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佛之宴 备宴(上)





  奈津扫视周围两三次,压死嗓音,身子前屈。“听说这一带也有不少,听说小林家就信了,大野家的阿婆也是,还有清水家。他们表面上虽然都装着一副没事人的样子,可是私底下竟然相信那种低俗的成仙道耶。”
  “成……鲜道?”
  字怎么写呢?
  “说是信那个的话,就可以长命百岁,活上一两百岁,真是胡说八道。喏,这一带的水不是很干净吗?所以他们会喝什么涌出来的泉水。可是那种东西,在家里喝不也一样吗?谁会特地去花钱去喝啊?”
  “才不喝咧、才不喝咧……”——奈津挥挥手。“听说三岛这一带蛮多据点的,真是没把人看在眼里。三岛已经有三岛大社了,我们家代代也是山王大人的氏子。像我曾祖母就很自豪,说她曾经在运白砂的队伍里担任照顾婆呢。”
  “运白砂?”
  朱美还不熟悉这块土地。所以虽然她不懂什么成仙道,但奈津说的山王大人,她也莫名不知所以。三岛大社她还知道,至于运白砂,就一头雾水了。
  朱美如此表面,奈津便将她栗子般的眼睛睁得更圆,说道:“就是祭典呀。你不知道吗?要从狩野川的河堤运石头过去,做成一个祭坛,然后一大群人排着队,把它搬到山王大人那里。听说以前的队伍就像诸侯出巡般盛大,那个时候不是从河边,而是从海边——就是千松原的海边,从那里搬石头过来。那里不都是石头吗?”
  “山王大人是……?”
  “神社啦神社,车站那边的……是叫日枝神社吗?哎哟,我不知道它正式的名字叫什么啦。”
  奈津放声大笑。“所以说,信奉的神明怎么可能随随便便说换就换呢?家里还有神龛呢,而且是代代流传下来的。办葬礼不是也有寺院吗?我们是檀家嘛。什么信宗教,根本不需要。可是啊……”
  ——神明。
  朱美不太喜欢这个字眼的语感。
  朱美是个性情淡泊的女子,所以和其他许多事物一样,她对于神明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只是说到朱美听到神明二字时的感想,大概与一般人大不相同。
  朱美最近才发现自己的这种特质。她长年以来一直掩盖着它,等到总算掀开盖子一看,朱美的半生却有如被神明这个字眼戏弄了一般。不知是否受到这样的影响所致,朱美似乎无法像常人一样接受信仰这种事物。对于这部分,她无论如何都无法坦然面对,连自己都觉得厌恶。
  就在朱美陷入思考时,忙碌的主妇又说出一堆话来了。朱美想答也答不了,只好敷衍地笑笑。
  奈津整张脸都在笑着,问道:“那朱美,你现在出来做什么?”
  “做什么……?”
  没做什么,可是……
  情势使然,朱美不得不说出她在千松原见到一个上吊者的事。奈津眼里浮现好奇之色,说:“哎哟,真不得了。那么……他在咯?”
  奈津的视线瞄向朱美的家,朱美点点头。
  “做好事也该有个限度呀。”奈津说,“那你打算怎么做?”
  “那个人坚持要走,要离开。我跟他素不相识,也不欠他什么,他只是个路过的陌生人罢了。要是他能走的话,我会要他马上走。可是看他那样,实在没办法抛下不管。”
  “他站不起来吗?”
  “是啊。要是把他赶出去,救了他的我不知道会被骂成恶鬼还是蛇蝎呢……”
  “啊哈哈哈,真是倒霉。那也没办法,你就暂时照顾他一阵子吧。我去帮你一起跟他说,叫他乖乖呆着。话说回来,你不想问问他自杀的理由吗?”
  “理由……?”
  “对,理由。到底什么事把他逼到这种地步……?这种人可不是随便就碰得上的。你也想知道吧?而且你说他还是个穷光蛋,不叫他说点有趣的事来听听,你岂不是亏大了?总之,你先去买东西吧。”
  奈津拍了一下朱美的肩膀。
  “朱美,你干嘛一脸怪表情啊?随便去附近买条竹荚鱼就行啦,我家老太婆也快回来了,她一回来,我就去你家。喏,快去吧。”
  奈津推推朱美的背。朱美在催促下走了出去。出去之后她才想到,一如往常,她又完全被卷进奈津的步调里了。
  她就这样走出大马路。
  原本舒爽的风已经停了。
  天空也暗下来了,上头云雾笼罩。
  明明还不到太阳西下的时间。
  ——问她自杀未遂的理由?
