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粮胡同十九号





他们还是会集聚到紫姨的身边来,却经常是在沉闷的宁静中度过整个晚上……

    紫姨特地对严大浦询问过:对那位至关重要的“目击证人”——年轻巡警李小柱的人身保护状况如何?也提示过了受害人周小月的遗体保管情况。

    乍看上去,似乎一切也都被安排得无可挑剔了。

    那么,法庭和那位一夜之间便美誉直上“青天”的主审法官王玉农,到底还在等待什么呢?

    媒体猛热了两、三个星期的话题,因为二审开庭的遥遥无期,也渐渐地消失了原有的慷慨陈词和议论纷纷……

    

    

    漫长的两个半月过去了,二审开庭的通知,终于下达了。

    主要日程,还是一审中由被告方代理人提出的“相关证据的再调查与再核实”:一是目击证人李小柱的出庭作证,二是被害人牙痕与嫌疑人伤口疤痕的验证。

    旁听席上虽然仍是座无虚席,法院门口,已经不像一审开庭时那样人满为患了。人世间的事情总是这样:热得飞快,冷得骤然。生活中层出不穷的现实忧患,总是会不断地更新着人们的注意力。

    三位便衣的法庭官员表情很肃穆。他们基本没有开口说话,就在警署门口,出示了首席法官王玉农亲笔签署的一纸文件。正式从原定亲自负责移送重要证人的严大浦副探长手里,接过了李小柱。

    按照规定的时间,法庭派来护送“目击证人李小柱”的专车,从市警署出发了——这是一辆黑色的美国道奇牌轿车。

    事后,严大浦承认,自己当时的确产生了瞬间的犹疑……但是,因为车小人多,他只好让李小柱一个人,随同那三位便衣官员,坐进了那辆黑色的道奇。

    他永远记住了李小柱在钻进车门之前最后的回眸——他给自己留下的那么紧张不安的一瞥……

    严大浦乘坐的是警署押送要犯的一辆警车。无法否认,这是一辆车龄太高也“疲劳”过度的老车子。它在过去的“服役”期间,也不是没有多次发生过不胜其力的故障。

    尽管严大浦下死命令,要求自己身边的司机,紧紧尾随着那辆黑色的道奇,务必一起到达法庭。但警署的这辆老车,还是那样无可救药地“偏偏”就在西单的闹市街头,抛了锚!

    那辆黑色的道奇,就像蒸发了一般,从此永远地消失了踪影——连同那位事关重大的目击证人巡警李小柱……这件事情,也许是严大浦有生以来最无法自我开脱的一个疏忽。

    法庭上那位铁面无私的王玉农法官,当众把这个无法弥补的“失误”,归罪为警方有关负责人的“严重失职”!

    他当场否认了法庭和自己本人“曾经派车前往市警署移送目击证人”这一事实。而且特别声明:本法庭从来无此先例。

    毫无疑问,原告方的证人,理所当然是要由原告方自己全权负责送入法庭接受问话的。再说了……

    “本法院并不拥有这样一辆道奇牌的黑色轿车!”

    

    

    接下来的,是一个非常例外的程序:在那间指定医院的停尸间,进行嫌疑人钱胜晓手掌的伤口与被害者门齿齿痕的吻合鉴定。

    为了充分体现出司法的严肃性和公正性,除了必须在场的原告、被告双方的律师、当时对被害者实施了抢救的“肖秋姗大夫”,以及法院指定的两位具有法医资格的医生之外,王法官还特别允许了新闻媒体推选出来的五位代表,亲眼旁观了整个检验过程……

    就在走进那间充斥着强烈福尔马林气味的停尸房的霎那间,秋姗突然醒悟到了,在一审与二审之间,那五十多天漫长等待的全部真实意义——

    钱胜晓手掌上的伤口,已经完全愈合。留下的模糊疤痕,不过是两排断断续续的浅色斑点。包括秋姗自己在内,已经都无法予以确认了。

    在秋姗的眼前,小月姑娘的面孔,已经因为这场漫长的诉讼,眼眶深陷、面颊凹下。加之医院冷藏冰块供应的匮乏,也无可避免地开始了腐烂……

    她的父亲,那位瘦小而衰弱的原告,在默默地凝视了女儿几分钟之后,当场仰头倒了下去……

    一场被寄予了莫大期待的法庭二审,一场煞有介事的“严肃的司法调查程序”,就这样,匆匆地草草地宣告降下了帷幕。

    开庭宣判的日子,正如紫姨所预测:五天之后就到来了。

    王玉农郑重宣读法庭初审判决书:四名被告“因为原告方出具犯罪证据的严重不足”,全体被宣判——“无罪”。

    并且,“当庭释放”!

