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粮胡同十九号
谭明旺一个人行色匆匆,走在夜幕已经降临的皇粮胡同里。他的内心交织着愤怒和焦躁。
大槐树的落叶,在他脚下发出了不祥的“沙沙”声……片刻功夫,他就走到了胡同西头——看得出,西口附近的三号院儿,是皇粮胡同中一个穷人居住的寒酸院落。
谭明旺犹豫了片刻,低头走进了低矮的小门洞子……
院子里,只有西房的灯是亮着的。窗户纸上,果然印出了桥桥和一个年轻男子相对而立的清晰剪影!
谭明旺只觉得,血液猛地涌上了自己的头。使他的前额和眼睛,都在滚滚发烫!这个妒火中烧的“情人”大步走上前去,不加思索地用力一把推开了房门……
与此同时,如同噩梦重现一般:“呼——”的一声,火焰腾起!
谭明旺被一堵熊熊燃烧的火墙挡在门外。隔着火焰,他分明看见,自己美丽的未婚妻和那个叫小末儿的穷小子,他们面对面地紧紧相依,隔着火墙,瞪大眼睛望着自己……
这个景象,瞬间便唤醒了在谭明旺心中沉睡了二十多年的惨烈记忆——
妈妈,也是这样,和一个眉心长着颗大黑痦子的男人面对面地紧紧相依,隔着一道火焰的墙壁,注视着自己……
那一年,小明旺他已经七岁了。会记事了。妈妈不要自己了,跟自己相好的那个男人一起“腾云驾雾、远走高飞”了——这是后来“小红楼”里妈妈生前的“姐妹”,说来安慰一个男孩子的话。口气中隐隐流露出的是……羡慕和赞誉。
一场被活人亲手点燃的火,永远结束了一场红尘中的孽缘,亦从此改变了一个无辜少年的人生……女人,这些为情而生、为情而毁的残忍动物,她们怎么能表现得如此无耻、如此悲壮、如此自私、如此地……奋不顾身!
仿佛作为一个男人,无论怎样试图令自身成功、富有、出人头地、衣冠楚楚,也永远冲不出她们所点燃的……那原始的心灵之火,注定永远要在她们任性的意志中,疲于挣扎、毁于一旦!
为了亲近她们,为了挣脱她们,为了拥有她们……面前同样都会耸立起一道疯狂的火墙——这就是宿怨,自己终生与“火”,结下的宿怨……
谭明旺发出了歇斯底里的一声狂叫:“林桥桥,你这婊子!你这贱货!”
群仿佛是从脚底下冒出来的警察,团团包围住了谭明旺。有人将准备好的水,迅速泼向火源……
小町举着她的照相机,镁光灯猛烈的光芒一闪,把谭明旺又迷惑又狼狈的形象,连同警察救火的背景,以最佳的角度和画面拍摄下来。
一身警服在身的严大浦,大模大样、不慌不忙地出现在“事件”现场。他腆着引以为豪的西瓜肚,底气十足地堂堂宣布:
“现行纵火犯人一名,立即逮捕归案!”
谭明旺的手臂被两个警察狠狠地扭住了。
他大声悲鸣:“冤枉——火不是我放的!不是我,警官先生,你们冤枉我啦!我是来找自己……家里人的啊!”
严大浦在部下搬来的一张破八仙椅上坐下,那椅子被他的体重压得摇摇欲坠,身边还站着狐假虎威的瘦小巡警老周。
他开始拉腔拉调地询问谭明旺:“说吧,房子里面有你家的什么人?”
“有我的未婚妻,就是我还没有过门的女人!我怎么会放火烧她呢?”
“你刚才冲着里面喊什么来着?我可是亲耳听见的。那是能对自己‘没过门的女人’说出的脏话吗?外人听着,难道不是天大的仇、地大的恨吗?”
这时,林桥桥和小末儿毫发未损地出现在谭明旺的面前,无言而镇定地注视着他。谭明旺被这四只眼睛看得全身不由地剧烈颤抖起来……
严大浦摆摆手:“不要激动嘛谭先生。都是男人,我可以理解你的心情和这个……动机。对,就是动机——是人,难免会有个一时冲动啥的。只要您说明情况,及早认错,即使是有过蓄意纵火杀人的念头儿,也未必就是死路一条嘛。至少从目前的案情看,还就是个‘未遂’,完全有可能得到……”
谭明旺愤怒了:“长官说什么‘未遂’?我压根儿就没有放火企图烧死他们。我根本就来不及……”
严大浦顺势追问:“来不及干什么?”
