的冒牌假货。对方畏惧的缩起了肩膀,终于抵受不住这目光的逼视,连滚带爬的让出了龙椅,瘫软在地上。好一个胆小如鼠的家伙,的确是最适当的傀儡,但也是最容易坏事的傀儡。李显大大方方的坐回了他的龙椅。 
迟疑了片刻,三皇叔还是恭身问道:「请问;陛下,您的额头上可是有一块伤疤?」 
抬手拨开鬓角的一缕青丝,露出额角的一处伤疤,昔日狰狞的伤痕在岁月的洗涤下已蜕变为浅到难以察觉的痕迹,李显从未像此时这般庆幸过它的存在,以及背后的这段故事。 
「我小的时候调皮捣蛋,趁着支开身边太监的时候去学爬树,结果却被你碰见了。三皇叔你在树下一叫,我心里一慌,便从树上摔了下来,额角鲜血直流,我不敢让父皇知道,不肯宣太医,还是你悄悄的给我敷好了伤口。你一边包扎,我一边哭着求你千万别告诉旁人。三皇叔,这件事你从没和别人说起过吧?」 
当年树下的那个中年,有着和蔼的容貌,魁梧的身材。阳光下,他伸开双臂,一脸焦急的抬头仰望着枝叶间淘气的孩子。岁月,夺走了李显无忧无虑的童年,也带走了那个叔叔的健硕。都说人生有情,岁月无情,只有历经了离别的人才能真正体会到其中的滋味。 
再也没有了最后的怀疑,三皇叔率先三呼着万岁跪了下去,以李姓皇族为首的殿中大臣陆陆续续的跪了下去,有的涕泪横流,有的神色自若,有的心有不甘,更有的幸灾乐祸的望着楚逸岚,最终偌大的殿中只余下了楚逸岚和十几个武将依然挺立在原地。武将们紧紧握着腰间佩剑,目不转睛的望着楚逸岚。 
李显知道,即便夺回了正位,他还只是一个徒有虚名的皇帝。以楚逸岚此刻在宫中朝中的势力,倘若他骤起发难,加上潜伏京旁的枫叶山庄,即便有李姓皇族的支援,只怕也未必胜得了他,最可能的结果,便是两败俱伤。夺位,是着险棋,也是现在的他唯一可以走的棋。 
李显与楚逸岚的目光再次相遇,穿过空间的距离,纠结在彼此之间。奇怪的是,从他的眼中李显找不到鱼死网破誓死一搏的决心,找不到棋差一着为他所骗的懊悔,那双微微玻鸬シ镅矍辶恋娜缫汇钊床坏缴畲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