  朱美连想都没想到。
  她也不想深听自杀者的心情。
  说起来,换做自己是村上,会向别人吐露这么重大事实吗?殷切渴望赴死的人,会……
  ——他已经不想死了。
  朱美也觉得,或许问问他反而比较好。
  朱美也曾经想过要寻短,但是她从来没有试图自杀。
  也不知道为什么,只能说她就是这种性子。但唯一可确定的,并不是因为她很幸福。
  证据就是……杀人。朱美曾经想过,但那是老早以前的事了。
  但是……
  也许不管杀人还是自杀,都一样。同样都是讨厌、憎恨、怨恨、痛苦、悲伤、空虚这类负面情绪凝聚在一起,只是发泄时的对象不同罢了。
  如果真是如此,那种念头或许并非与不幸直接相关。
  比照自己的经验来看,朱美这么认为。当然,无论在任何情况下,人都有各式各样的理由,而且那或许不是能果断理清的事。
  过去……朱美曾经对某人怀有深切的杀意。可是,那时候朱美究竟是讨厌那个人?憎恶那个人?还是怨恨那个人?
  似乎都不算是。说憎恶的话确实憎恶,而且也不是不怨恨吧。朱美应该也不喜欢那个人,那么或许就是讨厌。可是,朱美应该也不会因为这样就想杀了对方,她觉得绝对不是。说起来,因为憎恨对方就杀掉对方,也不能怎么样。
  没错,不能怎么样。所以……
  ——所以啊……
  如果能怎么样的话,事情早就解决了。就是因为不能怎么样,而且知道不能怎么样,人才会费尽心机,设法将那种道理说不清的事化成具体。朱美觉得那就是在某个瞬间,由微不足道的奇迹您聚而成的杀意。所以那个时候、那一瞬间,不是憎恶也不是怨恨。而那种有如热病般的杀意朝外发露时,就成为自杀行为……,会不会只是这样而已呢?
  ——真正是附身妖怪。
  那个人——村上,也说附身妖怪离开了。
  ——真的离开了吗?
  朱美有些不安。丢下那个人独处真的没问题吗?反倒是陪在他身边,像奈津说的,追根究底地问些无聊事,是不是比较好呢?
  所谓真实,是比想象中更恣意任性的。一旦诉诸语言,真实立刻会微妙地偏离原本位置。然后不可思议的是,它会就这样坐落在偏离的位子上。那种偏离,有时候会使杀意消失。朱美在逗子的事件学习到这件事。
  ——回去吧。
  朱美这么想,转过身的瞬间,她感觉有人在看她。
  她环顾周围,却没有人影。还是老样子,视野十分清明。虽然有些微阴,但春季的城镇极为洁净清澈。不过他觉得城镇原本清新的空气似乎有点变质了。
  ——骚然不安。
  道路遥远的彼方,有一个男子背着巨大的行李。
  男子拖着沉重的步伐前进。
  那是……
  ——卖药郎。
  不是丈夫,丈夫不可能在这里。
  美朱定睛凝视,却模糊一片,看不清楚。虽说空气清新,远景却像隔了一层扭曲的镜片般,晕了开来。是光线的关系吗?
  不……或许是因为朱美有些感到不安了。
  极目望去,更遥远,卖药郎前往的方向浮现出鲜艳的色彩。黄色、绿色、红色、原色渗了出来。那不是一般的色彩,色彩仿佛热气般悠悠摆荡,逐渐靠近过来。
  那是成群结队的一大群人,是刚才听说的新兴宗教吗?卖药郎渐渐地远去,而不可思议打扮的一群人则静静地逼近过来。
  ——坐立难安。
  风停了,城镇却骚动着。
  狗在叫。
  忽地往旁边一看,胸前垂着圆形饰物的男子,正茫然站在木板围墙边。
  2
  生药独特的香味沁入有些干燥的眼睛里。
  气味是从褪色的江户紫大包袱里散发出来的,朱美有种想要拿冰水洗脸的冲动。
  “那么……”尾国诚一浅浅地坐在脱鞋出的木框上,喊了一口朱美泡的第三杯茶,饮下后接着说:“……那位村上先生现在怎么了?”
