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雕刻家
要说,不是沮丧,只是工作过度劳累与疲惫,但想想只木然地说:“我也很想做你所做的事,杀人。”沉默了许久。她的告白让她自己震惊,“我不该说这种话。”
《女雕刻家》五(2)
“为什么?这是真心话。”
“我怀疑我没有勇气杀人。”
奥莉芙凝视着她。“这打消不了你想杀人的念头。”她抽丝剥茧地分析。
“没错。不过如果没有足够的勇气,就没有这种意志了。”她黯然一笑,“我甚至连自杀的勇气都没有,而有时候,我觉得自杀是惟一的明智选择。”
“为什么?”
“我受到伤害,”罗莎淡然说道,“几个月来,我一直受到伤害。”为什么要向奥莉芙透露这些,而不是像艾黎丝所建议的去找个专业的精神科医生谈谈?因为奥莉芙可以了解她的感受。
“你想要杀谁?”这问题在她们之间的空气中振动,像只被敲响的钟。
罗莎盘算着回答是否明智。“我前夫。”她说。
“因为他抛弃了你?”
“不是。”
“他做了什么事?”
罗莎摇摇头。“如果我告诉你,你会试图说服我,说我不该恨他。”她诡异地笑了笑。“而我非恨他不可。有时候我觉得,那是让我活下去的惟一支柱。”
“是的,”奥莉芙说,“我可以理解。”她朝玻璃窗呵了一口气,在起雾的玻璃上画了个绞架。“你曾经爱过他。”那是个肯定句,不是问句,没期待她回答,不过罗莎还是觉得应该答腔。
“我记不起来了。”
“你一定曾经爱过他。”奥莉芙的声音变得像在哼小调,“你没办法恨没有爱过的人,顶多只会不喜欢他,或避开他。真心的仇恨就如同真爱,会吞噬人的。”她用硕大的巴掌把玻璃上的雾气拭去。“我想,”她用一种理所当然的口气,继续说,“你来找我,是想知道杀人到底值不值得。”
“我不知道,”罗莎坦承,“有一半时间我精神恍恍惚惚,其他时间则被恨意所缠绕。我惟一能确定的一点是,我的精神正在慢慢地崩溃。”
奥莉芙耸耸肩。“因为那一直埋藏在你心中。就像我刚才说的,把事情闷在心里对你不利。可惜你不是天主教徒,不然可以去向神父告解,那样马上可以让你觉得好过些。”
罗莎不以为然,“我曾经是天主教徒。我想我如今仍然算是。”
奥莉芙又掏出一根烟,像参加弥撒领圣餐般虔诚地含在唇间。“执迷不悟,”她喃喃地说,伸手拿火柴,“终究会令人万劫不复。至少在这一点上,我得到教训了。”她带着同情说,“你需要再过一段日子才能谈这件事。我可以理解。你以为我会揭你的伤疤,使你再次受伤。”
罗莎点点头。
“你不信任别人。你没有错。信赖别人会自讨苦吃,这事我清楚得很。”
罗莎看着她点烟,“那你自己是对什么执迷不悟?”
她瞥了罗莎一眼,眼神出奇地亲切,但没有回答。
“我可以不用写这本书,你知道,如果你不要我写,我就不写。”
奥莉芙用拇指背抚了抚她稀疏的金发。“如果我们这样就放弃了,布里吉修女会很不高兴。我知道你去找过她了。”
“那有关系吗?”
奥莉芙耸耸肩,“如果我们这样就放弃了,你也会不高兴的。那有关系吗?”
奥莉芙忽然笑了出来,整张脸眉飞色舞。她看来真是和蔼可亲,罗莎暗暗想着。“或许有关系,或许没关系,”她说,“我自己也不确定是否要写。”
“为什么不写?”
罗莎扮了个鬼脸,“我不想让你变成茶余饭后的话柄。”
“我不是早就被骂得体无完肤了吗?”
“在狱中或许这样,但外头不会。他们早就把你忘得一干二净了。或许,最好不要让人们再想起这件事。”
“要怎么做,才能说服你把这本书写出来?”
“如果你肯告诉我犯案动机。”
两人再次陷入沉默,令人毛骨悚然的沉默。“他们找到我外甥了吗?”最后,奥莉芙开口。
“我看还没有。”罗莎蹙眉,“你怎么知道他们在找他?”