谭明旺努力镇定下来:“来不及做放火的准备。”
严大浦故做昏庸态:“狡辩!你放火需要什么准备?推开门,往里面倒桶洋油、点根儿洋火儿,还不就齐活了?谭先生,听说您是上过大学堂的人,不过也别以为我们是吃干饭的。最近这些日子,谁都在周围购买了大量的洋火水和洋火儿,谁跟洋人的司机,用两包骆驼牌香烟,换过一瓶子汽车烧的那啥子‘嘎索林’……作证的人,可都是按了手印儿,随时可以跟您对簿公堂的。”
谭明旺竭力解释道:“但是,我现在根本就没有随身带来洋火水、‘嘎索林’和洋火儿,不信您立刻就搜上一搜。我刚一推开门,这火‘呼啦——’一下,自个就烧起来了。”
严大浦冷笑了:“这就怪了!难道这三号院西房的门,被人事先施了魔法不成?请您帮我分析分析,怎么可能一推开门,这火,就能‘呼啦——’一下,自个烧起来呢?”
谭明旺急于为了洗刷自己,忙不迭地开始了讲述:“那有什么办不到的?您只要在门缝下面粘上几个洋火头儿,推开门时,洋火头儿跟贴在门框上的磷纸片一磨擦,不就……”
他那伴着急促呼吸的说明,戛然而止——自己难道不是正在犯下一个“不打自招”的致命错误吗?!
正在这时,他的耳畔响起一个人的鼓掌声。从阴影里走出了秋姗,口齿清晰地吐出四个字:
“诊断正确!”
跟着走出阴影的孙隆龙、曾佐也开始鼓掌。严大浦带着自己的几个部下,也开始鼓掌……
这不是“欢送”一个自作聪明的小魔鬼,滚到地狱里去的掌声吗?
谭明旺恍然醒悟到:自己无意中已经钻进了一个曾经是自己设计发明的圈套。
他再一次陷入了歇斯底里的狂躁:“桥桥,我是真爱你的!绝对不会放火烧死你啊——你是我的!你是属于我的!哈哈哈……你怎么不明白啊,全是小末儿这个穷光蛋,在陷害我呀……”
警察们动手制服了半癫狂状态下的谭明旺,众目睽睽之下把他押出了院子。曾佐在围观人群的背后,出人意料地说了一句话:
“谭先生,我愿意做你的辩护律师。”
严大浦和所有在场的人,都为曾佐这句话,向他投去不解的目光。
第十五章
铁笼中的谭明旺默默坐在昏暗中,眼前掠过了半年前发生的一切……
朋友家的喜酒席上,美丽的林桥桥如同一道光芒,透彻地照亮了自己的身心。可陈姐,那个对自己恩重如山却死死纠缠不放的女人啊!她就在葬身火海的那天傍晚,恶狠狠地宣告说:
“告诉你,谭明旺——写信把那个小末儿从南城招回来的,是我。只要他回来,林桥桥跟你的婚事,十有八、九就办不成!我亲眼看见你,果然是在皇粮胡同里匆匆忙忙地放了三场小火,想让附近的街坊们害怕了,起哄把小末儿赶走。我还真是没有白白地供你读了几年的大学堂,你呀,果然是聪明过人!”
谭明旺试图与陈姐进行最后的“谈判”。本来,他真的不想把事情做绝。他只是经过深思熟虑,做好了最后一手准备……
“陈姐,我已经跟你说了多少次,咱们一生以姐弟相称,我会永远对你好的。可是……”
陈姐她真是太固执了:“我才不听你花说柳说的那一套。别忘了你跟我许过的铁愿、发过的毒誓——‘年龄不是缘分的分水岭’,这话是不是你谭明旺说的?!‘陈姐的养育之恩当终生以心相报’,不也是你谭明旺说的?!”
谭明旺几乎是在哀求她了:“我不是毕业以后一进洋行上班,薪水的一半都交给了你吗?你要自己开洋服店的两千块本钱,不也是我给你的吗……”
陈姐毫不为所动:“你以为,给钱就能扯平了所有事情?哼,你以为你是谁?别想翅膀硬了就过河拆桥!如果你不娶我,看我敢不敢……哼,我可是攥着你要命的底细呐——我说谭先生,等会儿可有个您最不待见的人,要到我这儿来说悄悄话儿呢,您就不怕他瞧见咱们?”
