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实之城





    一个小妖魔把插头插上,圣诞树发光了——这时绿色的天空中升起了无数的烟花,喜庆的爆炸声顿时响起,满天都是欢快的图案。当托比鼓掌的时候——这个举动让他喘不过气,而且加倍地感到痛疼,——“心”的成员们唱起了歌。 
    哦,托比听到你生病了我们多么难过但我们知道你快好了因为你是个好小伙…… 
    “圣诞老人,我有个问题。”托比说。 
    “什么?” 
    “你还记不记得……嗯……那只电动鹿?” 
    “电动鹿,什么电动鹿?”斯巴斯坦装出沮丧的样子,一拍手套,“哦,对了——电动鹿。” 
    听到暗号之后,一个苗条的女仙子骑着一只栗色的电动鹿冲进了房间,马笼头上装了红宝石,马鞍上有仙人掌,真正的马鬃从马颈上垂下来。 
    “他叫什么名字?”托比问。 
    上帝保佑,斯巴斯坦还有所准备,“在圣诞老人的电动鹿园里,我们管它叫巧克力。” 
    “这名字棒极了,”托比说,这鹿子蹦上前来嗅他的脸颊。“瞧,爸爸,我得到了一匹棕色的电动鹿,叫作巧克力。”他咳嗽起来,补充说,“我本来想要一只黑色的。” 
    我腹中升起一阵绞痛,“什么?黑的?” 
    “黑的。” 
    “你说是棕色的,”我刺耳的声音让我自己也吃了一惊。这最后的几周——几天,几小时——必须是完美的。“你绝对说的是棕色的?” 
    “我改了主意了。” 
    “棕色挺好的,托比。这颜色很不错。” 
    托比用他象铅笔一样瘦削的手指指着马鬃毛。“我觉得我没办法骑它。” 
    “你当然能,宝贝儿。” 
    “我想我过些日子能骑它。现在我累了。” 
    “早晨你会感到好点儿的。” 
    托比又戴上他的氧气罩,“我能看看快乐之地的模型是怎么工作的吗?” 
    克拉克尔医生垫高了枕头,让托比能够毫不费劲地看清楚这个模型,斯巴斯坦扭开了控制板上的按钮,这个玩具立刻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旋转的世界。 
    “快点,”托比低声说,模型上的渡船,车辆把看不见的乘客送到各个方向,作着长途旅行。“让它们快点!” 
    “来吧,你来控制。”斯巴斯坦把控制板放到我儿子手中。 
    “快点……”托比让电流更强。“快点,快点……”我从他的语气中觉察到一丝虐待的意味。“上去吧。”他说,“骑上旋转木马,坐上海船。”我知道,在他头脑中,那些汽车上的人已经快把肠子都呕出来了;那些海船上的乘客被抽进空气中;木马上的骑手已经被抛在地上,任由马蹄践踏,“上去吧。” 
    这时候我发现圣诞老人和他助手们都显得很怪。他们的眼睛湿了。泪水,是的,泪水——孩子般的泪水。 
    “他们怎么了?”我问玛提娜,“你是指什么?” 
    “他们的眼睛。” 
    “上去吧。”托比说。 
    玛提娜看着我,仿佛看着一只又哑又蠢的狗。“他们哭了。” 
    “我从没见过,”我按了按自己的泪腺。“没见过成年人哭。” 
    “骑上去。”托比说。 
    “在斯塔瑞维,成年人也会哭泣。” 
    确实,我观察着这群成年人,看着他们湿湿的眼睛,他们悲惨的微笑,他们悲哀的脸庞,我观察着他们——然后理解了他们。对,毫无疑问,他们从自己上演的可笑的肥皂剧中得到了乐趣,他们喜爱剧中的每一分钟,喜爱极了。 
    托比不再说:“骑上去”了,他什么都不再说了。他那儿发出的唯一的声音是一种低沉轻柔的呻吟。如同加登河中风声的低吟。 
    克拉克尔把托比的床垫和枕头都放低了,打开了他的呼吸器。安索尼·维思拿起了我儿子瘦骨嶙峋的手掌,紧紧地握了一下以示安慰鼓励。 
    “我能再见到你们吗?”托比问。“下一个圣诞节你们还会来吗?” 
    “当然会。” 
    “你保证吗?” 