奥莉芙畅笑出声。“囚犯不出门,能知天下事。这里每个人都是万事通。我们反正闲着没事,总会打听别人的事,人们各有各的法律顾问,我们也都读报纸,而且每个人都会互相交换小道消息。我猜也猜得出来,我父亲留下了一大笔遗产,他总是尽可能地把好东西留给家人。”
“我和你的一个邻居交谈过,海斯先生。你记得他吗?”奥莉芙点点头。罗莎继续说:“如果我没搞错,据他所说,琥珀的孩子被一个姓勃朗的人领养了,那人后来举家移民澳洲了。我想这就是克鲁先生一直找不到他的原因。好大的地方,名字又很平凡。”她停顿了片刻,但奥莉芙仍闷不吭声。“你为什么想知道?有没有找到他,对你有差别吗?”
“或许。”她沉重地说。
“为什么?”
奥莉芙摇摇头。
“你希望能找到他吗?”
门猛然被推开,两人都吓了一跳。“时间到了,女雕刻家。走吧,该进去了。”警卫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响起,她们辛苦营建起来的亲密感又化为乌有。罗莎觉得一肚子火,也看得出奥莉芙满脸不悦。不过已错失良机了。
她无奈地眨眨眼。“人们说得没错。当你开心的时候,时间过得特别快。我下星期再来找你。”奥莉芙撑着臃肿的身躯,蹒跚地起身。
《女雕刻家》五(3)
“我父亲很懒,所以才让我母亲在家中发号施令。”她用一只手扶在门框上保持平衡。“他还有一句名言,也是我母亲最痛恨的一句话,‘如果可以明天做,千万不要今天做。’”她淡然一笑。“结果,当然,他也就越来越没出息。他只知道凭自己的感觉过活,毫无责任感。他应该去读存在主义的。”她说得极为缓慢,“那可以让他知道,人应该积极地作出明智的选择和行动。我们都是自己命运的主宰,罗莎,包括你在内。”她轻轻点点头,然后掉头离去,拖着那把铁椅子,吃力地和警卫走回囚房。
罗莎纳闷不已,这席话到底暗藏何种玄机?
“怀特太太吗?”
“什么事?”那位少妇把前门稍微推开一点,一手牵着狂吠不已的狗。她像个病美人,脸色苍白,容貌姣好,有一双灰色的大眼睛,一头亮丽的金发。
罗莎递出名片,“我在撰写一本关于奥莉芙·马丁的书。你们学校的布里吉修女说,你或许可以告诉我一些讯息。她说你是奥莉芙在校时最亲近的朋友。”
泽乐婷·怀特假装仔细看那张名片,然后退回给她。“恐怕不方便,谢谢。”她说话的口气好像是基督徒在证道。她准备把门关上。
罗莎伸手顶住门,“请问是为什么?”
“我不想被牵连。”
“我不会提起你的姓名。”她笑着游说对方,“拜托,怀特太太,不会让你难堪的。我一向保护消息来源。我只想向你打听点消息,不会让你曝光的。没有人会知道这事与你有关,我在书中不会提及,就算有人向我打听,我也不会透露。”她看得出,怀特太太的眼神已经有点动摇。“你打电话向布里吉修女查证一下,”罗莎决定趁热打铁,“她可以替我担保。”
“呃,我想大概没什么关系。不过只能谈半小时。我三点半必须去接孩子。”她打开门,把狗拉到一旁。“请进。客厅在左边。我先把布摩关到厨房,否则它会闹得我们没办法交谈。”
罗莎径自走入布置雅致、采光极佳的客厅。一面落地窗可通向阳台。屋外是花木扶疏的庭园,与远方的平畴绿野和牛群融为一体。“这里景观真好。”她在怀特太太过来后说。
“我们能住在这里,真是万幸,”怀特太太自豪地说,“这栋房子的价格我们根本付不起,前任房主因为周转失灵,急需变卖房子,所以价格比原来还便宜两万五千英镑。我们在这里住得惬意极了。”
“那当然,”罗莎亲切地说,“这里简直是人间仙境。”
“请坐,”怀特太太优雅地坐在一张安乐椅上。“我并不是以身为奥莉芙的朋友为耻,”她解释说,“我只是不想谈起此事。公众总是喜欢打破沙锅问到底。他们一定不肯相信我对那件凶案的始末一无所知。”她端详着自己指甲上涂的油彩。“你知道,在凶案发生时,我已经有三年没与她碰面,案发后也没见过她。我实在不知道自己能提供什么值得参考的消息。”
罗莎不打算把这段谈话录音,她怕这个妇人会因此而打退堂鼓。“告诉我,她在学校的表现怎么样,”她说着,取出纸笔。“你们在同一班吗?”
