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清推案·宿缘
地戳进纸窗一角,又快速撤离,那个孔中换上了自己的眼睛。
唐清还是眯着眼,奇怪,以往在龙泽县里,也从未觉着他如此年轻。
他撤去了原本的白发白眉白须,乌黑垂落的长发,精光乍现的眼神,挺拔有力的身躯,潇洒俊朗的姿态。
奇怪,为何相处那么多年,自己竟未觉着,原来,他是如此一个有魅力的男子。
为何,为何要在她面前隐藏了自己,为何要在如此壮年,隐藏在龙泽山,为何……
——清儿回来了,为师很想念你呢!
——清儿,你还记得以前你在我这间简陋的林中竹舍读书的时候,我曾对你说过,世上的一切事情总是因果相连的,有因必有果,相反,一切的结果必然存在着诱发它的前因。
——沈家堡与你们唐家的恩恩怨怨,或许早就存在了遥远而又古老的原因吧。又或者你们两家都被仇恨与私怨蒙蔽着,看不到事实的真相,反而成了某个人精心布局的牺牲品。
——清儿,你一定要牢牢记住这一点。
——当年,我要不是救下了那人,如今也不会造成大错的。我只愿躲在这样的山间,漠然度日,却仍赎不了自己的罪过,我连自己都救赎不了,更何谈去拯救别人呢?
那么,到底,还是他来向她布了一个局,他这个局是否也是精心设计好的?他,与她相处那么多年,一日一夜都没有真心吗?
这样张开的迷网中,她到底还能真正相信谁?相信谁……
研,研,你在哪里,你知不知道,我多管了闲事,最终伤了自己,因为你口口称赞的我的眼睛里,也不见清亮,我,已经看不清了,研,你在我身边该有多好,我现在才发现,自己是一个异常脆弱的人,对,我要回你身边去,我这就走,我这就从这个可怕的地方离开……
唐清抖抖膝盖,欲站起,却在这一刻,从窗纸的窟窿里,碰到了那个荼糜颤抖匍匐于前的男人射来的目光,透着熟识,点着亲切,带着玩味,微微弯着对唐清浅笑。
唐清的心一颤,差点也要站不住脚跟了。
她的身子往后一趔趄,她的肩头却被人重重一按,她转脸侧目,这会子碰到的是深沉复杂的若虚那不含蓄的担忧目光。他无所顾忌地将手一送,抄入了她的臂弯中,往上轻松一提,她便跟着他腾了上去。
她悠悠转头,回下一望,花木禅房,窗户大开,窗中不再是剪影,清晰地站着一个男人,那人的头也往上高高仰着,不是赏月,而是含笑赏着紧抱唐清的若虚,而有不得已必须倚靠若虚的唐清。也许,他正在想着他的棋局,今晚三更他刚刚摆下了第一招,后面肯定精彩,要不然,他不会那样笑。
唐清不再看他,转头无力靠向若虚的同时,往下掉了一颗晶莹的泪珠,看似很小,分量很重,沉重得犹如她咀嚼口中,怎么也融化不了的一声呢喃,“夫子……”
“你,不要再跟着我了。”唐清迈着很大的步子,没什么形象,可在懂得玩味的人眼里,很是直率可爱。
“不行!我,不放心!”若虚亦步亦趋,说着他认为天经地义的话,做着他认为天经地义的事,也很坦率很自在。所以,唐清说,其实原若虚真的,和自己很像。
“你不是派了暗夜飘香了,她不是也对我亦步亦趋了,你还把好好的一个女盗硬是逼着佩了铃铛,她是个盗哎,她既然肯决绝地为你而佩了铃铛,原公子,你真的不认为这就是意味着……”唐清想,任何舔渎了阿夜这份深情的,都会打从心眼里冒着酸酸的味道了。可原若虚不是,他知道的,还狠狠地利用了,唐清说原若虚的本性确实是很难看清的,可他那么绝然利用着暗夜飘香,却真是因为自己的原因了。唐清一颤,这么说,自己岂不是很坏,自己无意中做了很坏的女孩了。
“不,正因为派了阿夜跟着,所以——更担心!”原若虚不等唐清把话挑明,自顾自打断,且这话中又夹杂了另一种味道了。
“为什么?”
“派阿夜是因为我最相信她,我害怕是因为阿夜对你的深深嫉妒。”
“她没有!”
“她有!她,亲口告诉我的,她说,公子,一旦她忍受不了了,她会想办法杀了唐清。所以,我欣赏她,因为她与我很像!我也说过,一旦我忍受不了了,我也会想办法杀了沈研!”