    就在新闻媒体和各界关注此案人们的众目睽睽之下,一溜儿三辆汽车,就像早已预知了必然的审判结果一样,堂而皇之地等候在法院的门口。他们带着与一审时截然不同的傲岸和坦然,脸上挂着对大众民意不加掩饰的蔑视,迎接着“凯旋归来”的骄子们——

    杨副署长的宝贝养子,被钱胜晓父亲的专车——一辆黑色的大福特,一起“捎回”了皇粮胡同;

    那位银行家的二公子杜志岩,一头钻进由他家亲自前来迎接的一辆茶色别克牌轿车;

    日本藤永商社社长派来迎接儿子的,也是一辆美国造的道奇轿车,但它并不是黑色的,而是一种非常高雅、漂亮的墨绿色,泛着崭新的光泽……

    

    

    京城所有的报刊,无一遗漏地对这场诉讼的结果,发布了相关的报道和评论。小町发现,同行们竟没有人写出一篇文章,对那位手法高妙的王玉农法官,提出具有抨击力的谴责。

    整个审判的过程,无疑是“严格”地遵循了全部应有的司法程序。倒是有人尖刻地质问:为什么警方自己“走失”了至关重要的目击证人?是不是因为,他们自己一位高级警官的公子,也涉嫌了这场轰动全市的强奸杀人案?

    严大浦因此在警署受到了“停发全薪两个半月、停职反省一个月的惩戒处分”。

    作为原告的老巡警周常贵,很快就主动提交了自己的辞呈。他听从秋姗的劝告,因为小月的遗体已经开始腐烂,还是送到火葬场烧成了灰烬……

    皇粮胡同的人们纷纷传说,判决后没几天,巡警老周不曾与任何人告别,一个人抱着女儿那“一小包骨头茬子”,回到了自己的乡下老家河北兴隆的周老庄……

    这一回,皇粮胡同算是彻底消失了那个老巡警熟悉的身影。

    二十多年来,胡同里的居民们熟悉了那一身被晒得泛白的黑色警服;屁股边上晃动着一根很少见他握在手上的警棍;脚上一双大头皮鞋,有点像美国好莱坞喜剧电影里那个卓别林一样,总让人觉得挺滑稽……

    傍晚时分,他总会多管一件“闲事”,端着从皇粮御膳房后厨房讨来的残汤剩菜,在胡同里一个多年无人居住的荒废小院里,照顾那些大大小小的流浪猫们。

    新近派来的一个巡警,是个年富力强的人物,姓葛。

    据严大浦说,这也是个“挺有经验,人也不错”的老巡警。但皇粮胡同的居民们没有人再敢开玩笑叫他声“片儿警”老某某啥的,也尽量不用那些鸡毛蒜皮的琐事去劳烦他。相当长的一个时间,连孩子们远远地看见他,都会自动站在墙角,等他走过去再继续玩耍。虽然他也是面带笑容,愿意主动跟老人们打招呼的……

    

    

    紫姨的小牌室里,出师败北的曾佐,终于改变了他以往的矜持和冷静。他到底是沉不住气了。他再明确不过地醒悟到,自己受到了一场阴谋的摆布和捉弄——

    那个无名小法官王玉农,使自己最初就多少产生了轻敌的意识。

    本来,曾佐相信自己,只要通过当庭质问那几个乳臭未干的被告人,法庭上就有可能迫使他们当众露出马脚。甚至,有可能诱导他们“狗咬狗”,彻底地互相咬出对方的罪行。

    但是,王玉农根本就没有给他这个原告律师提供当场质询被告的一点时间,自然也就回避了触及被告方最致命的弱点。

    王玉农显然是琢磨透了所有律师惯用的杀手锏,从而基本避免了所有让被告开口与原告方律师对话的机会。他把人们的注意力,统统集中在看似非常重要的“犯罪证据的核实”这个老套子之中——

    曾佐事后回想,就连当时王玉农下令对所有“犯罪嫌疑人”的当场拘禁,都是充满了深思熟虑的所作所为——四名因为年轻浮躁而嘴巴不严的被告人,很难保证不会在诉讼期间,对外人泄露出罪行的真相。

