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笑言
「这叫姜还是老的辣,劝你也不要再白忙了。受苦受累,没人心疼。」
拐弯抹角的劝说李忻恬早就听腻了,赌气说一句:「笑到最后才笑的最好。」然后倒头便睡。
看着他的背影,李显也只能无奈一笑。
水晶一般澄澈的双眸,看似清浅,却藏着沧桑幽深。
忻恬啊忻恬,何时你的心才能长大,不再要天边的星星,水里的月亮?
喝干壶中最后一口美酒,回到自己床上,刚刚朦胧睡去,却被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惊醒。李显睁开眼,却见李忻恬正站在床前,灼灼的目光直直落在自己身上。
「这么早就起床了?」李显笑的无害,「你要起床我没意见,不过最好别站在影响我睡眠的地方。」
李忻恬没有答话,更没有移动脚步,依然出神的望着他。幽黑的双眸深处闪烁悲伤的色彩,令李显一阵心悸。
他不知道,李忻恬并不是第一次在深更半夜这样站在他床前,默默的望着他睡去的容颜。
许久,李忻恬终于微微一笑:「我睡不着,总觉得要是沈睡过去,醒来的时候你一定已经又从我身边逃走了。」
「不要离开我身边,好不好,师傅?」
这是重逢以来他第一次唤李显师傅,明亮的双眼中闪着哀求的神色。
李显翻身坐了起来:「所以你就默默的站在哪里?」唇边挑起讥讽的笑容,「想要的东西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为什么不伸出手去抓?以你此时的武功,若真用起强来,我又如何是对手?」
李忻恬偏转过头,痛楚的神色清晰可见:「你以为我是那么卑鄙的人吗?我怎么可能对你做出这种事情来。」
「你不会,所以你是傻瓜。知道当初我为什么要杀你父吗?」
「替你母后报仇?」
「不全是,更重要的是因他将来可能于我有害。任何可能威胁自己的事物都要在它萌芽之前彻底铲除,聪明的敌人是不能放在身边当宠物养的。」
「我没有把你当宠物,你也不是我的敌人。」
「现在不是,你怎么知道将来也不是?就连楚逸岚当年也因此在我手上栽过跟斗,你凭什么认为我不会翻手把你打入地狱?」
李忻恬咬着下唇:「你不会,因为你是我师傅,因为你会心软。」
李显冷笑一声:「没错,我是有心软的时候,所以有时也会跌跤,不过我不会永远心软,否则怎能安然活到今天。看在你还叫我一声师傅的份上,我就教你最后一课。我若是你,现在就用武力夺取自己想要的人,占了我的身体之后把我从心中永远抹去,然后充分利用我来要挟牵制楚逸岚,最后在登上皇位时秘密除掉。如果你真想打败楚逸岚做上皇帝就要有这样冷酷的心肠,而不是深更半夜像个幽灵一样默默站在我床前。」
「你明明知道我真正的目的不是这个。」李忻恬急道。
「那么你是在痴心妄想自己得不到的东西,只有人心,凭你有十万大军百万大军都抢不到。战争所能做到的,只有流血和破坏。」
李忻恬张张嘴巴,却没有说话,转身回到自己床上。
夜色浓重,阴云密布天空,今晚无月。
李显拨弄着手中的瑶琴,偶尔发出几个断断续续的音符,如点点玉珠砸落黑夜。
李忻恬还没有回帐,空荡荡的地方只有他一人的身影投在地上。忽然听得帐外一声熟悉的清咳,接着一个颀长的身影掀开帐帘走了进来。
「好久不见。」李显微一颔首。
那俊魅的脸上立刻扯出甜腻到恶心的笑容,彻底破坏了英姿勃发的形象。
「小显显,没想到你居然会主动送信给朕重叙旧情,真是令朕喜不胜收啊。春宵苦短,我们不要再浪费时间了,你比较喜欢哪种作爱方式啊?」
明明知道自己是找他来商量正事,值此危急关头还能厚着一张面皮开这种低俗的玩笑,果然是楚逸岚本色啊!