陈姐说完,一边手脚麻利地打理着眼前散乱的衣料,一边还用眼角,抛来了一撇不怀好意的冷笑。就在这个时刻,谭明旺的心里彻底崩断了最后一丝缱绻——
他举起了沉重的铁熨斗,从后面,朝陈姐的头部砸去……中年女人结实的身体,沉重地倒在地板上。他实在不忍直视那双渐渐失去了光泽的眼睛,随手扯过一块面料,盖在陈姐死未瞑目的脸上和身体上。
接着,他努力控制着哆嗦不止的双手,从自己随身带来的提包中,拿出已经准备好的洋火头儿、从洋火柴盒上撕下来的磷纸片、一小瓶透明的液体——“嘎索林”(汽油)、满满一方铁皮桶的洋火水、一卷封贴包装箱子用的美国进口胶纸带……
他动手开始进行“点火系统”的设置——在两截胶纸带的胶面上,分别粘上洋火头儿和磷纸片儿,然后再把它们分别也用胶带,固定在门缝和门框下对面接触的部分;把一块棉质布条上浸透汽油,一头仍然浸在小汽油瓶口里,一头也用胶布贴在最靠近粘着火柴头儿的地方;接着,就把那一铁桶的洋火水,统统洒在从门口到里面的地板上。最后,他没有忘记把那些易燃的棉麻丝绸,都摊开在陈姐尸体的周围……
谭明旺在这之前,曾经选择胡同东口的王记包子铺,做过一次至关重要的实验——可以说,他的设想基本上如愿成功了……当然,这是一个相当危险的操作过程:关门的时候,在十几个火柴头和磷纸之间,要先垫上一张纸片儿;小心翼翼地关紧门后,再轻轻抽出那张隔绝火柴头和磷纸之间的纸片儿……一触即发的点火机关,就是这样完成的。
偏偏是应邀前来的小末儿,在那天晚上九点左右,一推开那扇门的瞬间,火柴头便与磷纸磨擦起火,即刻引燃了浸着汽油的棉布条子,又迅速蔓延到撒满了地板的洋火水和面料——星火瞬间便成燎原之势……
谭明旺在回忆中,为自己的罪恶创举,发出了绝望中得意的狂笑:这么聪明的不在场纵火手段,居然还是被一个女医生给琢磨出来了!哈哈哈……
这凄厉的狂笑声,把正在值夜班的狱警都吓得直打冷战。
曾佐前来探视接受法庭公开审判前的谭明旺。
他和充当“助理”的小町看到,面前这位青年绅士过去的英俊潇洒、从容自得,已经荡然无存。一副刑事重犯专用的大镣铐,在他的手脚上锒铛作响。多日没有刮过的脸,使他仿佛突然就老去了十岁……
谭明旺已经对全部犯罪事实,供认不讳。
那张曾经被陈姐派人送到张记面馆,由孙隆龙和小町奇迹一般拿到手里的陈旧照片,被放在了谭明旺的面前。看到这张照片时;他的表情变得非常复杂……
小町温和地问道:“谭先生,桥桥小姐长得很像你的亲生母亲,对么?这就是你对桥桥小姐一见钟情的主要原因,对么?你是那样想割断和这个妓女的所有联系,但是在你的心里,母亲的形象,仍然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对么?”
谭明旺开始流泪了。
曾佐用平和的语气说:“七岁以后,收养过你的大卫·谭神甫,对我证明了你极高的语言天赋和渴望改变命运的强烈愿望。同时他也向我承认,他在你即将离开教堂走向社会之前,为你写过一纸虚假的出生证明。他至今仍然很爱你,常常在为你的幸福祈祷……”
谭明旺开始发出被压抑的哭泣声。
小町执意把这个无情的故事继续下去:“你十七岁时,是滞水相逢的洋裁店女工陈姐,开始用自己日夜做针线的血汗,供你读完了大学四年的商科课程。她是你最初的情人,是真正帮助你改变了命运的大恩人……”
谭明旺终于开始放声大哭。
是的,妈妈本来就很漂亮,但她每天还是要用厚厚的杭粉胭脂,覆盖着自己的面孔。小明旺经常看见,一个眉心有颗大黑痦子的威武男人来找妈妈……
只有在那个时候,妈妈脸上的笑容,一点儿也不像应酬其他客人那样,显得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