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笑言
流云似缕,岁月如水。
清晨,李显坐在沙滩上,静静聆听大海的低吟。海天相连的天际,一轮火红的太阳喷薄而出,阳光染红云霞,映红了大海。风轻轻抚过绸缎般的海面,雪白的浪花亲吻着金色的沙滩,拍打着礁石,飞溅起无数水珠,在阳光的辉映下,犹如颗颗金珠闪着璀璨的光芒。
三年中,他走过许多陌生的地方。淌过奔腾不息的大江,看过美丽迷人的清湖,涉过活泼欢快的小溪,最后浩瀚无边的大海攫住了他的视线,留住漫无目的四处漂泊的他。
他在海边的一个小镇上住了下来,开了一间小小的酒店,然后在每天日出和日落的时候一个人漫步在海边,听着海浪拍打海岸的欢歌,看着白浪彼此的追逐嬉戏。
远处传来的一声呼唤引得李显回过头,在沙滩的彼端,他看到向他疾步飞奔而来的李忻恬,远远拖在他身后的,是气喘吁吁的程令遐。
他意外的张大眼睛,还来不及说什么,李忻恬已经像一只与主人久别重逢的大狗般扑了上来,被他高大了许多的身躯加上起跳的冲力一压,李显身体一晃,便被压倒在海岸上。不断冲击着海岸的浪花浸湿了他的长发,温热的眼泪从上方滴落下来。
「找到你了,终于找到你了。」
李显伸出右手擦去他的泪水,接着更多的眼泪涌出那盈湿的眼眶。即便经过这么久的岁月,眼前的李忻恬依然是那个依恋着他的孩子。
「好了,快让我起来,一大早的,我还不想泡在海水里洗澡。」
李忻恬撅起嘴巴:「分别了这么三年,一见面,你就只想起来说这个吗?」
就在这个时候,程令遐已经上气不接下气的追上来,一边弯下腰喘着粗气,一边断断续续的说道:「是啊,李兄,你这样也太无情了吧,这几年为了找你,我们可是吃尽苦头。」
「吃尽苦头的人是我,你只是碍事的累赘罢了。丝毫贡献没有,还死皮赖脸的硬要跟来。」李忻恬迅速纠正,却丝毫没有放开李显的打算。
李显无奈的一笑:「何苦寻我。」
离开皇宫后,李忻恬和程令遐星夜赶往少林寺,在寺门外苦坐三天三夜,才终于见到灵慧大师。人是见到了,可是老和尚只是双掌合十,僧眉低垂:「显帝早已得脱尘世苦海,二位施主何必再找?」
气愤的李忻恬还来不及拔剑威吓,便被少林武僧客客气气扔出寺门。
无计可施的时候,程令遐却突然一拍手:「对了,那个叫若离君的应该可以帮忙吧?」
漫漫江湖,凭他二人之力要找到隐居的若离君谈何容易?
李忻恬剑眉一挑,雷霆剑连挑江湖四大门派,都是假冒若离君之名。魔教左护法复出,一时轰动江湖。大败华山派之后不久,真正的若离君便自己找上他。
「我说过,我不想再见李家的人。」
李忻恬撇撇嘴:「我又没有李家的血液,不算是李家的人。喂,帮我个忙吧。」
「凭什么?」
「不凭什么。」李忻恬一脸的理所应当。
魔教教主和左护法亲临少林寺,加上先前被赶走的两个少年,四块牛皮糖黏在大雄宝殿中不走。哭笑不得的灵慧大师最后终于说出实情,原来李显在离开华梁城前曾经找过他,说是自己若是身亡,请灵慧大师将他尸身悄悄带回少林,找间厢房,安置七日。
「七日之后呢?」李忻恬问。
灵慧大师摇着头:「显帝的尸身再次失踪了,究竟是他死而复生,还是他早已另外托人带走安葬,老衲也无从得知。」
忙了许久,结果还是不知道李显是否尚在人间。
接下来的三年,是失望和希望不断交替的三年。怀着紧存的一线信念,李忻恬走遍大江南北,继续着他的寻找。遍布天下的魔教教众也不断传来各种消息,每一天他都在企盼和害怕中度过,企盼找到活着的李显,害怕寻到李显的坟墓。
花开花谢,三个寒暑转眼逝去。在李显坐在海边听潮起潮落的时候,李忻恬的足迹踏过了中原的每一个角落,最终在若离君传来的信柬的指引下,来到这个海边的小镇。
待李忻恬带着哭腔诉说完三载的故事,程令遐问道:「李兄,你究竟是如何逃过这许多的人的眼睛,乍死脱身的?」
「莫笑言。」
「那是什么?」