「我写信要你救我,可没要你亲自来,你何必以万金之躯冒此奇险?」李显正色道,「你带我离开这里,我助你打退李忻恬的大军。」
「噢?」楚逸岚一扬眉,「愿闻其详。」
「很简单,论兵力,你多于他;论后援,你身后有整个神州;论智谋,你更强于他。我若是相助于他,你二人便能斗个旗鼓相当,最后流血的还是天下百姓。我若是相助于你,便能尽快打退他的军队,消弥这场战祸。这段日子我已摸清这军中的各项部署,上上下下的情况知之甚详,对你,会是最关键的帮助。」
「你真的忍心背叛他?」
李显失笑:「我是他的师傅,要说背叛,也只有说徒弟背叛师傅的,哪有反过来说的?」
「你知道,朕说的,是他的心。」
「心?不退这十万大军,天下必乱,难道为了他一个人的心,就要我作全天下的罪人吗?」
「那我们胜了之后呢?你帮朕杀了你的傻徒弟,然后你再内疚记挂他一辈子?而朕只能继续远远看着你?」
楚逸岚伸手将李显几缕散乱的发丝拨至耳后,修长的手指轻轻划过他的脸颊,李显这才发现那一向温暖的手,此时指尖却泛着冰冷。
此处戒备森严,不知他究竟在营外候了多久,才终于找到机会潜进来。
「你在这里再等一日,朕有两全其美的法子解决此事,既不让双方兵士流一滴无辜的血,更重要的是,也不会让你伤心。」
那总是含笑的细长双眼,此刻更满载无限爱怜的宠腻。
这般温柔的表情,即便是在楚逸岚用尽甜言蜜语哄骗他的时候,李显也不曾看过。
「有人说人的欲望是无穷尽的,其实会这么说的人并不知道自己真正的欲望是什么。人的一辈子,总会有过许多想要的东西,有些得到了才知道自己并不真的需要,有些失去了才明白生活根本不能缺少。」
会在这两军对垒的危机时刻,发出这般无用伤感叹息的人,当然是楚逸岚。李显默默望着他,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所幸楚逸岚根本无意追寻他的答案,只用一个轻柔的吻当作分别的留言。
那唇,带着暖暖的柔和,藏着深刻的炙热。狭长的双眼像狐狸一样玻Я似鹄矗冻隼钕约且渲凶钍煜さ谋砬椋抗庵猩了缸拍持志龆系纳袂椤!?br /> 五年啊,回首看去,真的是段很长的时间,楚逸岚变了,傻徒弟变了,依然留在原地的人,似乎就只有自己了。
楚逸岚说到做到,第二天便有了行动。
一大早,便有兵士跑进来禀报,朝廷来人议和。
「不见,不议。不管楚逸岚派了谁来,立刻赶他走!」李忻恬坚决道。
「可是;皇上没有派人来;」
「你刚刚不是说朝廷来了人吗?」
「是朝廷来人不假,不过不是皇上派人来,是;他自己亲自来了。」
李忻恬拾起佩剑,快步向外走去。
李显一呆,也赶忙疾步跟了上去。
军营门外,一片空地,江风正疾。
一群持械的兵士早已将来人里三层外三层的重重包围,人圈中央,疾风吹起明黄色的龙袍一角,跟在楚逸岚身后的,只有一个太监几个文官。
他究竟要做什么?单枪匹马跑来敌方阵营,这不是自寻死路吗?
李显情不自禁握起了右手,一阵风吹来,才发现冷汗早已浸透衣衫。
即便是自己身处险境,他也从没有这般担心过。
黑缎一般如秀青丝在风中轻飘,楚逸岚捋捋头发,轻笑道:「阿显,我依约来了。」
事已至此,李显反而镇静了下来,以楚逸岚的老谋深算,没有十足把握哪会轻易冒险?只是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连自己都无法劝得李忻恬退兵,他那条三寸不烂的舌头就能拉回这个执拗的徒弟?
也罢,纵然楚逸岚果真遭遇不测,所幸他二人总是在一起的,陪他同去便是了。生不能同日,死却同时,这样也好。这一生唯一一次却又苦苦不能得偿的爱恋,也算是完满谢幕了。
「忻恬,朕问你,无论如何你都要得到这个皇位吗?」
「没错。」
「如愿当了皇帝你就会退兵?」
「废话,当了皇帝我还起什么兵?反自己啊?」
「好。」楚逸岚冲着身后的老太监一点头,「高无庸,宣旨。」
老太监尖着嗓子答声「是」,接着便展开了怀中的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昭曰,皇侄安王李忻恬人品贵重,深得朕躬,必能克承大统。朕即日退位,着传位于安王李忻恬——钦此!」
空地上寂无人声,风声呼啸着奔向远方。这突如其来的圣旨袭得人人木然,就连李显也一时懵懂了。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把权势看得最重的他为何竟会主动放弃辛苦得来的一切?
