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佛之宴 备宴(上)





  然后,她在这里——沼津——安顿下来。
  她原本是要去富士,富士是丈夫的故乡,也是朱美战时避难的疏散地。那里有一些亲戚朋友,丈夫说这样也比较能够安心,但是朱美恳求说既然要搬家,全然陌生的地方比较好。
  世事难料。
  所以担心也没有用。
  不管是过去还是以往,已经过去的事,对朱美来说都无所谓,她觉得人拥有的只有当下。同时她也认为往后的事既然无法预知,而老是看着过去未免也太不干脆。而且回忆这种玩意儿不管是好是坏,总是有点黏稠的感觉。所以对于朱美这种女人来说,与过去有牵扯的地方,未免令人不快。
  骏河这里的空气和适合朱美。
  她小跳步似地跨出步子。
  ——好像少女。
  不过朱美的少女时代并没有快活跑跳的回忆,但她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幸。现在这种年纪还能够像这样跑跳,已经很不错了。
  朱美就是这样一个女人。
  海风吹拂。
  眼前是一片松林。
  放眼所及,全都是松树。
  松树这种树木,春夏秋冬都是一个样,总是一片青葱,尖尖刺刺,夸示着它的生命力。就是这一点让朱美讨厌。而且她觉得松树从种植时起,就已经不年轻了。就算经过百年,松树还是一样的松树。
  松树打从一开始就是年老的,而且永世不变,这种存在令朱美无法理解,也不想理解。
  每当看见松树,她就这么想,然后独自一人暗自窃笑。笑自己把植物比拟成人,还一本正经地去思考。
  ——树不就是树吗?
  然后朱美就笑了。
  尽管觉得不喜欢、讨厌,朱美还是常来这里。
  不晓得是真是假,据说这里的松树有千棵之多。
  从狩野川河口一直到田子之浦,连绵不断的千松原这里就是闻名遐迩的东海名胜,但这里不光是景色优美而已,听说这片松原还是一片防盐林。过去没有这片松原时,海风从骏河湾毫不留情地扑向这一带,对居民造成了无可估计的盐害。海风吹在脸颊上,感觉虽然舒爽,但若是超过一定程度,也会变成荼毒人类的凶器呢朱美这么想着。
  不过,她也听说此处原本就是一片松林。
  听说在以前不过朱美不晓得是多久以前,也没有兴趣知道——一个叫武田胜赖(注:战国时代的武将,武田信玄之子。)的武将把这些松树全部砍伐殆尽了。
  真是给人添麻烦。
  虽说是为了作战,但是不管理由有多么名正言顺,说穿了只是个人的妄念。
  朱美不晓得武将有多伟大,可是那种妄念竟在经年累月后依然影响着后世,这让她觉得十分反感。
  时间是会过去的。
  所以朱美觉得人也应该死得干脆一点。想要在死后留下些什么,根本是太贪心了。
  ——简直是贪得无厌。
  听说把被砍伐的松林恢复原状的,是比叡山延利寺一位伟大上人的弟弟——一名叫长圆的僧侣。传说那名僧侣偶然路经此地,立誓拯救为盐害所苦的村人,一棵一棵地种下松苗。
  明明只是路过而已……
  听说僧侣每种下一棵松树苗,先前的就枯萎了。
  是因为海风肆虐。朱美觉得要是一般人,应该很快就会放弃了。她不认为单凭一个人能够种起一片树林。所以顺其自然就好。然后长圆不放弃,他念诵佛号,一直不断地、不断地种。这不是常人办得到的。
  结果现在成了一大片美林。
  居民大为感激,甚至为僧侣兴建寺院。
  朱美觉得僧侣很了不起。可是……朱美还是觉得这只是另一种形式的妄念。
  这么想,应该会被斥责:“怎么能把救济众生的大愿称做妄念呢?”但是无论动机是什么、结果如何,朱美还是认为只要是超越个人能力范畴的行为,根源全都是妄念。不管结果是谁哭泣、是谁欢喜,那都是后话了,无论是信念还是邪恶,若根本上没有骇人的执著,无论什么样的伟业都无法达成,不是吗?
