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清推案·宿缘





  “我们是听过天易宗主的,我们也知道是他创造了我们天易宫,照理我们都是直接受命于他的。可是,真的,我们从没见过他,不知他在哪,他是何模样。给我们发命令的有两个人,一个是原若虚,听说他是天易宗主的弟子,一个是那晚出现在密室尸体旁边的人,听说他叫君怀恩,还听说他与天易宗主都很深的渊源。我,荼糜,严威口中的君上要么是指原若虚,要么是指君怀恩,反正他们两个仿佛谁也离不开谁,形影相随的。你看吧,沈大当家,就算是一个天易宫,也藏着属于自己的秘密啊……原来,你也不知道啊,原来,你也什么证据都没有掌握啊?糟糕,真是糟糕……”
  雷逸云遗憾不止,懊恼连连,仿佛自己输招不断,最终无可退路了。
  “糟糕,你认为什么是糟糕?”沈研问。
  “唉,早知如此,刚才……”
  “刚才不该泄漏天易宫的真实所在吧,你是这么想的吧?如果——我们已经怀疑到君怀恩了,那么这时候端出天易宫,让他们死在你前头,说不定你最终凭着将功赎罪,在皇上面前得了法外开恩,你从此逍遥在外,失了仇家,一辈子安定。可是——我们根本不知道君怀恩在天易宫中有如此地位,像你说的,我们没有证据能最终掌握他。即便你最终得了皇上的法外开恩,也一辈子逃不了天易宫残余势力的报复与追杀!你,这才意识到,自个儿踏上了真正的绝路,再不能回头了。这,才是那个糟糕吧。雷大人,你说我想的对不对?”
  沈研不等雷逸云回答,突然决绝地转头,脚下不停歇地往外冲去。他得立即去若虚别院,他得见见那个大名鼎鼎的天易宫,然后他会回客栈找唐清,好好地告诉她刚刚获知的有关君怀恩的一切。因为—— 
  就算全天易宫都是狂妄又胆小的亡命之徒,可有一个,仅有一个是真正的深沉阴狠与残忍毒辣。
  他凭着从唐清那儿学到的直觉断定,这个君怀恩,就是最后的关键。
   
  唐清左手握着茶杯,右手平张浅浅扣着拙朴木桌,右手腕根抵着桌面,五指略略分开,指尖也轻触到桌面,于是她的右手与桌子之间虚虚地拱着一个角度了。从她稳定放松的手掌姿势看,她此刻的内心一定也安静祥和。
  她的胸下便紧紧靠着木桌边沿,她的面前摆着一杯茶,她握着茶的左手一直是温温热热的,因为那只茶杯中的茶一直没有断过,每当她快接近最后一口时,立即便伸过一只很温柔很体贴的手,为她把杯子续满了。那人续茶的动作也温柔也细腻,他会轻轻往上提起茶壶,不让斜倾的壶嘴烫到面前人,他倒茶的速度很慢很慢,仿佛任由那水“滋溜滋溜”地自行流入茶杯,细细绿绿,温温香香的一条流水。 
  为唐清倒着这么美妙的一杯茶的,是沈拓。唐清与他在一起,从吃过午饭后到现在,已经坐了喝了对望了无言浅笑了,好久好久了。她是因着阿拓的一句话而来的,“大嫂,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好好坐一坐,喝喝茶了。”他说这句话时,濡沫着家人的真情,舔渎着自个儿寂寞的悲伤,让唐清既感动又心痛。掐指一算,他这种样子唤着她这个“大嫂”,真的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她居然会冷漠地忘却阿拓这个“弟弟”的存在,一昧关注着她认为值得关注的事情,她也未免落入了功利。这一声“大嫂”,喊得她惭愧喊得她心酸。唐清就是那样的人,特感性特心软特好奇特多管闲事的人,她想,既然认定了自个儿是沈家人,认定了自个儿与沈研一辈子,那么对于沈家堡的任何人,她都和沈研一样,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这个责任在于别人可能会是一种压力,一种烦愁,一种郁闷,在于唐清,只不过正好符合她精力充沛,笑看人生的心理罢了。
  这一天,沈研对她邀请着,说有一个一定不容错过的场面,她一定乐意观望。
  而后,她碰着阿拓,他也对她浅笑相邀,他的理由相比沈研的少了气势,没了诱惑,他只是平淡地说,“大嫂,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好好坐一坐,喝喝茶了。”
  唐清突然心儿一动,突然迅速下了决定,雷逸云的真相暴露确实好看,可是她还是更愿意聆听阿拓,特别是他本不是一个善于敞开胸怀,无所不言的人,那么他难得的主动邀请一定也是很有价值的,他一定在困惑着什么,他想听听她的解答。谁叫,她,是他的大嫂呢?
