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唯一(父子)
按常理来说,这个时候李质朴是不会在家的。这半年多他虽然不太去工地干活,只是和孙治云夫妇俩齐心经营後来又续租的蛋糕店,却还是习惯了每天晚饭时才回来。李刚高二正式开学以後说不回家吃晚饭,他就更有了过〃夜生活〃的时间和理由,李刚有几次晚饭後回家,他都不在。
李刚心不在焉地敲了几下门,就自己掏钥匙开了门。
居然有人。
他禁不住心里一惊,脚步硬生生顿在门槛上。
屋里隐隐有水流的声音。
李刚静静数著自己的呼吸,也不知过了几秒还是几分锺,他慌张地摔上门冲进了浴室。
水流了满地,几乎要漫到外面的厨房地面上。李质朴歪在马桶旁边,半个身子浸在水里,基本堪堪堵住地漏的口,所以花洒里的水才积了这麽多。
李刚冲过去把他扶起来,被花洒浇了满头的温水,也无心去计较,只是拍著李质朴苍白的脸,一迭声地叫他〃爸爸〃。
李质朴勉强掀起一帘眼皮,黑色水润的眼珠子里映出他的半个头,旋即又合上,仿佛黑珍珠沈进了白沙。只是他还是扔了手里的酒瓶,仿佛仅凭著一点本能,揪住了李刚上衣的衣襟,不肯松开。
李刚把他扛起来穿过厨房,回到卧室。床上是簇新的被子枕头,丝毫没有使用过的痕迹,他看了心里无端一紧,气急败坏地将李质朴扔到床上去,仿佛把没有一丝褶皱的床单揉皱了破了,心里才会舒服一点。
李质朴哼哼了两声,就咂了咂嘴,往床上更温暖的地方钻去,身上的湿衣服也没有自己脱的意思,只是不断用被子捂住凄冷的皮肤。
李刚瞪著他醉梦中迷迷糊糊的动作,眼里几乎要冒出火来。许久,他上前去,一把掀起被子,看著李质朴瞬间缩成一团抱住自己取暖的样子,咬了咬牙,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沈的冷笑:〃还喝啊?怎麽没喝死你呢!〃
他没料到李质朴竟然没有睡著,听了这话,水润润的黑眼珠又在眼睛里亮了一下,含著让他看一眼就心惊肉跳的悲哀。只是李质朴并没说话,他接著闭上了眼睛,也不去摸索被子,只是抱著自己的双肩微微战栗著,仿佛要入睡。
李刚一个箭步上去将他扒翻在床上,肚皮朝上的李质朴一脸死色,让他心里越发惊跳,甚而是愤怒,为他如此不珍惜自己。他吼出来,同时出现的还有眼睛里一时忍不住的泪水:〃你这样干什麽?是不是嫌我烦,要我现在就自力更生?〃
李质朴不回答,执拗地翻转身体,将自己抱住,下颌微微朝内收起,仿佛在做著一场不愿有人打扰的美梦。只是那张脸仿佛一夕之间变得苍老,许多褶皱里都藏著为人父看见子女长大离开自己时的欣慰的悲凉。
〃你……你看看我。〃李刚心里砰砰地跳,他不清楚两个人之间出了什麽问题,只能小心翼翼地去问。他脱了鞋去床上,从身後抱住李质朴。
怀里忽然温暖了起来,就好像抱住的分明不是一个浑身湿透的落魄男人,而是自己整个的希望。
李质朴在他手臂中间瑟缩了一下。
李刚执著地靠过去,收紧手臂将他抱紧。
良久,李质朴忽然发出一声低沈的呜咽,弯著腰用颤抖的双手握住李刚放在他身前的双手,搂在胸前。
李刚用温暖宽厚的胸膛给他取暖,忽然间发现,不知道从什麽时候起,自己的肩膀,已经很宽阔,宽到足以将这个男人抱在怀里,收紧臂膀,让他贴著自己的心胸。他让自己的身体,和李质朴的後背紧紧贴在一起,低头在他耳边说著话。他轻声地叫他爸爸,仿佛是为了弥补李质朴之前感情上的巨大失落一样,用幼儿才有的绵软声音,叫了许多次。
李质朴沈醉地听著,闭著的眼睛微微弯起来,密密的一排睫毛轻轻颤动著仿佛蝴蝶的翅膀。
李刚看的入了神,翘起一根手指,指尖沿著睫毛的末端一路滑行到了眼角,又顺著鼻梁滑倒嘴角,微微翘起来的上唇,仿佛执拗的小孩子在赌气。他胸中蓦地升起一股自己仿佛担当著教育孩子的大任一般的豪迈感,不禁带著宠溺的心情去将李质朴抱得更紧。