「一种花。」好容易李忻恬良心发现,从快被压的喘不上气的李显身上移开,李显一翻身,立刻站了起来。领着二人一路向家中走去,一边走一边解释道,「若是将其花朵沏水服下,可令人脉搏在几个时辰内时强时弱。但若是将其叶吞咽下去,七天之内都会呈现假死状态。离开华梁城前我已料到难以平安离开。楚逸岚或者会杀了我自己登基为帝,或者会囚禁我,让我当个傀儡皇帝,而这两者,我都不想选择。所以出城逃亡前我随身带了莫笑言的花叶,在楚逸岚带追兵赶了上来的时候,我便暗中服了下去。也多亏如此,中了楚逸岚那一剑的我才没有因流血过多而死。七天之后,我在少林寺醒过来,便悄悄离开了。」
「可是你居然连我都骗,太过分了。」李忻恬紧紧拉着他的手,似乎只要稍稍放开,眼前的人便又将消失不见。
「楚逸岚毕竟是你的叔父,看在我的份上,他会好好照顾你的。如今他又做了皇帝,从此你便可成就功名,前途大好,又何必来找我一个落魄江湖之人?」
「那些东西,你不在乎,我也一样不在乎。在我心里,无论什么富贵功名,都比不上你来的重要。」 李忻恬认真的说道。
李显吃惊的望着他的脸,待了一刻,接着突然放声笑了出来:「哈哈,忻恬,你今年满二十了吧?怎么还分不清什么话该用来哄师傅,什么话该留着哄喜欢的女人?小鬼,大江南北你都快走遍了,还没有找到喜欢的人啊?」
「谁说没有,我早就有喜欢的人了,不然我为什么要跑遍中原?」
「是吗?原来你漂泊了三年不是为了师傅,何不早说?害我刚刚还内疚了一下。」李显耸耸肩。
李忻恬露出了苦恼的表情,跟在后面的程令遐传来吃吃的偷笑声。被李忻恬回头怨恨的一瞪,他这才压抑着不断抽搐的嘴角,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别烦恼,反正你以后还有的是时间和机会。」
李忻恬歪着头想想,突然放开愁眉,得意的展颜一笑,一脸的势在必得。
这样的小鬼,应该能带给你想要的幸福和快乐吧?而我,也能安心的回家了。仰望着湛蓝的天空,程令遐高兴的想着。
刚刚走进李显的住处,一个小小的黑影便扑进他的怀里。李忻恬和程令遐吓了一跳,却见李显开心的抱起那个小东西。
「别怕,是我养的宠物,瞧,可爱吧?」
剎那间,两人同时目瞪口呆。依赖在李显怀中的,是一只玻ё叛劬Γ苹ψ诺男『辍!?br /> 程令遐忍不住摸摸自己的行囊,包裹中放着一封家书,厚厚的信纸写满了母亲对自己的思念,末了母亲却一再叮嘱,如果找到了李显的下落,一定要速速告知后爹。他知道,那当然不是母亲或是后爹的意思,真正想知道李显去向的人自然是如今身穿黄袍的楚逸岚。信,他没有回。即便是亲人的嘱托,他也不想再次背叛朋友。
可是当他看到一脸幸福的笑容抱起那只小狐狸的李显时,他第一次犹豫了。
红尘万千,前缘种种,你又真的放下了吗?
第十一章
小住了几天,程令遐便要起身回家了。临行前的晚上,李显亲自做了桌丰盛的饭菜为他送行。李忻恬兴高采烈的大快朵颐,一边吃一边赞不绝口:「好吃,好吃,即便每天吃还是觉得好吃。」
「那就赶快娶个会做饭的老婆。」李显笑道,「这样你就可以享一辈子的口福了。」
「不要,我只要吃师傅你做的饭,而且要吃一辈子。什么女人也比不上你的。」
李显愣了一愣,继而莞尔一笑:「这倒也是,寻常女子哪里会作这种宫廷风味的饭菜。没关系,等你娶了老婆,我一样样都教给她。」
自己明明已经经常表白爱意了,为什么师傅还是听不懂呢?李忻恬烦恼的皱起了眉,连夹菜的手也停了下来。
正在这个时候,那只小狐狸一跃爬上李显的双膝,趴在他的腿上。李显伸出手,缓缓抚摸着它的皮毛,狐狸立刻现出了一脸的惬意。
这种情景让李忻恬莫名的恼怒起来,只有一次,他跪在椅旁,学着狐狸的样子把头枕在李显腿上,却被李显毫不犹豫的推开来:「好重,你都多大了,别学着小孩子撒娇了。」
连狐狸都可以作的事情,为什么自己却不行!