  唐清的判断里,不管在何种场合何种处境,家人往往最重要。
  沈研理解地点头,“好吧,阿拓这几天确实越来越消沉了,许是我们离开沈家堡太久了。自从为云烟治病,到了龙泽县后,没想到……唉,竟遭遇了这些,我们所有人都预料不到的……我想,回了家乡,沉郁忧伤的阿拓会有好转的,不过……你还是先听听他说什么吧。比起我,他好像……还是更愿意亲近你……” 
  沈研的若有所思也感染了唐清,唐清心儿一阵颤栗,她想,长嫂如母,或许就是这个道理。她也真的愿意,一辈子为沈家堡发挥她可尽的作用。因为,她已经失掉了原本的家,好不容易才扎根了新的家,她也间歇有过哀叹和可怜,但充盈在她心间更多的,是希望。她今后一辈子的希望。
  唐清的左手握着眨眼间斟满的一杯热茶,右手轻轻叩着阿拓房间里拙朴的桌面,她和阿拓对面而坐,在她的左面,阿拓的右面,是客栈房间略显陈旧,薄积灰尘的窗户。她,沈研,阿拓,云烟共同住着一家条件很是普通的客栈,她和沈研的房间虽陋却大,云烟的略显精致,挑选下来,轮到阿拓的既不大也很陋。阿拓一直无争也无欲,他只会像现在这样,面对她半含忧郁地浅浅笑着。
  唐清侧一侧头,脸庞偏转对窗,窗户没有敞开,一直似掩非掩,细细地留着一条直缝。唐清是不能全盘享受明媚的阳光了,她最喜欢的阳光。可阿拓不喜欢,嫌热也嫌出汗,所以他一直习惯这么掩着窗,在沈家堡时就是如此。他倒是喜欢风,直直的窗缝中倒也能透进很好的风,许是集中从一个角度吹进,那风居然也爽爽凉凉的。唐清不介意,风,她也是喜欢的。她轻扣桌面的五指尖旁,疏落地散着几点窗缝中溜进的光点,或大或小,都很调皮,因为它们正点着头,对她而跳。跃动不是很大,那是因为吹过横在窗外树枝间的风也不是很大。只是让人看得麻麻痒痒的,心弦被撩拨得一上一下,不动声色地震颤着。
  唐清突然往前伸出中指,这样子她整个手掌也跟着绵延下去,紧紧贴着桌面了。她的中指碰到了前头一点光芒,死死地按住,嘿,那小家伙竟然逾越地沿上她的手指而跳了。这让她想到有一次,她和沈研单独吃饭的时候,她也碰着这么美好的阳光,这么俏皮的光点,于是她也忍不住顽皮地以手指点点追追。那时候,沈研修长有力的手指也突然伸了过来,覆在了她的手指上。他的指尖触到了她的指甲,她在逗弄着光点,他在逗弄着她的手指……
  呵,怎么想着想着,她又转到了沈研让她悸动的地方,虽然也有好多次好多次更令人悸动的……
  她的脸颊愈来愈红了。
  而后便是阿拓的一声叹息,“大嫂和大哥很幸福啊,你们所有人都很幸福啊……”
  唐清吃惊抬头,深深看进对方的眼睛,那里味道复杂,有太半的羡慕,一小扎的祝福,还有蕴含在所有感情更深处的寂寞。
  “阿拓这么好的人,一定也能找到幸福,一定,很快!”
  “我的幸福不会要我!”
  他每次的结论总是令她这么心悸,这种心悸与沈研带给她的是不一样的,因为对着阿拓,她还有一层隐隐的害怕,害怕他今后不知走向何方,未确定的何方……
  “那么,你今天究竟为何事而找我?”唐清已然疑惑,奇怪,眼皮子也沉沉重重的,胸口,胸口竟然逐渐堵得慌,她是不是喝茶喝得太多了?她从茶杯旁把左手撤开,不断地揉起她眼,奇怪,也没进什么东西,怎么渐渐地看不清眼前的一切了。她勉力抬眼,视线落到了阿拓手中的茶壶上,看似很轻的样子,那么真的一壶水将尽了?看来,她真的喝多了,不是胸口闷,一定是她的肚子撑得慌吧。
  没听说过,喝茶也会醉的。
  “没什么,真的只是想和大嫂这么聊聊。”阿拓仿若皱着眉头,从他手中突然掉落下茶壶,真的像是他无力掉落的,茶壶柄从他手掌间滑出,茶壶身子斜斜着落到桌面,倾了两倾,还好没有倒下。哦,阿拓也是喝多了吧,撑着慌了,连握茶壶的气力也没了?