〃你不要再喝酒了,好不好?〃摊开了手掌,在李质朴渐渐放松下来的身体表面摸索著,抚摸著平坦的有些骨感的胸膛,似乎是要抚平李质朴心中的伤痛,赶走沈积的抑郁。
哪知道只是这样温言软语的一句话,竟撩起了李质朴压抑已久的怒火,他在床上不甚清醒地胡乱翻动身体,挣脱李刚的手臂,一时脸被压在被子上,发出呜呜的声音。李刚好心去拉他起来,他暴怒地甩开儿子的手,摊在床上喘气,鼻尖上微微起著皱,细长的眉都聚到眉心哪里去,显示出他此时纷乱的心绪。
李刚侧身躺在他身边,目不转睛地看著,看了一会儿,就悄悄挪的近一些,细细数著他爹睫毛的数目。
李质朴躺了一会儿,忽然拿手背去抹眼睛,手背上都湿了就换手心抹,谁知眼泪越来越多,他终於抑制不住悲愤的哭声:〃你个坏崽子,你长大了,就不肯跟你爹亲近了!〃
到底,还是说了出来。
李刚在心里颓然而无奈地叹了口气。他伸出手去,覆盖住李质朴因为酗酒而变得消瘦的手,叹息著喊他:〃爸……〃
李质朴浑身一僵,愣愣地转过头看著李刚,脸上如同被水洗了一遍。眼神还是执拗地显露出从来没有过的凶狠,他口齿不清地喃喃地说:〃你,你小子长大了。长大了,就飞走了……老家夥,我是老家夥了……〃
李刚讶异地挑一挑眉。在他的记忆中,李质朴是从来不说这样的话的人,他所有的,只是淡然的眉眼,微笑,宽容的爱护,对自己可说的上是百依百顺,虽然因为他天生的寡言少语,跟自己很少进行情感上的交流,但是李刚从来不觉得自己在道德或者感情上有任何的缺失──当然,是在他完全洞悉了自己对於父亲别样的情感之前──他很喜欢在建筑工地上的工作,因为和一帮豪爽的男人在一起大块吃肉大碗喝酒,总是最符合一个男人的天性的,况且他已经算得上是老资格,随时可以在徒弟面前摆摆谱;工资都是用汗水换来的,虽然不足以让两人挥金如土,究竟供应的上父子两人安然生活──父慈子孝,曾经某个人是这样定义他们的,似乎,也并不偏颇。
李刚不能放心地把李质朴的话当成是普通的醉话,他俯过身去把脸凑在李质朴的眼前,两个人呼吸相闻,李刚眩晕的视野里只有李质朴的一双沈沈黑眸。
李质朴忽然惊声尖笑起来:〃你……你脸红了!〃他说著,身体往後退,在床上滑出一片水痕,一手摸上李刚的脸颊,缓缓摩挲著,眼睛里渐渐又有了醉意:〃小子,儿子……〃
李刚覆上他单薄的手掌,用温热的掌心去暖那枯骨一般的手。
正文 第48章
於是一切都可真相大白了。
然而对於李刚来说,一切似乎才刚刚开始。
他捏著拳头,沈默地走回卧室。
楼道里沈寂了一会儿,不过多久又响起了执著的敲门声。
李质朴从卧室里跑出来,肿著眼睛,双拳握紧,他本来可能是要去门外阻止那个男人,然而却一头撞进李刚怀里,立刻停下来,紧张地注视著李刚的脸,手不由自主地摸著刚才撞上去的地方:〃疼吗?〃
李刚阴沈著的脸忽然一下子土崩瓦解,眼泪猝不及防地从眼睛里掉下来,李质朴几乎以为自己听见了水珠儿掉在地板上发出的〃啵〃地一声,然而毫无办法的他只能傻傻地抬起手去擦那越来越汹涌的眼泪,知道袖子都湿了半截。
〃他……他没进来吧?他没跟你说什麽吧?〃李质朴拉他坐下,眼睛闪动著浓重的戒备。
李刚一点也不想说话,只是呆呆地坐著,心乱如麻。
李质朴在他身边坐了一会儿,有些六神无主地东张西望了一会儿,忽然起身跑到卧室里,找了一个提包出来,把昨晚的存折和换洗衣服一股脑儿塞进去。外面的敲门声越发急迫起来,李质朴冲过来拉李刚:〃快,我们走,我们从窗子跳下去,走……走得远远的!〃
李刚没动,以李质朴的体力,也没法子把他拉起来。
瘦弱的男人起初蹲在李刚面前,抓著他的膝盖摇晃,试图唤起他的注意,後来就变成跪在他脚边,面色发白地恳求。
〃你说,这到底是怎麽回事……〃