那之后,每次看到蜷缩在李显腿上的狐狸,李忻恬都觉得心底在暗暗冒火。姓程的笨蛋认识师傅在先,师傅对他好一点也就算了。可是为什么连一只宠物狐狸的地位都比他高?
李忻恬突然抓住狐狸的尾巴,把他倒提着从李显腿上拽了起来,一甩手扔到一边:「吃饭的时候不要抱着狐狸,赶快吃你的饭。」
「好好的,发什么脾气啊?」
「我就是讨厌这只臭狐狸!」
李显无奈的耸耸肩,夹了些菜放到李忻恬碗中:「好,好,先吃饭。」
被扔到一边的狐狸无辜的哀号着,想要蹭回主人腿上,被李忻恬用「你想被做成红烧狐狸啊」的凶狠眼神一瞪,又畏缩的退回墙角。
程令遐的视线一一划过李显和李忻恬,最后落在了那只小狐狸身上,久久没有移开。
饭后依照惯例由李忻恬收视碗筷,李显则和程令遐坐在庭院中的葡滕架下闲聊着。身下的石凳刚刚坐上去时有些冰冷,抬起头来,透过头顶葡滕的缝隙,一轮清冷的月亮挂在暗色的天边。
「令遐,我想劝忻恬和你一起回京城。」
寂静被打破了,程令遐望着李显,缓缓摇摇头:「你明知道他是不会离开你的。聪明如你,真的一点也不明白他的心思吗?」
「明白,就是因为明白才希望他离开。」李显顿了顿,「早在华梁城时,我就已经隐隐察觉到了。我之所以诈死,既是为了避开楚逸岚,也是想避开他。我真希望你们从来不曾找过我,更不希望你们找到我。」
「如果真的是那样,你会怎么样?就像天边的月亮一般,度过潇洒却寂寞的一生吗?」
月光的笼罩下,李显的眼神有些朦胧,「我在京城做厨师时,曾经想要随便娶个普通的女子,和她度过平凡人的一生。遇到楚逸岚后,我人生的安排被他完全打乱了,经历了很多,感受了很多,可是最终还是找回了自己。这样不是很好吗?」
「也许吧。可是你真能忘掉他吗?」
小狐狸迈着优雅的步伐从屋中踱了出来,再次跳上李显的双腿。抚着牠的皮毛,温暖的触感从掌心传过来,柔软的毛皮在他的指间一根根划过。
「我现在生活的很逍遥自在。」
「逍遥自在?大概吧,可是那不是幸福。」程令遐的神情有着往日没有的坚定,「我不会让你的小徒弟和我回京的,你啊,总是以为自己很坚强,其实你明明想要人陪在身边的。」
程令遐的声音通常带着稚嫩的声腺,从没有这样的沉重过。
「李兄,我知道有些话大概你不会想听,可是就算是会被你讨厌,我还是要说。那只狐狸,牠不是楚逸岚!你明明就是还忘不了他,为什么要用一只狐狸来自欺欺人。」
本以为李显会发怒,可是他却笑了,那笑容还是一如往常的温和,却多了些程令遐所不熟悉的宽容广博,如果要用一种有形的事物来比喻,那么应该就是无边的大海吧。
「古人云:食衣住医药,人间大事不过此四者。此四者不能求得,是为贫;四者不缺,即为富。更求四者之外,即为骄。以此四者俭约为生,谁曰不足?」
程令遐眨着眼睛,一脸的迷惑:「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爱读书,偏偏还拽些我听不懂的古文。」他撅起了嘴巴,「我是真心实意为你着想,你却东拉西扯的不肯说实话。」
「实话?」璀璨如星辰般的眸子里藏着一潭幽深的沈渊,隐隐透着沧桑后的透彻,「需要我说出来吗?你应该早就知道了吧?没错,我喜欢过楚逸岚,即使明明知道这是场没有结果的爱恋。幸福的时光纵然短暂,记忆却是一生一世的,我记得他,除此之外,现在我对他,其余的什么都没有了。爱情,拥有过就是幸福,强求一生一世的永远,只会让自己痛苦。」
「不是的,在京城的时候,我亲眼看到他是如何思念你,想念你。过去我以为你一定在恨他,恨他曾经欺骗过你,可是既然你们两情相悦,为什么李兄你又一定要离开所爱,靠着回忆度日呢?」
「那么你又为什么要放弃所爱的女人呢?」
陈年旧事重提,程令遐微微一愣:「你是说阿香,她已经再嫁了,我怎么还能再去找她。」
「这就是现实,即便是所谓的爱情也有无法逾越的鸿沟。」
『那么你与楚逸岚的现实又是什么?』程令遐很想这么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