  “在医院。”朱美答道,然后叹了一口气。
  昨天……
  朱美总觉得内心骚然不安,打消采买的念头,折了回去。
  她也不想和打扮奇异的一行人错身而过,但是从大马路弯进巷子后,那种焦躁感更加强烈了。
  转角杂货店的老看门犬平时老是在睡觉,几乎不会吠叫,此时却好像被人踢了一脚似的,狂吠不止,可能是狗叫搞得她心神不宁吧。狗会叫,八成是因为那个成仙道的人还待在围墙后面。
  然后……
  朱美小跑步穿过巷子,回到家里,打开玄关门的瞬间……茶箱“砰”的一声翻倒了。
  仔细一看,靠庭院的拉门上框吊了一个东西。
  是村上。村上再次试图自杀了。
  朱美急忙跑过去,抱住村上的身体,从檐廊大叫奈津。奈津鬼叫着跑来,结果演变成左领右舍全部出动的大骚动。杂货店老板把村上抱下来,众人将他放在门板上,抬到镇上医生那里去了。
  千钧一发,村上总算保住了一命。
  医生说,钥匙美朱再晚个几分钟……,村上恐怕就没命了。
  “真倒霉哪。”尾国说。“竟然在别人家里上吊自杀……他只是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吧?只能说是飞来横祸了。再怎么说,人家救了你,你却在人家家里上吊,简直是恩将仇报。”
  “就是啊,真是给人添麻烦。”朱美说,客套地笑。
  “不过那个人不是扭伤得很严重,连站都站不起来吗?竟然还能上吊。”
  “是……啊,医生诊断说,好像脚骨裂开了,要是平常人,根本痛的站不起来。”
  “看样子他一心想死。”尾国说。
  但是朱美觉得并不是那样。
  村上的样子确实有些奇怪。但是说到哪里奇怪,他只是看起来有些纳闷,与其说是想不开,人反倒很开朗。
  “不过你折回家,真是做对了。要是你去买东西的话,那个人就会吊死在这里了,对吧?”
  “他是在那里上吊的吗?”尾国指着檐廊问。朱美点点头,被拿来当踏脚台的茶箱还在原处。
  “美朱嫂,你事先感到什么不对劲吗?”
  “嗳,虽然不到忐忑不安的地步……,我这算预感吗?”
  朱美没有这样的自觉。
  那时,朱美确实觉得非回家不可。
  可是他认为这个判断并不是基于村上可能再度自杀的预测。虽然觉得不太放心,但她并不担心。朱美之所以回家,说起来,是因为整个城镇骚乱不安,让她内心忐忑了起来。而她之所以觉得城镇变的骚乱,是因为空气变得又干又刺,阳光变得没有生气。
  “会不会是预知呢……?”尾国开玩笑地说。
  “应该不是吧。”美朱回答的不怎么笃定。
  朱美几乎一夜没睡。
  或许如此,老实说,她昨天的疲劳还没有恢复。
  昨晚……上吊骚动告一段落,朱美回家时,都已经深夜了。村上的状况与其说是自杀未遂者,更接近倒在路边的可怜人。幸好他很快地恢复意识,得以免于惊动警察,但是要让一个身份不明的人住院,是件相当麻烦的事。
  当美朱收拾好凌乱的家里,简单吃了点食物时,东方天际已经泛白了。即使上床也睡不着,就在将睡未睡时,也接近中午了,所以朱美放弃睡觉,爬了起来,此时尾国来访。
  尾国是丈夫的生意伙伴——也是卖药郎。
  他们认识已有四年之久。
  不过尾国并没有像夫家的药品批发商承销商品。就这点来说,尾国等于是丈夫的竞争对手,但是尾国是这一行的老前辈,很照顾丈夫和朱美。
  朱美的丈夫作为行脚商人的资历尚浅。他原本是个军人,战后不久才做起买药生意。而尾国从十八岁起就从事这一行,是个拥有二十年资历的老手。丈夫原本就待人和气,不适合当军人,但从要求绝对服从的阶级社会转职到服务业。似乎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将待客的初步要诀交给这个门外汉的,不是别人,就是尾国。
  或者说,丈夫能够摆脱过去的犹豫,决定帮忙老家的生意,一定是因为认识了尾国。
  为他们张罗这个住处的,其实也是尾国。
  听说尾国自从初出茅庐,就一直巡回骏河伊豆一带,当他得知朱美夫妇正在寻找新住处,立刻向他们推销说:“静冈的气候风土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