“对,我们都是前段班。”
“你喜欢她吗?”
“不大喜欢。”怀特太太叹了口气,“这么说太不厚道了,对不对?听着,你一定不能提起我的姓名,好吗?我是说,如果你让我曝光,我就不再说下去了。我不想让奥莉芙知道我对她的真实看法。那很伤感情。”
当然伤感情了,罗莎想,但你又为什么会在乎呢?她从公事包中取出几张印有自己地址的信纸,写了几行字,然后签署画押。“‘我,罗莎琳·蕾伊,住在上述地址,同意将泽乐婷·怀特太太所提供的资料当做机密,无论在口头上或书面上,目前或日后,都不会透露她是我的消息来源。’好了,这样可以吗?”她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如果我违约,你可以告我,要我赔偿一笔天文数字。”
“噢,她一定猜得出来是我。反正,在学校时会跟她交谈的就只有我一个。”她收下那张契约。“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老天,真是优柔寡断!罗莎不禁想到,奥莉芙想必早已看出这个朋友不值得交往了。“这样吧,我告诉你,我会怎么使用你提供的消息,你就知道没什么好担心的了。你刚才说你不大喜欢她。我在书中就会写:‘奥莉芙在校时人缘不佳。’这样你能接受吗?”
怀特太太脸色开朗了些,“噢,可以。反正那也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好。她为什么人缘那么差?”
“她一直与人格格不入,我觉得。”
“为什么?”
“噢,真是,”怀特太太有点不耐烦地耸耸肩,“或许是因为她很胖吧。”
这段访谈恐怕会像拔牙一样了,既缓慢又痛苦。“她是否曾试着交朋友,或是根本不在乎?”
“她不在乎。她一向默不作声,你知道,就是在别人聊天时静静地坐在一旁看着。大家都不喜欢她那种样子。老实说,我们都很怕她。她比我们高大许多。”
“那是你怕她的惟一原因吗?她的身材?”
怀特太太回忆了许久。“应该是整体的感觉吧。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形容。她很安静。有时候你会发现,自己正在跟别人交谈时,一回头却看到她就站在你身后,盯着你看。”
《女雕刻家》五(4)
“她会不会以大欺小?”
“只有在她们欺负琥珀时才会。”
“这种事经常发生吗?”
“不会。大家都很喜欢琥珀。”
罗莎用铅笔头敲打着牙齿。“你说在校时奥莉芙只和你交谈。你们都谈些什么?”
怀特太太扯弄着裙子。“就是闲聊吧。”她答不上来。
“我想不起来了。”
“就是女生喜欢聊的那些?”
“嗯,应该是吧。”
罗莎追根究底。“所以你们就会聊些关于性、男生、衣服、化妆之类的?”
“呃,是吧。”怀特太太说。
“这一点令人很难以置信,怀特太太。除非她在这十年间有了剧烈的转变。你也知道,我去见过她。她对琐事毫无兴趣,也不喜欢谈她自己。她只想知道我的事,和我在做什么。”
“那或许是因为她身在牢中,而你是她惟一的访客。”
“事实上,我不是。而且我听说,在有人去探视时,大部分犯人的表现都与她截然不同。他们总是喋喋不休地谈论自己,因为那是他们可以博取同情的惟一机会。”她扬起一条眉毛,推论着,“我想奥莉芙生性就喜欢对和她交谈的人追根究底。我怀疑她是不是以前就有这种习惯,所以你们都不大喜欢她。或许你们认为她太爱问东问西。”老天保佑,希望我的推断没错,罗莎想着,因为这位怀特太太毫无主见,一问三不知。
“真好笑,”怀特太太说,“你这么一说,我倒觉得她的确常问东问西的。她总想打听我父母是不是常牵手、接吻之类的,还想知道我有没有听过他们做爱。”她撅了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