  打消武田胜赖的妄念,是僧人长圆的妄念。
  ——不管哪边,都一样执念极深。
  朱美抚摸粗糙不平的树干。
  皲裂的树皮间浮出松脂。
  ——一千棵份的和尚妄念。
  现在依然造福着世人呢朱美默不作声地说道。
  看见大海了。
  丈夫今天也不会回来吧。
  每当巡回相模,没有半个月是不会回来的。
  朱美的丈夫从事巡回贩卖家庭药品的行业。
  他富士的老家经营药店,是个如假包换的越中富士卖药郎。这种生意并非一次买断,而是把整箱药品寄放在顾客家,隔些日子再来拜访,只收取顾客用掉的药品费用,是一种赊账买卖。所以要是不经常巡回拜访客户,就做不成生意了。
  丈夫一年有半年以上都不在家。
  朱美几乎都是一个人。
  但她不觉得寂寞。不是因为她习惯独处,只是她知道,即使身在百人之中,只要觉得人终究是自己一个人,仍然是孤单的。
  ——温暖不是外在的。
  她觉得还会向他人寻求慰籍,表示还没有长大。
  即使是人生的伴侣,依旧是别人。她认为幸福是追求不来的,而是要珍惜当下才能拥有。所以她不寂寞。
  狗在吠叫。
  朱美瞭望松原。
  一町(注:町为长度单位,一町约一〇九公尺。)远的地方,有东西在动。
  朱美用力伸长脖子,稍微探出身子。
  好像是个男子。
  男子在跳,但不想欢欣的雀跃。每当男子一跳,手中一条像腰带的绳子就在空中飞舞。不久后,绳子勾到 松树凹凸不平的粗枝上。男子拉扯绳子,捋了几下。
  ——哎呀呀。
  朱美叹了一口气。难得人家神清气爽地在这儿散步,这下子可怎么办才好……
  男子将绳子结成环后,再拉了几次,接着低下头来,似乎在寻找什么。
  ——何必在这种地方……
  毫无疑问,男子正准备上吊。他八成是在寻找做为踏脚台的东西吧。仔细一看,绳子所挂的树枝,是棵枝叶繁茂的雄伟青松。若是其他的松树,树枝可能会折断。
  阻止嘛,是多管闲事;说教嘛,是不识趣。可是……
  ——既然碰上了,也是种缘份吧。
  朱美穿上木屐。用不着焦急,绳子还没挂好,要是就这样上吊,人绝对会掉下来。
  男人不晓得从哪里找来木桶般的东西,站了上去,把脖子伸进圈里。
  “啊……小哥,不行呀……”
  那个木桶朱美准备叫道的瞬间,木桶的箍子弹开,整个四分五裂,男子抓着绳子就这么跌了下来,绳子当然也从树枝上滑开了。朱美跑了过去。
  男子的腰好像摔着了,他躺在地上挣扎着。
  “真是教人看不下去。偏巧不巧在我面前上吊,至少也吊得潇洒些吧。来……”
  朱美伸出手去,男子老实地抓住了。
  朱美把他拉起来。男子按着腰,露出痛苦的表情。
  男子口口声声叫着好痛。乍看下,是个三十五六岁、不到四十的落魄男子。
  “什么嘛,看你好手好脚的,不是个英挺的大男人吗?现在这种时势,或许你有什么别人难以想象的苦衷,可是如果你真的烦恼到要自我了断,也得好好想想方法嘛。你看看,难得的决心都给糟蹋了……”
  男子疼痛地抚着腰际,呆呆的“噢……”了一声。他穿着西装,里面是一件开襟衬衫。松树底下摆了一只扁平的旅行袋。
  “啊,好痛。”男子说。
  “什么呀,你这人怎么这么愣头愣脑的……”
  朱美虽然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却还是忍不住……哑然失笑。
  “……真是的,这种时候,不是该说‘不要阻止我’或是‘不要问我理由’吗?哪有人上吊还这么悠哉的?”
  “呃……是这样吗?”
