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火重生大同梦
张之洞眼中寒芒大盛,一眨不眨地逼视野原,断然道:“这样的条件不但本督不能接受,大清的子民也不能接受。”野原毫不相让地迎向他目光:“总督大人,我想您误会了大帝国的诚意,我们不愿意看到亚洲第一铁厂倒闭,你们的朝廷应该也不能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吧?”
张之洞心中一凛,野原的话不无道理。朝廷无能,粤汉铁路迟早会落入洋人手中。就算给了人,当政的慈禧太后也不会太在意;可是如果汉阳铁厂倒闭了,那么即使圣眷再隆,自己也难逃言官弹劾。百般权衡下,缓缓道:“最多五十年!这是我们的底线。”
野原用力摇头:“不!一百年。没有粤汉铁路,总督大人还是总督大人。可是没有了汉阳铁厂——总督大人应该懂得轻重吧?”他早就认准了张之洞的死穴,无论如何也不肯眼看着铁厂倒闭。不然也不会煞费苦心来编织这样的阴谋。
凝固的空气中,张之洞终于颓然坐倒:“八十年,绝不能再多了。”
野原再次摇头:“一百年就是一百年。”
张之洞长叹一声,语音低沉而苍凉,象是在转眼间又老了十几岁。“野原先生,九十年吧。就算是给我这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一点面子,好吗?”这种话说出来,已经是低声下气的哀求了。
石铮忽然上前,凑到张之洞耳边低语数句。
张之洞全身猛地一震,眼珠快速地转动几下,随即端起桌上的青瓷茶杯。“领事大人,且容本督思虑周全,请。”
野原武夫被这莫名其妙的变故弄得手足无措,他熟悉中国官场上端茶送客的规矩。惊疑不定地望着石铮,实在看不出他石刻般的黝黑脸膛上藏着什么玄机,竟然能使张之洞转眼之间就改变了主意。
第十章一夕清谈
正当张之洞被野原逼迫得无路可退、痛下决心出卖粤汉铁路之时。一直冷眼旁观的石铮在他耳边低语道:“香帅,属下有几位朋友,都是留洋工业专家,必能修复高炉。”
野原走后,张之洞半信半疑道:“石将军,此事非同小可,铁厂可是一天都耽误不起的。你可有确切把握?”石铮露出充满自信的笑容,坚定地点点头。“香帅放宽心,要是耽误了铁厂,石铮必定以死谢罪。事不宜迟,我马上就带我的朋友去铁厂。”张之洞颤巍巍握着他双手。“拜托了——”
位于汉阳城郊龟山脚下的汉阳铁厂,规模宏伟的厂房内,两座高达十几米的高炉涌出炙热的铁水,通过一道道纵横交叉的滑槽缓缓流向一座座平炉。乌龙般的黑烟笔直刺向天际,各种机械摩擦声、“呲呲”的蒸汽声依次响起,整个工厂又现出火热的生机。
经过秦长风和任安平两位方舟专家两昼夜的努力,在铁厂技工们的通力合作下,终于修复了高炉,全线恢复生产。这种原始高炉又怎能难倒秦任这样的二十一世纪科学精英。
蔡锡勇一把搂住任安平,欣喜若狂地叫道:“你是我大清的功臣!粤汉铁路保住了!粤汉铁路保住了!”
盛宣怀悄然拭去一滴即将滚出的泪珠:“快去禀报香帅,他老人家一定等急了。”
当铁厂恢复生产的消息传到总督府,张之洞一下子从座椅上弹了起来,仰天长笑道:“苍天有眼,赐我断刃!”
