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穴





  也许,心底处,我有天生的邪恶?
  所以我能看见“它们”,我能同邪恶和黑暗沟通。
  可是,为什么又看见了台子上一个貌似男生的人?甚至,感觉像是我?
  门铃突然被揿响,打破了这三口之家的沉默。万庭芳轻轻叫了声“谢天谢地”,忙跑去开门。
  门口是位身材高挑的女孩子,皮肤白得近乎透明,两只眼睛出奇的大,头发剪成半长,染成深栗色,带了流行的帅气,又不失女孩子的妩媚。万庭芳脸上露出笑容,轻轻叫了声“姗姗”,热情地拉起女孩子的手。
  看见进来的是欧阳姗,关键叹口气,起身就往自己的卧室里走。万庭芳眼疾手快,上前拽住儿子:“小健,你怎么一点起码的礼貌都没有了?姗姗虽然跟我们熟,你也不能冷着脸连招呼都不打?”
  关键还是没说话,欧阳姗柔声说:“他心情不好,我就是来看看,也没有什么要紧事。我这就回去了……我爸妈问你们好。”
  欧阳家以前是关家的邻居,欧阳姗和关键从小一起长大,小他一岁,现在也在江医就读。欧母姚老师曾是万庭芳厂里的幼儿园老师,和万庭芳也是好朋友。有时候万庭芳和关绍鹏因为工作忙来不及接关键,姚老师会把关键和欧阳姗一起带回家,让两个孩子一起玩。虽然关家后来搬到了建设厅的家属院,两家仍经常来往,过年过节,简直就像一家人般亲热。所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两家大人几乎认定这金童玉女般的两个孩子会最终走到一起。
  所以无论在家中还是在江医,欧阳姗对黄诗怡“横刀夺爱”的恼怒,根本不是什么秘密。
  万庭芳见欧阳姗扭头就要走,忙拉住了说:“你这么老远地跑过来,总不能连饭都不吃一口就回去。正好,小健遭了两天罪回到家,我买了些菜,你跟着我们一起凑合吃点儿再走吧。”
  欧阳姗看了一眼关键,怯生生地说:“可是他……”
  万庭芳嗔道:“别管他!……你也了解,他就这个闷性子。就这么定了,你一定留下吃午饭!这一上午了,家里连个和我说话的人都没有。”
  欧阳姗这才笑道:“好啊,我最喜欢吃阿姨烧的菜了,我给您打下手吧!”
  万庭芳暗暗叹道:诗诗惨死,小健虽然可怜,但有姗姗这样出色的女孩子关心他,他还算幸运呢!
  关键耸耸肩,虽然自从他爱上了黄诗怡,欧阳姗曾在学校里胡闹过,给他和黄诗怡难堪,但他一直保持对这个小妹妹待之以礼,也没把她捣乱的事告诉过双方父母。只是此刻他实在没有心情,便躲进了自己的房间。
  欧阳姗跟了进来。
  真没办法,从老妈到邻家女友,没有一个能让他安静一下。
  “这是我最近买的书,你要是喜欢,拿去看吧。”关键随手指着书架上的一摞小说,没精打采地说。
  欧阳姗低着头,小声说道:“小键哥,我是来道歉的。”
  “你又没做错什么,道什么歉?”
  “诗诗的意外,我也很震惊。后悔以前有些事让你们下不了台,真的后悔死了。”欧阳姗偷偷抬眼看看关键,“你不会还在怪我吧?”
  “都过去的事了,提它干吗。”关键心头一酸,抬头看着欧阳姗。
  “你总算正眼看人了,我有那么恐龙吗?”
  欧阳姗其实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追求的人可以从江医大门一直排到昭阳湖边。两人从小一起长大,情同兄妹,虽然关键和她从来没有互表爱意,但她的心事他何尝不明白。自己一直把她当妹妹呵护,但姗姗却认为是黄诗怡插足,对诗怡恨之入骨。
  恨之入骨……关键心头一凛,抬眼看了看欧阳姗。欧阳,诸葛,正巧都是复姓!
