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国中短篇科幻小说1000篇 (第二辑)
〔十六〕
果然只花了一段合理的时间,美国机器人公司便作出决定。
手术十分成功。
玛格德斯古说:“我本来非常反对这个手术,安德鲁,但原因并不是你所想的那样。假如是对别的机器人进行这个实验,我一点也不反对,但我实在不愿拿你的正电子脑冒险。现在,既然你的正电子径路和模拟神经束已经开始作用,万一这副躯体坏了,可能很难百分之百抢救你的脑子。”
“对于美国机器人公司的技术,我早有百分之百的信心。”安德鲁说,“现在我能进食了。”
“是啊,你能吸食橄榄油。不过我们跟你解释了,这代表必须偶尔清理那个燃烧室。那很不舒服,你知道。”
“如果我打算改造到此为止,那你说的或许没错,但自我清理并非不可能。事实上,我正在研究处理固体食物的装置。既然是固体食物,难免包含必须舍弃的不可燃烧部分——或说不可消化的物质。”
“那你必须造一个肛门。”
“可以这么说。”
“还有什么,安德鲁?”
“所有,一切。”
“包括生殖器?”
“只要它们符合我的计划。我的身体是一张画布,我打算在上面画……”
“一个人?”玛格德斯古本想等安德鲁说完,但他觉得安德鲁似乎欲言又止,于是他把话接了下去。
“我们等着看结果吧。”安德鲁说。
“这是个不值得恭维的雄心壮志,安德鲁。”玛格德斯古说,“你原本比人类优秀,可是在你选择有机体的那一刻,你就开始走下坡了。”
“我的脑子并没有受损。”
“是的,没错,这点我承认。可是,安德鲁,你的专利为人造器官带来的突破性发展,现在通通以你的名义上市了。将来在人们眼里,你是一个发明家,你会享誉全世界——以机器人的身份。何必还要再拿你的身体做实验?”
安德鲁没有回答。
荣誉接踵而至,他成为好几个著名学会的会员。这些学会的成员之中,有人专门研究他创立的那门新科学——他原本称之为“机器人生理学”,后来被正式命名为“人造器官学”。
在他出厂一百五十周年纪念那天,美国机器人公司特别为他举办了一场庆生宴。安德鲁感到讽刺,不过他并没有对任何人说。
晚宴由已经退休的艾尔文·玛格德斯古主持。如今这位当年的研究部主任已经九十四岁,人造器官取代了他的肝、肾等等功能,让他活到今天。玛格德斯古结束简短而感性的演说,然后举杯向“一百五十岁的机器人”祝寿,顿时人声鼎沸,晚宴达到最高潮。
现在安德鲁已将面部肌腱重新换过,能显露一部分情绪了。但是整个仪式从头到尾,他都严肃被动地坐在那里,没什么表情。当个一百五十岁的机器人,他一点也不开心。
〔十七〕
人造器官学与安德鲁如影随形。终于有那么一天,人造器官学将安德鲁带离地球。一百五十周年庆之后的数十年间,月球经过改造,变成一个各方面都比地球更像地球的世界,月球的许多地底城市,都拥有相当稠密的人口。在那里,唯一的例外只有重力。
在月球使用的人造器官必须将较弱的重力考虑在内,因此安德鲁在月球上花了五年时间,与当地人造器官学家共同进行必要的修改。不必工作的时候,他便在机器人群中闲逛,每个机器人都像对待人类一样奉承他。
五年后,他又回到已经变得比月球单调平静的地球,一回来就到范-洽律师事务所。
事务所目前的主管赛门·德隆见到他大吃一惊。“我们还以为你下周才会回来呢,安德鲁!”(他差点要说“马丁先生”)
“我等不及了。”安德鲁直率地说,他急着言归正传,“在月球上,德隆,我主持一个研究组,成员包括二十个人类科学家。我下的命令没有任何人质疑,月球机器人对我和对人类一样顺从。所以说,为什么我到现在还不算人类?”