当晚,总督府内张灯结彩,张之洞大摆宴席,犒劳全体有功人员,武汉三镇大小官吏几乎全到齐了。石铮为张之洞一一引见方舟小组成员,张之洞听说都是留过洋的专家,喜不自禁,连连夸奖勉励,对各人极尽礼数。
张之洞自兴办洋务以来,深感国内民智未开,舞文弄墨、精通做官的人才遍地都是,通晓西洋工业民生的人才却是屈指可数,这也是晚清中国洋务运动举步维艰的根本原因。
所以张之洞虽身为一代大儒、待僚属清高自傲。但只要一遇上精通时务的人才,必定折节下交、诚心延揽。武汉的大小官员们从来没有见过张之洞这么高兴的,对秦长风等人自然更加刮目相看,纷纷向他们敬酒祝贺,谀词如潮。
眼见众人都已有了七八分醉意,陆少阳凑到石铮身边,低声道:“这是个好机会,不能错过。”石铮心领神会,这种时候应该是总督府戒备最为松弛之时。张之洞胸怀大畅,连府内的巡卫们都人人分得酒肉吃,正是营救黄兴的大好时机。
好在今日的主角是任安平和秦长风两位专家,石铮故意拿酒泼湿了一大片衣襟,借此溜出了宴会厅。
此前石铮曾留心套问过辜鸿铭的话头,似乎总督府内并无什么牢狱,不过后园有一处院落,是块禁地,连总督夫人都不能进去。
石铮凭着深厚的特种技能,从容避过几队巡逻兵。间歇还听到士兵闹酒的声音,心道今夜果然防备松懈。
转眼间已潜入总督府后花园,游目四顾,亭台格局与别的府邸没什么两样,只有东首角落边矗立着一座外观雅致的独门小院。感觉甚是突兀。
石铮紧贴着墙角滑到院墙根下,取出一枚外观精巧的吊钩,上面缠着特种纤维制成的吊绳,极细却韧性极强。借着装备,他游鱼般翻上了六七米高的墙头。滑行一段后,终于寻到了一处可以俯视小院的视线死角,把身体吊在墙上。
此时月色甚好,小院内的情形一目了然。只见一个中年男子和一个少女相对而坐,当中隔了块小几,几上搁着一面围棋盘,看样子似乎正在对弈。
少女背对着石铮,身材窈窕,散发出妙龄少女特有的青春气息。估计年纪在十六七岁上下。男人虽在他正面视线中,却正在低头沉思,看不清相貌。
隔了一会,男人拈起一子,轻轻放上棋坪,落定。少女一声低呼,声音婉转娇嫩,如黄莺初啼。“咦!为何你会下在这里?”随即娇笑了起来:“呀!我又输了。”听语气很是天真。
男人道:“今天晚了,明天再来吧。”嗓音低沉。少女象是兴致很高,央求道:“再下一盘嘛,今天可以晚一点,他们都在喝酒呢。”
男人不为所动:“我累了,想休息了。”
少女仍不愿离去,托着下腮想了一会,忽然道:“你好象不想出去似的?”男人身子动了动:“怎么讲?”少女轻笑道:“爷爷早就说了,只要我赢你一盘棋,他就放你走,为什么你不肯让我一盘呢?”
男人语气有些不屑:“嘿!我怎么能占你小丫头的便宜,你爷爷啊,他比谁都聪明。”少女高兴了:“那是,爷爷最聪明了。爷爷十五岁就中了举人,二十六岁就做了探花郎呢。”
男人沉默半晌,忽然道:“你爷爷的确事事都很聪明,不过有一件事,他始终都看不透。”
“不知什么事是老夫看不透的?愿闻其详。”不知何时,张之洞出现在了院门前。少女一下子跳了过去,撒娇道:“爷爷,您什么时候来的呀?吓了人家一跳。”
张之洞爱怜地轻抚她的秀发,呵呵笑道:“珏儿,快回去睡吧,爷爷要和黄叔叔聊聊。”少女温顺地“嗯”了一声:“好吧,爷爷、黄叔叔,我走啦!”
此时男人缓缓抬起头来,赫然便是黄兴。石铮伏在墙头看得真切,震惊到无以复加。张之洞的胆子未免太大了,竟然放心让自己的孙女和黄兴这样的朝廷要犯单独在一起下棋。心念电转,实在找不出一个合适的理由来解释眼前这一幕。
那个叫珏儿的少女走后,张之洞慢慢踱到黄兴面前,在他孙女坐过的位置上坐下。石铮越看越奇,一个是朝廷重臣,一个是革命党首脑,两个你死我活的政敌,相互间竟没有丝毫防范。
张之洞再次发问:“黄将军可否赐教,老夫何事看不透?”黄兴一挥手,断然道:“很简单,天下大事!”吐出一口长气,又道:“天下大势,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张之洞从怀中掏出一本黄皮册子,郑重递了过去:“这是老夫刚接到的朝廷上谕,不知此物是不是将军所谓的天下大势?”
黄兴看毕,良久不语。张之洞:“将军可曾看仔细了?”
黄兴缓缓立起身来,负手仰望明月,轻叹道:“又是一场闹剧!”张之洞:“上谕上写得明明白白,朝廷已预备立宪。这煌煌圣谕,岂能有假?”