    在法院进行宣判之前,“法院”把他们统统与外界隔绝,实在是“一箭双雕”的一招高棋——外人无不认为,王法官表现出的是,简直就是大义凛然的铁面无私!而作为真正的帮凶,王玉农在占尽舆论春色的同时,确保杜绝了任何不利于内定审判的风声隐患。他在几个关键步骤上,甚至在开庭的时间安排上,掌握了一切主动权。

    当舆论被突然转移到了“因警方不慎而走失了目击证人”这个“不可弥补的严重过失”上面去时,原告方律师对被告人进行当场质询、被告方律师进行必要的辩护等一系列重要的司法程序,就这样被法庭“自然而然地忽略不计”了。

    如此人命关天的一桩案子,稀里糊涂却也是“堂堂地”结束了它的初审判决。

    尽管大多数世人的直觉,依然相信原告方的冤情。但是,似乎这样的判决结果,对于一位力求主持公正的年轻法官来说,也已是回天无力且不得已而为之了。

    好你个王玉农王法官王八蛋法官——真可谓是个“当够了婊子也挂起了牌坊”的主儿呵!

    当曾佐层层剥笋地把整个审判在脑子里重新过了一遍,更是发现自己从来也没有被如此的捉弄过。就像无可奈何地吃了一只苍蝇那么恶心……在整个社会舆论的面前,这居然就是一场法院“严格遵循司法程序”而进行的裁判!

    自己全盘皆输——竟输得如此莫名其妙,输得是“打落牙齿还不得不和血吞下”!?

    

   

    第二十二章

    曾佐突然一把抓住身边严大浦的衣领!这简直是前所未有的冲动和失态。平时那个性格内向、富于哲理和修养的名律师曾佐,就像突然变了个人。

    他发出了振聋发聩的咆哮:“为什么把李小柱给弄丢了?你这笨蛋!”

    秋姗“噌”地站起来,不由分说就给了曾佐一个耳光!

    在场包括紫姨在内的所有人,都被震惊得无以复加了。显然,事情远远没有因为周小月的肉体已经烟飞云散,便被划上句号。她那弱小无助的冤魂,在所有当事人和旁观者的心中,遗留下久久无法平复的风暴……

    紫姨忍不住还是开口说话了:“曾佐,我们假定大浦当时跟李小柱一起上了那辆黑道奇,那么他也必然会跟李小柱一起,消失得踪影全无;再假定李小柱根本没有乘坐那辆黑道奇,那么警署自己的警车,也未必就不会来个当街大爆炸……我想,秋姗也是早就有所耳闻,那个所谓的日本藤永商事,若论动‘黑’的,就是整个市警署的警力,也未必就是他们的对手。这是一个半公开的秘密——日本帝国陆军军部,潜伏在北平的一个长驻特务机关。”

    曾佐惭愧地低下头,轻轻为大浦抚平了被自己抓歪了的衣领……

    他承认自己如此失态,内心还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自己作为一个名律师的职业尊严,受到了一个司法界小流氓其实并不高妙的挑战。结果竟然是一败涂地!紫姨似乎看穿了曾佐内心的秘密,她微笑地拍了拍这个自己最器重的“大将”的肩膀:

    “君子报仇,未必十年。”

    最后,她对所有的牌友提出了一个冷冰冰的问题:

    “各位,回答我——那些把老周父女毁掉了的人,是不是必须严惩不贷?是不是绝对不可饶恕?认为是的,就举起你的手。”

    在她的面前,五只手,没有任何犹疑地竖了起来。

    

    

    皇粮胡同恢复了平静,消失了身影的巡警老周,也逐渐在人们的记忆中,随着盛夏的暑热,一起退去了、淡漠了……

    胡同里,不再容易听见小贩沿街叫卖酸梅汤和冰镇山楂糕的吆喝声,深秋时节来临了。

    北平最美好的时节,莫过于秋天了。瓦蓝瓦蓝的天空中,几朵白云会让人联想到丰收的棉花……

    城郊盛产的水蜜桃、葡萄、樱桃、沙果、甜杏……纷纷被果农们肩膀挑、小车推地直接送进了胡同。经过年复一年的交往,已经熟络儿的主客们互相间打着招呼,说道着乡下的年景,问候着老人的健朗……

    紫姨也收到了九号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