    “我们会来的,托比,你可以打赌。” 
    “我想我不会有下一个圣诞节了,”我儿子说。 
    “你不能这么想。”安索尼说。 
    我走开了,瞪着树上的装饰。一个雪人拿着一张卡片:好起来吧,托比。一个陶瓷天使摇着一柄旗帜,上面写着:我们和你在一起,孩子。一个塑料冰柱上贴了一张卡,写着:随疼痛而来的是智慧。 
    我转过身,正好看见一颗大大的银色泪珠从圣诞老人的脸颊上滑了下来。“当然还会有一个圣诞节的。”我机械地说。 
    在托比打呵欠的时候他那发蓝的皮肤从脸颊到下巴都绷得紧紧的。“我喜欢圣诞节。”他说。“我真的很喜欢它。我今天会死去吧,圣诞老人?我好冷啊!” 
    斯巴斯坦说,“不会的,托比。” 
    “你哭了,圣诞老人。你……” 
    “我没有哭,”斯巴斯坦说着用手套抹去了泪水。 
    “谢谢你,圣诞老人,”托比咕哝着说,“这是我生命中最伟大的一天。我爱你,圣诞老人。我希望我的电动鹿是黑色的……” 
    我儿子睡着了,打起了呼噜。我朝玛提娜转过身,我们的目光碰到一起了。“让他们走吧,”我用颤抖的声音说。玛提娜皱起了眉。“这些‘心’组织的老鹰,”我说,“我想让他们离开,现在。” 
    “我想你没弄明白,杰克。他们到这儿来为你儿子尽力,他们是来——” 
    “我知道他们是来干什么的。”他们来看我的孩子窒息,他们来从我儿子的死亡中享受乐趣。“让他们走。”我说,“告诉他们。” 
    玛提娜走向那帮圣诞老人的助手,向他们解释说我需要单独和托比呆在一起,他们的反应如同被宠坏的十岁小孩;他们撅起了嘴,咬着牙,捏紧拳头,他们在明亮的黄色地板上跺着脚。 
    “心”的成员慢慢地走出去,向我表示他们虚伪的支持,用典型的斯塔瑞维的话向我表示慰问,“这是一个过程,斯伯瑞先生,不是一个结束。”“他将人新一轮的生命,”“我们现在知道了,新生出现在消亡的运动中。” 
    当安索尼·维思走到门边的时候,我伸手摸了摸他的颈圈,说:“谢谢你们买了那么多玩具。” 
    “我们觉得你很自私,”他答道,“我们为你做了这么多,你现在——” 
    “不让你们来参观他的死亡?对,是这样的,我要欺骗你。” 
    “我认为你希望我们让你儿子高兴,激发他免疫系统的工作能力,我以为我们会——” 
    “我不再相信这些了,”我承认说。“也许我从没相信过,我只是在向我自己撒谎。” 
    “让他一个人呆着吧。”斯巴斯坦用他的大肚子挤着安索尼。“我想他现在不需要我们了。” 
    “有些人真是变化无常,”安索尼说着,跟着圣诞老人走出了房间。“有些人……” 
    最后我一个人留下来了,我独自站在可笑的喜庆的物件中,耳中听着托比的呼吸器单调的声音。圣诞树,电动鹿,快乐之地,长颈鹿,皇冠,皮鼓,溜冰鞋,棒球手套——多么愚蠢而无用啊,但现在,我终于知道了我应该给他他所需要的东西。 
    托比半夜醒了,浑身颤抖,咳嗽着,体温达到了一百零五度。 
    八月的空气沉重潮湿,如同胶水一样。我从行军床上起来,拥抱着我的儿子,敲了敲他的氧气罩,说,“宝贝儿,我有些话要给你说,一些很重要的话。” 
    “嗯?”托比抓住了他的狒狒巴拉比。 
    找咬紧了牙关。“关于克沙威尔瘟疫的,事实上,它是一种非常非常严重的疾病。非常严重。”我说这些的时候心如刀绞,“你不能好了,托比,不能了。” 
    “我没听懂。”他的眼珠深深地陷进去,眉毛和睫毛很稀疏了,“你说药品先生会治好我的。” 
    “我撒谎了。” 
    “撒谎?这是什么意思?” 
    “我希望你能快乐。” 
    “你撒谎了?你怎么可以这么作呢?” 
    “这座斯塔瑞维城——它和我们过去呆的地方不同,很不一样,如果你在这多呆一会儿,你会学会说任何话。” 
    他脸上掠过愤怒,蓝色的皮肤上涌出血色。“但是——但是圣诞老人给我带来了一只电动鹿!” 
    “我知道,对不起,托比,我很抱歉,我非常、非常抱歉。” 
    “我想骑我的电动鹿!”他哭了——就象一个七岁的男孩被背叛时那样哭了。他的泪水落在面罩上,留下一道光滑的曲线。“我想骑巧克力!” 