德隆的眼神突然机灵起来。“亲爱的安德鲁,你刚才不是说了吗?机器人和人类都把你当人类看待。所以,事实上你已经是人类了。”
“当个事实上的人类还不够。我不只要别人把我当人类看待,还要法律承认我是人类。我要当个法律上的人类。”
“那就另当别论了,”德隆说,“这样的话,我们会碰上两个麻烦。一、是人类的偏见;二、是一项无从质疑的事实——无论你多像人类,你都不是人类。”
“哪点不是?”安德鲁问:“我有人类的形体,我的器官和人类的相当。事实上,我的器官根本和许多人植入体内的人造器官一模一样。我在艺术上、文学上、科学上对人类文化的贡献,不会输给当今世上任何一个人。这样还不够吗?”
“我自己是觉得够了。问题是,要将你界定为人类,必须由世界议院通过一项法案。坦白说,我不抱希望。”
“你看,我能跟世界议院的什么人谈一谈?”
“或许是科技委员会的主席吧。”
“你可以安排吗?”
“安德鲁,你根本不需要别人安排。以你的地位,你可以……”
“不,你去安排。”(安德鲁甚至没有想到,自己明显是在对一个人类下命令。在月球上,他已经习惯了这种事。)“我要他知道,这件事情,范-洽律师事务所对我百分之百支持。”
“这……”
“百分之百毫无保留,赛门。过去这一百七十三年来,我对你们事务所可以说贡献良多。没错,以前有段时间,是我欠你们事务所某几个成员一份情。但现在不了,现在可说刚好相反,我要你们回馈我。”
德隆说:“好吧,我会尽力而为。”
〔十八〕
科技委员会主席是一位来自东亚地区的女士,名叫齐理馨。她穿了时髦的透明衣裳(仅以耀眼的反光遮蔽她想遮蔽的部分),看来好像裹着塑胶袋。
她说:“你希望争取完整的人权,这点我十分同情。历史上有不少为争取完整人权而战的例子。可是我不明白,现在还有哪些权利是你没有的呢?”
“比方说,像我的生存权那么简单的东西。一个机器人随时可能被人类解体。”
“一个人类也随时可能遭到处决。”
“处决必须经过适当的法律程序。而要将我解体,却不需要任何审判。只需要当权的人类说一句话,就能结束我的生命。此外……此外……”安德鲁想尽量避免用恳求的姿态动之以情,但逼真的表情与语气却不由自主。“其实,我一直想要做个人,如果以人生来比喻,我已经想了整整六个世代了。”
齐理馨抬起头,一双黑眼睛同情地望着他。“要宣称你是人类不难,只要世界议院通过一条法律即可。他们甚至可以将一尊石像界定成一个人,只要法律通过。然而,实际上,要他们承认你是人类,就好像承认石头是人一样不可能。世议员和其他人一样平凡,大家对机器人的疑虑始终都没有消失。”
“即使到现在?”
“对,到现在。我们都会承认你已经争取到做人的资格,但还是会害怕开一个不良的先例。”
“什么先例?我是全世界唯一自由的机器人,像我这样的机器人绝无仅有,也永远不会再有第二个了。你可以向美国机器人公司查询。”
“嗯,永远是个很长的时间,安德鲁——或者,如果你喜欢,我就叫你马丁先生——我个人实在很乐意推崇你是人类。总而言之,到头来你将发现,大多数的世议员都不会愿意开这个先例,姑且不论这种先例或许多么没有意义。马丁先生,我很同情你,但我不能叫你抱什么希望。事实上……”
她靠向椅背,额头现出皱纹。“事实上,如果这个议题炒得太热,那么世界议院里里外外,都很可能出现一种情绪,也就是像你刚才说的,会有人想将你解体。最后大家将会想,不如把你除掉,这是解决难题最简单的办法了。所以我建议你,在决定采取行动之前,先考虑一下这个后果。”
“难道没有任何人记得人造器官科技吗?那几乎全是我一个人的贡献。”
“听来或许残酷,但他们的确不会。就算他们记得,对你也是有害无益。他们会说,你那样做只是为了你自己;会说那是一种阴谋,企图将人类机器人化,或是将机器人转化为人类,而这两者同样罪大恶极。你从未卷入政治争斗中,马丁先生,你可能不明白,但我可以告诉你,到时候你一定会遭到诽谤,虽然你、我可能一笑置之,但却有人会照单全收。马丁先生,顺其自然吧。”她站了起来,与坐着的安德鲁相比,她仍显得相当娇小,几乎就像个小孩。