石铮恍然大悟,原来张之洞给黄兴看的那本册子就是清廷刚下达的预备立宪令。这段历史他略微知道一点。1904年日俄战争爆发,岛夷小国战胜了庞然大物俄罗斯。国内外舆论认为,这是立宪国战胜专制国的铁证,“皆谓专制之政,不足复存于天下。”于是国内立宪的呼声,由微弱转为高涨。慈禧太后在强大舆论压力下,不得不推行宪政改革。
黄兴冷笑道:“早在慈禧派五大臣出国考察西洋宪政时,孙先生便说是场闹剧。可叹世人,又要被那婆娘玩弄于股掌之间。”张之洞怒道:“你们革命党人,为何一定要靠流血来达到目的!英国、不都是君主立宪的成功范例吗?我泱泱中华,真的容不下一个皇帝吗?”
黄兴慨然道:“我中华自有我中华的国情。孙先生说过,满清绝对不会心甘情愿交出政权的,我中华亿万人民再也不能跪在一个人脚下顶礼膜拜!我们也不需要一个满清鞑子来做皇帝!满清气数已尽啊,香帅!”
张之洞霍然起立,在院中快速走动几圈,厉声道:“孙文孙文!又是那个孙文!为什么孙文一句话,你们革命党人就奉为圣旨?别人一千句一万句、铁一般的事实也抵不上孙文的一句话?”
黄兴傲然道:“不错,因为他是天底下独一无二的孙文,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比他更纯粹的革命者。”张之洞冷笑道:“他孙文就不想当皇帝吗?”黄兴毫不犹豫道:“世上每一个人都有可能想当皇帝,但是孙文不会。孙文就是为消灭皇帝而生的。”
两人在院中怒目而视,相持了许久。张之洞慢慢收回目光,脸上现出极度怅茫的神色,喃喃道:“孙文,你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你究竟有什么魔力?为何如此多的英雄豪杰都着了你的魔?”
黄兴针锋相对:“香帅一代大儒,深通时务。岂非中了慈禧那妖妇的魔。她虽对你有知遇之恩,可是与天下安危、民族兴亡相较,孰轻孰重?香帅莫非不是汉人?”
张之洞发出一声悠悠长叹,缓缓道:“如今国家重症缠身,内忧外患绵延不绝。我们还能经受得起多少折腾?老夫致力经办洋务,便是为实业立国,救万民于水火。真爱国爱民者,何必计较谁当这个皇上。当携手一心、共图自强,何愁中华不兴?老夫勉留将军在此,便是请将军深思,何谓大义,何谓小节。舍小节而存大义,谓之真豪杰。”
黄兴恳切道:“满清已病入膏肓,积重难返。香帅兴办实业多年,朝廷可曾有过一分支援?反而是处处掣肘,事事难为。知香帅者谓之临危受命、公忠体国。不知者谓之好大喜功、聚敛钱财。香帅但有所觉,如何还能为这昏聩无用的主上卖命?”张之洞全身一震,深深望向黄兴,四目再次交投。
不知过了多久,张之洞突然仰天长笑:“想不到知我张之洞者,这世上唯有你黄兴一人!”
黄兴对张之洞深深鞠了一躬:“你我虽政见不同,但香帅治学为人、立身处世,黄兴是极钦佩的。”
张之洞重重坐回椅中,轻叹道:“你我肝胆相照,皆为中华。杀黄兴一人,不可救大清。放黄兴一人,却可救中华。老夫是杀黄兴呢,还是放黄兴呢?”黄兴铿锵道:“若杀黄兴救中华,黄兴愿往。”
张之洞颓然摇头:“老朽老矣,深受国恩,自不能背负那千古骂名。但能竭尽余生,为明日之中华保全些血脉,存上些元气,余愿足矣。身后功过,是理会不得了。”
黄兴又坐回他正面,低声道:“一夕清谈,香帅珍重。”张之洞端起茶杯:“君子之交但如水。”——
这场清谈对于石铮而言,远比任何一场沙场决胜、校场比武更惊心动魄,不觉额上已沁满了黄豆大的汗珠。他万万没有想到,历史上的南洋领袖、清廷元老张之洞会是这样一位胸怀天下、同情革命的铁血老人。
他如来时般悄悄滑下了墙根,迅速离开了总督府。
第十一章百年大计
一
石铮从后院出来,见酒宴已散,便回到家中。其余四人正在他家中焦急等待,卫青一见他就道:“谢天谢地,石哥总算回来了。”当即转入内室密谈。石铮向小组汇报了张之洞义释黄兴的详细过程。
陆少阳笑道:“看来我们这位香帅思想还是比较进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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