  “当然是啦。”朱美说着,又笑了。
  然后她说:“喏,站起来吧。”,再次伸出手。男子有手扶着腰。伸出左手,但是指尖一碰上,又慌忙缩了回去。
  “干嘛呀?难道又想继续上吊了吗?不过我看腿软成这样,本来掉的上去的也掉不成咯”
  “不……”男子把手撑在沙地上,爬了起来,说:“我打消念头了,这行不通的。只是你的手……呃,实在太冰冷了,所以呃……”
  “哎呀,讨厌,现在离天黑还早呢。我可不是幽灵呀。”
  “我知道。”男子莫名一本正经地回应朱美的玩笑话,然后道歉:“失礼了。”被这么一道歉,朱美也感到困窘。
  “真是让你见笑了。我不是一时鬼迷心窍,不过我似乎被吊死鬼给附身了。托你的福,附身妖怪离开了,我也从树上掉下来了。”
  男子外表看起来很老气,却出乎意外地相当年轻。
  朱美再次准备要开口时,男子叫道“痛痛痛痛”,又屈起了身体。
  “哎呀,是不是摔着什么地方了?要是腰鼓碰断了,会有生命危险的。”
  不过他本来就想寻死了。
  看样子,男子似乎摔得相当严重。
  会不会是撞到树根了?男子“呜呜”呻吟着,又卷起身体。
  “……想起却没死成,不想死却摔死了,那可就本末倒置了。看你这样子,还是休养一下比较好吧。我看你不像当地人,你住哪个旅馆?我去叫人……”
  “不……不,我没有住旅馆,已经退房了。”
  想想也是,如果他真心寻死,也没打算再回旅馆去吧。
  “那……”
  “不,呃,给你添麻烦了。不要紧,我只要稍微休息一下就好了。”
  “躺在这种沙地上,不管休息多久,跌打损伤也不会自己好起来。沙子治的好的顶多只有河豚毒。真没办法……”
  朱美转头望向来处。
  “……我家就住在附近。是租的房子,虽然很小,不过如果你不嫌弃……”
  “这、这怎么能行?男人去妙龄女子家里……”
  “哎呀讨厌,什么妙龄女子,说这种奉承的话。要说麻烦,你早就已经给我添麻烦了。要是你倒在这里,就这么上了西天,叫我晚上怎么安心睡觉?”
  朱美记得去年冬天也说过同样的话,就是那宗逗子事件的开幕。
  很难得地,她隐约有了不好的预感。
  成列海鼠壁(注:一种在外墙贴方瓦,缝隙填灰泥的凸稜墙壁。)的屋舍。
  从大马路弯进旁边的小巷。
  这个房子只有三个房间,十分小巧简素。
  朱美靠着路人帮忙,把男子带回自宅。男子频频说着“对不起”、“我不要紧”、“对不起”,但是他好像连腰都直不起来,无可奈何。如果他满口嚷着无论如何都要去死,那还另当别论,但寂然他已无意寻死,也不能抛下他不管。
  虽说萍水相逢也是前世因缘,但别说是前世了,今生都有了这么深切的关联,哪有任由他去的道理?朱美这么想,但实际上她对此人充满了好奇、
  ——真的……
  就是因缘际会吧。
  男子的腰部撞出了一处清楚地瘀伤,果然撞得很严重,不过男子无法走动,似乎不是因为撞伤所致,而是右脚扭伤了。
  朱美为他贴上膏药。
  这里不缺的就是药。
  男子自称村上。
  “不好意思”、“真是丢脸”——即使如此,男子仍然在三如此反复,然后有些僵硬地说:“不过真是吓了我一跳,我还以为你绝对是个十七、八岁的姑娘呢。”
  “哎哟,你再继续这么胡说八道下去,小心嘴皮子烂掉。”朱美答道,关上药箱。“对着我这种半老徐娘,说我二十二、三也就罢了,什么十七、八岁,简直就像在挖苦人。”
  “不,可是没办法啊,在我眼里看起来真是这样。说你是十七、八岁,也绝对不会有人起疑的。对你男人——啊,不,对你先生虽然过意不去,可是你看起来真的一点都不像已婚的人……”
  “你这人真讨厌。随便少报十岁以上的年纪,神明会生气的。而且外子也会笑我的。”
  朱美笑了。虽然说话有些笨拙,但唯一可确定的是,他的心意美朱十分明白。村上非常惶恐,搔了搔头。
  “呃……话说回来,真是大恩无以为报啊。要是没有你路过,我现在真不晓得怎么了。你真是我的救命恩人。”
  就算朱美没有路过,他的上吊行动应该也会宣告失败,如果摔得跟现在一样,也没办法再次挑战上吊,所以不算是朱美救了他的命。朱美这么说,于是村上露出一种快打喷嚏般的表情说:“没那回事。托你的福,我打消寻短的念头了。现在想想,我实在不晓得当时为何会那么想死,该说是走火入魔,还是鬼迷心窍呢?要是没有遇到你,我或许会把摔伤当成更严重的不幸,爬过海滩,跳海自杀了。”
  “这样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