李质朴恍若未闻,见他岿然不动,急得怒火中烧,爬起来拿了提包过来唰地翻过来,杂七杂八的东西倒了一地,他找出存折摔进李刚怀里,再抬头时脸上已经理智全失:〃给你,都给你!我不要你们的钱,我什麽都不要!〃
李刚怔怔地,忽然李质朴从眼前消失了,等他反应过来去看时,李质朴的上半个身子堪堪从阳台上翻下去……
幸而是二楼,楼下又是小花园,所以只是头脸擦伤,然而李质朴依然昏迷不醒,李刚守了他一会儿,终於还是出了病房。
男人的来路不小,李质朴检查过後就直接被送进干净清新的单人病房,还有专门的护工护理,反而让李刚闲在一边无事可做──虽然早知道罗翼就守在门外,一直等著自己,李刚却不能从容地去面对,这个让李质朴一夕之间就全然崩溃的罪魁祸首。
见他出来,男人站起身,疲惫的面容上是温和的神情,和上午第一次见面时不同的是,那种浑然天成的逼人气势竟然消减了几分。
李刚以为是自己疲累之下对於外界的敏感程度降低所致,因为让他承认男人怀有多大善意是完全不可能的。
〃介意陪我坐坐麽?我知道你肯定有很多问题想知道答案。〃男人从容不迫地说。
李刚猛抬起眼,冷冷看著他:〃对不起,我一点也不想知道。我只想把这些东西还给你。〃
男人早已看见他手上拿的自己很熟悉的几张大额存单,听到他开门见山地说出这件事,压抑了很久的怒气此时一瞬间暴涨:〃为什麽你会这麽幼稚?你以为只是把钱还给我,我们就可以什麽关系都没有吗?〃
李刚紧皱著眉,无视男人的咄咄逼人:〃那时候是你抛弃我,也是你在这麽紧张的时候来扰乱我的生活,你有什麽权利责怪我幼稚?我们父子俩一直生活的好好的,你为什麽要突然出现?我一点也不稀罕你的这些钱!〃
〃对你母亲的事,我也很抱歉,我也是前几年才知道她曾经有我的孩子,还流落到这麽个地方……〃男人面上浮现出抱歉的神色,语气在谈到陈年往事的时候格外的忧伤和落寞,〃原本我拜托了私家侦探来这里查询,谁知道消息被泄露了出去,我的一个竞争对手曾经来过这里想要图谋不轨,我也很抱歉打扰到你的生活,只是你父亲竟然顺藤摸瓜地找到了我,我只能如实相告,也是希望你能回到我身边。後来,他一直神思恍惚,导致手在工场被砸坏,我也是有责任的。〃
李刚眼前浮现出李质朴在自己怀里哭诉的情景,难道从那个时候,就已经不正常了?
一生都在不断的失去中辗转求活,用了全部的力气去爱和挽留,却只是换来一次一次从深心里剥离的疼痛,母亲,妻子,朋友都相继离开,且再也没有相遇的可能。而最後,此生唯一的寄托和爱,终於也被证明不过是个骗局的结果,曾经费力积攒的幸福和甜蜜,都是虚假的一场幻象,而能够抓住的鲜活的激情,现在也不得不亲手松开,放弃。
他忽然间想起,当年李质朴失心疯了一样地去寻找孙龄,自己抱怨甚多,现在却似乎明白了自己的父亲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这个一生怕见别离悲情的人,恨不得自己所爱的人都能够生活圆满,最後却落得自己形单影只,好似一个被生活欺骗的小丑,在灯光都已散场的舞台上孤零零地抓住自己惟存的影子。
他怔怔地哭出来,为了自己孑然一身的父亲,为了那颗始终跳动在蒙昧里伤痕累累的心,为了要忍受痛失所爱的凌迟却还要强颜欢笑的男人。
一只大手落在肩上,仿佛安慰,也仿佛致歉。
〃李刚,你是个男人,就要懂得坚忍。要懂得如何保护你所爱的人,然後才是使人尊敬你,否则不论你取得了多大的成功,最後只能对著你失去的东西彻夜难眠,也是不会快乐的。〃男人无言地叹息,落寞地转身走远,〃不要和我学。我差点连你这个孩子也失去了。〃
李质朴很快醒过来,睁著眼睛说〃饿〃,吃了一碗白粥以後就重新躺下,仿佛没有看见一直眼巴巴守在旁边的李刚。
医生对於李质朴的病情,只是说不容乐观要长期观察治疗,却不说明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