    “你不能骑上了,托比,对不起。” 
    “我知道!”他尖叫起来,“我知道的!” 
    “你怎么知道的?” 
    “我知道!” 
    过了漫长的、令人难以忍受的一分钟,他吻了吻他的狒狒,问道:“什么时候?” 
    “不久了。”我气管堵了硬硬的一团。“也许在这周。” 
    “你对我撒谎。我恨你。我不想要圣诞老人送给我一只棕色的电动鹿,我要黑色的,我恨你!” 
    “别对我这么残忍,托比。” 
    “巧克力这名字对一只电动鹿来说简直大蠢了。” 
    “求求你,托比……” 
    “我恨你。” 
    “为什么要对我这么残忍呢?求你别这样了。” 
    又过了无言的一分钟,呼吸器不休不眠地响着,“我不能告诉你为什么。”他最后说。 
    “告诉我。” 
    他扯下面罩,“不。” 
    我心不在焉地从我儿子的圣诞树上扯下一个塑料人。“我太愚蠢了。”我说。 
    “你不愚蠢,爸爸。”粘液从托比的鼻孔中摔出来,“人死亡后会发生什么呢?” 
    “我不知道。” 
    “你认为会发生什么?” 
    “哦,我想一切都会停止的。就会……停止。” 
    托比用一根手指摸着输液管。“爸爸,有件事儿我从没告诉过你。你知道,我的狒狒巴拉比,他也得了克沙威尔瘟疫。” 
    “哦,太令人难过了。” 
    “事实上,他已经死了,他完全死去了。巴拉比……停止了。” 
    “我明白了。” 
    “他希望很快被埋了。他死了。他希望被葬在海边。” 
    我捏紧了手中的塑料人。“海边?当然可以,托比。” 
    “象我们看过的那本书里的一样。他希望象海盗柯布一样被埋葬。” 
    “当然。” 
    托比拍了拍巴拉比的尸体。“我死亡前能见到妈妈吗?我能见到她吗?” 
    “我们明天就去见你妈妈。” 
    “你在撒谎吗?” 
    “没有。” 
    他干枯的嘴边现出一个微笑。“我现在可以玩一玩快乐之地吗?” 
    “当然。”我紧紧地闭上眼,几乎让它们砸了我的头。“你想掌握控制板吗?” 
    “我觉得自己不够强壮。我好冷,我爱你,爸爸。我不恨你。我对你残忍是有原因的。” 
    “什么原因?” 
    “我不想让你太想我。” 
    这也会落到我身上,我知道了:我也会流泪,我把手伸到他床上操纵曲柄,调节床的角度,让他可以看到他的娱乐城。多么象维瑞塔斯啊,我想,多么象斯塔瑞维啊,任何居住在这种封闭世界里的人都会疯掉的。” 
    “你不会太想我的,对不对?” 
    “我会想你的。托比。在我活着的每一天我都会想你的。” 
    “爸爸——你哭了。” 
    “你想玩多久快乐之城就可以玩我多久。”我说,然后发动了控制板,“我爱你,托比,”木马旋转了,车轮滚动了,渡船启动了。“我非常非常爱你。” 
    “快点儿,爸爸。让它们快点儿。” 
    于是我加大了电流。 
    我们用早晨的时间收抬好了治疗克沙威尔瘟疫必备的器械药品,准备到“无希望病人治疗中心”去。克拉克尔医生把一些IV瓶子放进我们的箱子,以便托比疼得厉害的时候使用。“如果能和你们一起去我会很高兴,”克拉克尔说。 
    “事实上,”我回答说,“再过一两天托比就会死了——对吗?他用不着药品了。”“你不能对这些事儿进行预测,”克拉克尔说。 
    “这周结束前他就死了,你最好留下来。” 
    玛提娜和我抬着托比穿过斯塔瑞维,到了第三隧道,艾拉·坦普尔骑着电动鹿紧紧跟在后面,紧接着是威廉·贝尔,把我儿子的圣诞礼物放在袋子里拖着。托比是如此的瘦弱,毛毯几乎把他吞没了,他小小的脑袋露在枕间上。他带着一种奇怪的父爱绝望地抓着他的拂拂:鲁贝尔斯汀斯基最终得到了他的孩子。 
    中午托比和他的维瑞塔斯的母亲呆在一起了。 
    “他知道他病得很严重了吗?”她问我。 
    “我把真象告诉他了,”我承认说。 
    “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