  没听说过,喝过茶后也会无力的。
  “真的,只是想和大嫂聊聊……云烟说,大嫂的话很有道理,沈拓,你若有什么解不开的结,你就去寻求大嫂,说不定连我的结一并也会结开呢,云烟很开心地这么说着……云烟还说,沈拓,要找大嫂可不能毫无准备,最好呢泡壶茶,请大嫂喝,让大嫂定定心心地谈……我一想也对,所以……云烟帮我泡了这壶茶,叫我和大嫂你一起喝……”
  沈拓断断续续地念完,“噗”的一声,他用先前提着茶壶的那只手摁住胸口,紧紧往下压着,仿佛想按住多么难受的感觉,最终他还是没能摁住胸中吐出的那口血。
  在窗缝中透进的光光点点中,那道血也带着好看的弧度,一直喷到了唐清的面前。沈拓苍白细腻的嘴唇上也横着一道血珠,他的双眼意想不到地瞪着,脸色欲见透明,可怕的透明。然后,他的身子向后倒去,“嘭”的一声,落到了冰凉的地面上。
  唐清在能帮的情况下,总是要帮的。只不过这一次——
  她原本握着茶杯的左手,竟也不由自主地抚上心口,脸色锃青,仿佛也在勉力忍住口中那股就快喷出的奇怪感觉。 
  “原来……这壶茶是云烟泡的啊……阿拓,别怪我多心……唉,如果早就知道,我是不会喝的……” 
  ——现在知道了,那么,我算完蛋了。
  “噗——”,唐清最终也没能止住胸口往上涌出的那口血,连阿拓都没能止住,毫无缚鸡之力的她,当然止不住。 
  “嘭——”唐清的身子也往后倒去,落到了地面上。
  没听说过,喝茶还会吐血的。
  “吱嘎——”房门与此同时被打开,走进一双绣花鞋,一双很华丽的绣花鞋。
  方云烟蹲在身子,从上往下冷冷地看着嘴唇沾血,沉默闭眼的唐清。她忽而轻笑出声,不知碰着什么好玩的事,得意着怎样的成功,她伸手,一点儿也不嫌脏地抹去唐清嘴角渗出的血丝,她又走到另一边,抹去同样情势,惨白着脸趟在地上的沈拓嘴角的血丝。她突然直立,好整以暇地抽出手帕仔细地擦着桌面喷到的两人的血,一点痕迹也不留下。她扶正茶壶,摆好茶杯,让它们仍旧对面而立。她拿起唐清的那只,凑近一闻,随即皱眉撤离,怕沾着什么脏东西。她悻悻地放下,环顾房内一圈,极高兴极满意地哼了一首小调。
  然后,她在等着一个人。
  门外又走进一双绣花鞋,这一双很素净。
  方云烟对暗夜飘香轻快一笑,以手指着地上的唐清,“喏,如你们公子所愿,你尽可以把她带去给你们公子了。她已经被我下了迷药,途中不用担心她会挣扎!”
  ——嘻嘻,她当然不会挣扎,她这辈子以后都不会挣扎。
  暗夜飘香睬也不睬方云烟,仿佛嫌她是个极惹人厌的东西,暗夜飘香冷然地走向唐清,看着唐清时,她便一脸戚戚了,那是眼神深处怎么也藏不住的哀怜。
  “沈夫人,得罪了!公子的嘱托,奴婢不能不做!”
  暗夜飘香动作轻柔地把紧闭双眼,已然不自知的唐清背在背后,脚步迟重地往门口走去。
  她回头对方云烟不屑地说道,“这回方姑娘立下的大功,我家主子自当回报!”
  “哪里哪里,嘻嘻……”方云烟忘形地抽着腋下手帕,对前面的暗夜飘香挥手作别,那人背上有她巴不得消失的人物,她怎能不感激呢?她突然脸色一变,收回手帕,那上面还沾着唐清和沈拓的血呢。她,可不能在最后功亏一篑,她都算计好的,她说过,要让他们后悔的,嘻嘻……
  方云烟目送暗夜飘香的远去,回头看了一眼地上的沈拓,后者苍白的嘴唇边已然又细细地渗出一道血了。真要命,才擦干净的。方云烟皱眉,不过,只要走了唐清就好。暗夜飘香把她带去的是一个令方云烟最满意的地方,因为——她了解原若虚,她和原若虚是同一类人。她知道,原若虚抓到手的东西,一辈子也不会放。就像她,这是最后一次机会抓住沈研,抓到了,她也一辈子不会放。她,和原若虚都是各取所需罢了。
  可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