迷惑的眼神向楚逸岚望去,后者微笑着向他伸出右手。再开口,称呼已经改了。
「两年前为了皇位放走你,我一直都甚是后悔。每个夜晚独坐在没有温度的宫殿之中,心中反复想的都是,那个时候为什么我抓住的是王位而不是你的手?这两年来我一直在磨练忻恬,为的便是有一天可以把皇位放心交给他,然后海角天涯去抓住你的手。现在我放了皇位,你也该放下一个人的逍遥了吧?」
那一剎那,李显有种想哭的感动。二十八年的人生中,也只尝过这一次鼻子酸酸的感觉。
「这一次,不再是骗我吧?」他的声音鲜少的带着些微的颤抖。
涤去了惯常的狡诈,唯一的一次,楚逸岚的笑容只有真诚。
「我有一生的时间向你证明。」
幸福的笑容在下一刻荡起在李显唇边:「如果你再骗我,这一次我不会在逃开,一定会狠狠的报复你。」缓缓的,他的手向着楚逸岚伸了过去。
何必再作迟疑?梦想的幸福终于就近在触手可及的地方了。
伸出手,彼此两手相握,十指交缠的那一刻,暖暖的感觉传遍全身,即便是寒冷的江风也不能刺透分毫。
昔日楚逸岚戏言般的一个打赌,却不想日后两人终是都变了。是他们同时输了赌注,抑或是同时赢了赌注呢?无论如何,他们彼此都已欠下了——一生。
而李忻恬只能呆呆的望着这一切。
阳光直射下,浓密长睫在眼窝下遮成淡淡的影子,让他的面容多了一些稚气。老太监传旨的声音在脑中一遍遍嗡嗡作响,恍惚的感觉逐渐加重,三呼万岁的人群犹如模糊虚晃的影子来回飘动,异常清晰的,只有楚逸岚与李显深情相握的双手。
这一刻只觉得心头堵着重重的石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枉作坏人的自己好像一个小丑,最后却撮合了自己喜欢的人与旧情人破镜重圆。真的像师傅所言,结果还是竹篮打水白忙一场。
大概是想哭的表情太明显,连李显也同情起他来。伸手抚过他乌黑的长发,柔声说道:「失去和挫折能够让人成熟,以后你要当个好皇帝,而我,还是你的师傅。」
虽然是最无效的安慰,现在他能说的,也只有这个了。
一生的选择,他已经作出,从此不再回头。
不再逃,不再躲了,孤独的潇洒至此终结,从今后身边将有人形影相伴。
真的能够一生一世吗?答案无法知道。只是,不论明天如何,今天他都已紧紧抓住了幸福。
当李忻恬抬起头来时,泪水已经爬满年轻的脸。
这一刻,他真想抓住李显的手,一遍遍的问着:「我爱你,我爱你,难道这也是错?」
可是他已没有这样的资格。事到如今才知道,原来自己爱上天边的那轮明月,银芒四射,美丽耀眼,却永远不可能抓到手。
飞上夜空的人,只有楚逸岚一人而已。
留在地面上的他会每晚仰望月空,脚踩坚实的大地,作个顶天立地的男人,等待自己心完全长大的那一天,再为自己安上一双可以飞上高空的翅膀。
尾声
今天枫叶山庄的庄主依然很繁忙,因为新皇帝又要驾临。
不是忙着布置接驾,而是忙着筹划如何早点把他赶走。
楚逸岚不把这个毛头皇帝放在眼里也是情有可原,毕竟枫叶山庄里住了两个当过皇帝的男人。算上李显两次登基的话,就是三个。
楚逸岚会急着把他赶走,更是情非得以。因为这个不死心的侄子已经严重影响了他的「性福」生活。
每天傍晚的这个时候,李忻恬都会抱着厚厚一迭奏折,便装跑来枫叶山庄。美其名是要向李显请教政务,真正的目的无非是继续当他的八脚章鱼,吸住李显不放。
忍无可忍的时候,楚逸岚也曾经一个暴栗敲过去,恶狠狠的命令他立刻走人。
结果,反给了李忻恬光明正大抱住李显的借口,那高大的身躯装腔作势的颤抖着,嗲声嗲气的说着:「师傅,我好怕。」那情景,真是让人好气又好笑。
更令他生气的是,李显反倒站在李忻恬一边。
「他还是个孩子,怎么懂这些政事上的事?我是他师傅,自然要好好教他。随便把天下扔给他的你怎么就没有点负责任的自觉?」
最后被骂的,反而是他楚逸岚。
李显教的那些不择手段、心狠手辣的帝王经,李忻恬立刻活学活用到了他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