“假如我还是决定为争取人籍而战,你会站在我这边吗?”安德鲁问。
她想了想“我会的——在我做得到的程度上。不过,万一这样的立场威胁到我的政治前途,我或许就不得不放弃你,因为这毕竟不是我关切的焦点。马丁先生,我是在尽量对你说实话。”
“谢谢你,打扰你了。将来无论后果如何,我都会奋战到底。今后只有在不为难你的时候,我才会要求你的帮助。”
〔十九〕
这并不是一场直接的战争。范—洽律师事务所提醒安德鲁一定要有耐心,安德鲁则没好气地说,他的耐心怎么也用不完。于是,事务所展开第一波行动,缩小与界定这场战争的范围。
首先,他们提出一项诉讼,反对某个使用人造心脏的人欠债要还,理由是,拥有人造器官便等于失去人籍,而宪法所赋予的人权也随之消失。
他们巧妙地、顽强地一再缠斗,虽然节节败退,但总是迫使法院做出尽可能广义的判决。最后,案子上诉到世界法院。
耗费了好几年的时间,数百万的金钱。
世界法院做出最终的判决之后,德隆为这场打输的官司举行了一场庆功宴。当然,安德鲁也出席了。
“我们做到两件事,安德鲁,”德隆说,“两者都对我们有利。第一,我们确立了一项事实,不论人体内有多少人造器物,都不会使它不再是人体。第二,针对这个问题,我们将舆论导向了强烈支持广义解释人籍的这一边,因为当人造器官能延长人类寿命时,没有任何人会拒绝的。”
“你认为世界议院现在会授与我人籍了吗?”安德鲁问。
德隆显得有点不自在。“至于这一点,目前我还不乐观。有个棘手问题,就是世界法院当作人籍判据的那个器官。那是人造心脏,不是脑。人类的大脑是细胞构成的有机体,就算机器人拥有大脑,也只是铂铱合金的正电子脑——而你拥有的当然是正电子脑……不,安德鲁,别露出那种眼神……如果照这个判例的标准来看,你的脑子必须足够接近有机体,可是我们不知道如何仿造细胞大脑的结构。甚至你自己也做不到。”
“那么,我们该怎么办?”
“当然要试试看。齐理馨世议员会站在我们这边,而且会有越来越多的世议员跟进。只要掌握议院多数,世界主席不接受也不行。”
“我们掌握多数了吗?”
“没有,还差得远。但舆论如果肯将人籍的广义解释套用到你身上,我们就有希望。我承认机会不大,但如果你不想放弃,我们就赌一赌。”
“我不想放弃。”
〔二十〕
齐理馨世议员比起安德鲁初见她时老了许多。她早就不再穿那种透明衣裳了。现在,她头发剪得很短,穿着直筒状服装。至于安德鲁,在符合品味的前提下,他仍尽可能坚持一个多世纪前,刚开始穿衣服那时所流行的款式。
“我们尽了最大的力量了,安德鲁。”她说,“休会之后我们还会再试一次,可是,老实说,失败已成定局,迫不得已还是得放弃。唉,我下届选举注定落败了。”
“我知道,”安德鲁说,“这让我很难过。以前你不是说,万一威胁到你的政治前途,你就会放弃我。为什么你没有?”
“你知道,人有时会改变心意。不晓得为什么,我觉得,如果为了连任必须放弃你,那代价太高了。我在世界议院已经待了超过四分之一世纪,够了。”
“我们没法改变他们的心意吗?”
“通情达理的那些人,都已经被我们说服了。其余的那些多数——他们的反感很情绪化,根本说不动。”
“情绪化反感不能当作支持或反对一个提案的理由。”
“你说得对,安德鲁,但他们不会把情绪化反感说成是他们的理由。”
安德鲁仔细思考,字斟句酌:“那么,追根究底,一切都归结到大脑结构上。我们一定得停留在细胞对正电子的层次来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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