  “你不怪我就好了。”欧阳姗的面容明朗起来。“你说,诗诗被害,有没有莫名其妙的感觉?她就是一名普通的大学生,能招谁惹谁,下这样的黑手……”欧阳姗停下来,看着关键的脸,又说,“算了,我们可以过一阵再谈这个。”
  是啊,诗诗一介大学生,为什么会被如此残忍的手段置于死地?她虽然胆子大,怎么会一个人到旧解剖楼那样的地方去等人?除非,凶手是她熟悉或信任的人。
  比如我自己。或者……
  “你说吧,我能承受得起。”关键想听听欧阳姗的高见。
  “所以我感觉,这绝对不是个随机的杀人案,你有没有想过,这样非人的行为,会不会真的‘非人’所为呢?我是说,比如,厉鬼作孽。你看过《碎脸》的,对不对?”
  关键的心沉得更深了,好像,这真是唯一“合理”的解释。
  7
  虽然陈警官提醒过,取保候审意味着必须随叫随到,关键还是没想到传讯来得这么快。
  “你最后一次见到褚文光,是什么时候?”
  关键最初的反应,是有些莫名其妙:“真正的最后一次见面,就是诗诗被害那天晚上,十月十一日,我们一起去食堂吃的饭。”
  “哦?”陈警官的双眼从关键的脸上移开。片刻后,他又说:“我们已经立了案,在调查褚文光的失踪。”
  “什么?!”关键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也就是从十月十一日晚九点多一点,褚文光离开了宿舍,之后再没有人看见过他。”
  “诗诗被害那天!”
  “不错,宿舍里没有发现任何远行的迹象,所有的东西都在。你有什么别的线索吗?比如,有谁和他闹过矛盾,他最近情绪上有什么波动……”
  诗诗被害的同时,褚文光失踪,几乎可以肯定这两起事件有关。关键却提供不出任何线索。
  “褚文光和黄诗怡熟不熟?”
  “褚文光是我最好的朋友,他们当然熟,也像好朋友一样。”关键感觉陈警官有些话没有说出来。
  难道陈警官怀疑褚文光是凶手?可那又是为了什么呢?难道诗诗和褚文光之间有些什么?是不是自己平时太过粗心,错过了对细节的观察?而这恰好能解释为什么诗诗向我隐瞒她去解剖楼的事实。但关键想到头痛,也没有回忆起哪怕一点诗诗和褚文光之间暧昧的蛛丝蚂迹。是不是褚文光单相思,不能得到诗诗便露杀机?这倒是可以解释为褚文光畏罪潜逃;但如果他不是凶手,很有可能是另一个受害者。脑中冒出这样的念头,关键不禁出了一身冷汗。
  警方已经尽了力,四处搜寻,但没有发现任何褚文光的迹象。
  褚文光的父母已经从外地赶来,焦急地等待着警方的消息。
  周日晚,又是夜班,关键离开家,赶往实习的一附院。当他走到病房门口的时候,“它们”又出现了,还有那长长黑黑的走廊!
  “你到底看清了没有?下一个受害者是谁?”陈警官在手机那头焦急地问。
  “没有……只是一闪而过,没看清。我……我真怕是褚文光……如果真是他,至少说明他可能还没有遇害,我们得抓紧……时间不多了。”关键心想:到哪里去找那条长长的走廊?这大概是制止悲剧发生的唯一可能。
  “你现在在哪里?”
  “一附院大门口。”
  “你不要动,我这就过来。记住,千万不要乱跑。”
  “好。”
  就在关键合上手机的同时,“它们”又无情地出现。
  那条长长的走廊、那些愤怒的眼睛、那枚阴郁的萤火虫,闪在他几乎无力睁开的眼前。他一只手紧紧按着太阳穴,努力地想看清“它们”的样子。
  也许,还是不要看清的好,等看清了“它们”,悲剧就要到高潮。
  但他试图看清那走廊,悲剧发生的场景。
  走廊似乎在一盏忽明忽暗的灯下,他看得更清了,墙的上半截是白的,下半截似乎是绿色的。
  医院的走廊!
  他猛然想起,一附院主楼最近加盖了一层楼面,扩建成手术室,建筑已经完工,装修也收尾,这些天很可能空置。
  他睁大了双眼,不想再看清“它们”,双手在眼前挥舞,似乎这样就能将“它们”赶走,因为呈现到最后的景象,一定惨不忍睹。
  路人看着他,觉得他一定已经发了疯。
  利刃穿心!