原若虚先停下脚步,这一刻两人已快走到唐清他们寄宿的客栈了。
唐清却也停下,这回真正换了原若虚处于主动的地位了。
原若虚闲散洒脱地站在客栈门口,暗夜的风也拂着他背后的长发,如果日当正午,街头繁华时,他这样子惊艳的出现,势必引得众人疯狂追随。可是,这时候三更以过,原若虚的翩翩风度溶合进了更加无边更加有魅力的夜色,也就不算什么了。至少——他舔舔略显干涩的嘴唇,抿着口中不知何时而起的苦味——至少,他在这个更加特别的唐清眼里,也实在不算什么。
唐清不由地靠近他,他想,是因着他放下了一句要杀了沈研的狠话,她才肯这样不由地靠近他。这一刻,她的脸上竟也会闪着哀戚与生怯,她竟也会害怕什么,忧虑什么,可是他知道她这么重要的情感,全是为那个该死的沈研而放的。而他,可怜的若虚,是的,可怜,他只能承受她最微不足道的同情,他只配得着她的同情,无奈与不赞成。哼,谁要这些,啊?谁要这些无用的感情?他,也是天之骄子啊,他当然配拥有更高贵的,高贵迷人的唐清最高贵的感情,他,要定了!有朝一日……
原若虚眼神虽迷离,可瞬间下了很凶狠的决定。他满意地看到,唐清不仅靠近了他,而且还一把攥住了他的衣袖,因为有着间隙吹过的风,他的衣袖轻浮地抓也抓不住,所以,唐清的动作显得有点狼狈。
“你,不能!”唐清的这句话也有点狠,她一向温和,决不狠,她以往对他是不适是难堪是无力是同情,可绝不至于狠,所以,若虚想,他撂了那句狠话后,他在唐清眼里怕是更不值了。
可,到了这般地步,他,还有什么可在乎的。有一个人从小就教他——若虚,看准的东西,不惜任何代价一定要得到,即使到最后,是毁了那件东西。
他原本是不赞成的,他也是一个平凡俗子,他的内心如所有人一样,天生就是软的。岁月的磨砺,成败的得失之后,才慢慢从一角开始蔓延,逐渐变硬了。
他笑,事实证明,心还是硬的好。
“你,决不能!这样……卑鄙!”
唐清终于骂了他,她不知道事情为何要变成这样,她很喜欢“小原子”,她很佩服年轻有为的“若虚公子”,可是她深深厌恶着,一次又一次徘徊在她面前,冷硬强笑,放着狠话的原若虚,因为,这个他,决不是真正的他!
“唐清,你究竟知不知道,很多时候,情愿卑鄙,也不愿失去,卑鄙是撕毁脸庞,失去却是空了内心。我……我的心在二十年来,一直是空的,这会子,我真的想塞进点什么……我不愿再空着心了……所以,你还是不知道啊!”
他得了那么多,怎会还空着心呢!他意气风发了那么久,怎会在这一刻落寞凄清呢!他的繁华锦绣的身份,难道真是假的?他,一直不是人们看到的那个人?他的从前,究竟发生过什么……
“吱嘎”一声,客栈的门被大气又鲁莽地打开了。这样开门的,就唐清所知,只有她的沈研了。她的第一反应还是惊悚着若虚的那句狠话,本能地往前一跳,拦在了若虚的正前方,正好跳到了沈研惊诧的目光中。
她想,好歹也不能让若虚出手。虽然不知道是沈研的武功高呢,还是若虚更厉害。不过,能不打,就不要打。她跳了过去后才察觉,自己的做法很幼稚可笑,要真打时,凭她的本事岂能拦得住?
这怕是一种真正的泯灭悲哀吧。
“清,你在这儿做什么?既然回来了,怎不进来?”沈研的眉深深皱着,照例看到了她,他总是会有真正的惊喜,可这一刻,也不知为什么,他竟然猛烈地惊诧着,他心中的滋味也不是轻易能辨得清的。
“我……为什么不进来……啊,那是因为……”唐清竖起食指,往后一翘,那是因为后面……
她转头,嘿,要命,原若虚何时不见的?敢情只有她做着尴尬可笑的事啊!
唐清摇摇头,没有解释自己怪异的举动,她想,能不多说时,还是不要多说。因为,研是男人,男人虽然直率宽怀,粗枝大叶,但男人也有男人的思考方式,她知道,男人绝不愿意看到其他的男人追逐自己心爱的女子,不管他怎么标榜自己的豁达大度。除非,那个男人真正不在乎那个女人罢了。
沈研在乎她,如果他知道他与她之间,莫名其妙地多了一个原若虚,那么在洛阳的这些日子,沈研与她之间必会多了嫌隙,不管在唐清看来,这种嫌隙多么没必要,多么荒唐。
“你扶着受伤的暗夜飘香走出茶楼后,就失去踪影了。怎么,究竟这么长时间,你都跑哪里去了?暗夜飘香呢,她真正的身份又是怎样?”
“呵呵,暗夜飘香啊,她,可没有真正受伤,她武功那么高,怎会轻易给我透了消息……倒是你,研,与追魂夫妻,夺命鬼娃那三个怪物的相争中,可曾受了伤啊……”
唐清一步上前,昵昵地靠着沈研,姿态很是亲切,点了三分焦虑,更多的是满满的信任。她伸手牵过沈研的衣袖,将手指一挑,探入其中,正好贴到了沈研的手背上。还是温温稳稳的感觉,研,他到底没有事。沈研低头,与笑着的唐清靠在了一起,久久地迷入她的眼睛,那是一双原若虚也念念不忘的平凡却引人的眼睛。沈研看着,衣袖下的手反掌一握,盖在了唐清的手背上,上下交叠,大手与小手来回摩挲。唐清抬头,迎上了沈研的目光,在心底轻轻一叹,不管怎么说,已经多了三更了,混乱又复杂的这一天很快就要过去的。
可是这一次,沈研一贯昵宠信任的眼神,有了丝丝缕缕的变化,他,居然也会探寻着她了,“清,你知不知道,你刚才那几句,才叫真正的顾左右而言它呢!你明明如此肯定我,即使担心,也绝对相信我一定能全身而退。可是,你刚才还是作了这么多余的一问,因为你没话说了,你必须掩盖掉什么,才会捡无关紧要的说。还有,刚才,你怔怔地站在客栈门口,一定也是刚离开什么人吧。虽然,我不知道你是因着什么原因不愿对我透露事实,可我要你明白,清,我不傻。我,只是太喜欢你,所以,我愿意相信你,就像你以往不顾一切相信我一样。”
“研,我……”
“好吧,这真是遭透了的一天。不过,我还是不沮丧,因为,我的身边一直有你。清,我真的相信,不管发生什么,你一定对我不离不弃。我虽不屑你们女孩家的拜佛,但是我开始觉着,我和你也许真有什么前世的约定啊,呵呵呵……就像,我们身边发生的每一天透着前因前缘的事,包括——凶案!”
唐清咂咂嘴,怪不好受,因着自己的隐瞒,因着沈研的情切,因着原若虚的表达,因着白马寺的秘密。
她想,不管怎么说,今夜一定不好眠了。
真的,她和身旁的沈研,一夜辗转反侧,默然无语。晨将未起时,她和他,一齐听到了走过房门的零乱步伐,她和他同时半抬起身子,仔细辨别就察觉了整个客栈的隆隆混乱,她和他坐在床沿,穿衣戴饰时,她突然一把抓住了他忙碌着的手,“研,有没有听到一声惨叫?”“没有,清,你在做梦吧?”“是啊,许是连连紧张,梦中也不得安生了……”“清,外面是不是出了事?”“嗯,也许客栈内传了不好的消息了。”“不好的消息,不祥的预兆,莫非……”
不是莫非,而是真实。
这个魅乱城市,这个朦胧清晨,大多数洛阳城人都不会寂寞了,因为从城中两个地方传来了声声惨叫。当然,不是一齐发生,而是相约般此起彼伏的。
从唐清与沈研所在的小客栈当然是不会真切地听到这样的惨叫,可是传闻如惊涛骇浪般,在知觉了的人们口耳相传下,震荡的余波都拂到了唐清和沈研的身旁了。那么怪异骇人的消息,那么紧张窒息的氛围,唐清想,即使不去看,也快起了鸡皮疙瘩。当然,沈研也不会与她相差多少。
可是,她不得不去看,谁让她的夫君是那样一个风云人物,免不了要参与到他那个身份必须参与的事情。唐清与沈研刚刚穿戴好,坐在客栈大堂,啜上一口早茶,不动声色地看着周遭格外频密的人来人往。这时,京都府衙的捕快们就客客气气地来请沈研了。依他们的说法,以沈大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