  剧痛几乎让他失去了知觉。
  不能再等了,他要抓住凶手。关键稍稍清醒过来的同时,开始奔向一附院主楼。
  踏进电梯的一刻,关键又是一阵剧痛,颅骨、锁骨、和胸骨,似乎正在被锯开、扯裂。疼痛如浪潮般汹涌而至,关键几近昏厥。
  电梯终于停在了第十二层,这是以前的顶楼。剩下这一层,电梯还未通,需要从楼梯走上。关键大口喘着气,奔出电梯门,“它们”又迎面袭来。
  “它们”只是一只小小的萤火虫,在黑暗中独自飞舞。
  飞过了灰泥纸板覆盖的楼梯,飞进了长长黑黑的走廊。
  一道光,如闪电,照亮台上人的面目。
  熟悉的面目,亲爱的朋友。
  一切又归于黑暗。
  推开楼梯最上方的那扇门,才是那长长黑黑的走廊。
  那只小小的萤火虫,正等着他。
  除了小萤火虫,走廊里没有一丝光亮。
  关键翻开手机——光源太微弱,只能朦胧照亮身周一方……他看见了墙,新刷好的,上半截白,下半截绿。
  他开始快步向前,萤火虫也飞得更快。
  走廊两边是一间间手术室、预备室。
  突然,前方一道闪亮,刺得关键眯上了眼。
  他的双眼随即睁大,虽然有足够的心理准备,还是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幕。
  走廊的尽头,垂下了一只手电,高功率手电光照下,一张手术台被鲜血覆盖着。
  褚文光死得和黄诗怡一样惨不忍睹。
  关键在哭,却哭不出声。 
  8
  “学校方面只给了我一些很基本的情况,你大四了?在哪个附院实习?”江京最年轻有为的精神病科专家游书亮并没有翻开关键的病历夹,因为里面几乎一片空白。关键是位健康的大学生,没有任何精神病史或心理问题。
  “一附院。”关键最初的那点紧张已经被游书亮至今仍保持着的学生气和谦和的微笑所打消。“上学期的精神病学大课,精神分裂和抑郁症两节,就是你讲的。”
  “那看来我也不用自我介绍了。咱们还是校友呢。”游书亮看了一眼关键微黑的眼眶。“好像你和我当年在学校里一样,也是夜猫子?”
  关键点点头。
  “你一定很用功,不像我当年,熬夜都是在暗房里冲洗照片。时间过得多快,一转眼,人人都用数码相机了。”
  关键礼貌性地笑了笑:“我还算用功的吧。但最近这段时间,你一定也听说陈警官说了,我的生活中出了很多动荡。说实话,有些时候,我甚至不知道该不该相信自己。”关键向游书亮描述了自己的“天赋”,看见“它们”,经受的实验,以及诗诗和好友褚文光的惨死。
  游书亮对黄诗怡和褚文光的案件已经有所耳闻,“告诉我,最近你的感受,想到什么说什么。”
  “最近,尤其我女朋友被人杀害了以后,我发现,天原来真的会塌下来……”
  游书亮细细体味着关键的叙述,他看到的是一个生理和心理同时在经受着巨大考验的男孩,至少说明,关键的叙说很成功。关键看到的“它们”,承受的那份莫名其妙的极端疼痛,这是从意向到感受的双重幻觉,几乎让人立刻就想做出精神分裂等相关疾病的诊断——这只能理解为幻觉,逼真的幻觉。
  幻觉,逼真到了一定程度,还叫幻觉吗?
  在精神症状的同时出现不知名的躯体疼痛,并非罕见,但让人难以想象的是,疼痛的出现和谋杀的同时发生,仿佛被解剖刀划过的,正是关键本人。
  种种迹象说明,关键似乎生活在另一维世界里。在看到“它们”的时候、在受到疼痛折磨的时候,关键进入了另一个世界,说是下意识也好,说是第四维空间也好,说是精神分裂也好,关键失去了自我,呼吸行动,已不再受自己支配。
  而当关键清醒过来,意识到这种“灵魂出壳”,带给自己的是一次又一次的伤害和折磨,无辜的人一个又一个死去,他承受的压力可想而知。
  “我总在想,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看到‘它们’,看见死亡?为什么是我身边的人遭受杀害?为什么是我在承受剧痛?我怎么这么倒霉?我才二十多一点,就这么背,今后呢?如果我也像一般人那样活到七老八十,还会经历多少这样的惨事儿?有完没完?说真的……”关键嘎然而止。
  “说吧,没关系。”
  关键低下头,沉默了一阵。
  游书亮说:“难道,你是说,你想到过自杀?”
  “心情沮丧的时候,觉得活着毫无乐趣,也不知道这算不算自杀动机。”
  游书亮沉默了。
  如果一个人“预见”了死亡,接着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