缚石





  我从来都不是圣人。     
  他肮脏的手伸了过来,色迷迷的眼睛盯着我,口里还装腔作势道:“老实说吧,你是不是暗门派来的探子?” 
  我眼里一沉,正要发作,却听见帘子外两人整齐的声音:“连将军!” 
  随即帘子被挑开,一人穿着黯哑色黑甲,方脸浓眉,不怒自威。 
  那狗腿的队长立刻收回手,讨好地迎上去,谄笑道:“连九将军,什么风把您老人家吹来我们巡卫队了?您老现在不是在兰公子手下当差吗?” 
  黑甲的人冷冷道:“听说你抓了个暗门的探子?” 
  “是是,”那队长道,连忙把我拽过去,道:“您看,就她。” 
  黑甲人不说话了,上下打量着我。 
  那队长见状,吞了吞口水,又谄媚地笑了:“要不,您带去审审?”说着还自作聪明地向那连九将军挤眉弄眼。 
  那连将军脸色一沉,喝道:“既然是抓来的探子,怎么不送去审讯房,反而押下私审!” 
  队长脸色大变,急忙道:“将军误会了!只是这女子来头奇怪的紧,自称是附近的村民。属下只想核实无误,再送去审讯房,您也知道,审讯房那地方阴冷的紧,万一真是个无辜村民,岂不是铸成大错,所以属下想……” 
  “行了,”那将军不耐烦地打断他,“这次先记下了,下回别让我看到你逾越不轨!还有这女子,”那人指了指我,“公子吩咐了,要亲自审审,人,我就带走了。”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队长暗暗松了口气,同时不免有点惋惜。     
  所以,那连九将军便带着我走了,但是他并没有直接带我去见什么兰公子,而是把我扔给了几个随军的家属女眷。几个妇人烧水备炊,当我看到一桌饭菜时才发觉自己已经一天多没吃东西了。然后便沐浴更衣,一路逃亡奔命,样子的确狼狈的很。换上的衣服依旧是不起眼的灰布棉袄,可是却干净舒服多了。     
  刚收拾妥当,外面便进来个年轻清秀的书童,点头道:“夫人收拾好了,便跟我来吧。” 
  她原是个女儿身,一开口遍漏了馅。 
  我原地不动,问她:“去哪儿?” 
  她温和地笑了笑,道:“我家公子想见,麻烦夫人移步前往。” 
  “请问小姐,你家公子是谁?” 
  “小姐不敢当,夫人叫我玉琮即可。我家公子姓邺,单名一个心字。”     
  我突然恍然大悟,是觉得刚才那个骑着青骢椎,穿着黑甲的人颇为眼熟。     
  以前在天山上时见几次。彼时,应邺永华相邀去赴宴,还和邺心在饭桌上碰过面。 
  邺心,竣邺山庄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之一,“九刀”之列,温文知书,气质不凡,素来有“公子如兰”的美誉,竣邺山庄内的人都称其“兰公子”。     
  我随玉琮前往邺心的营帐。突然想起一事,问灵动道:适才,对那浅青色营帐的强烈的感知是来自你的对不对? 
  灵动沉默不答。 
  我问:里面是谁? 
  灵动依然沉默,许久,才答道:「易扬。」     
  “夫人,到了。” 
  玉琮挑起一厚毡的帘门,对我道:“夫人请进。”     
  帘内,玉色儒生长衫的男子坐在暖榻上,三十不到的模样,面如朗月,眉目清秀。黑亮的发丝全部用玉簪束起来,手旁一个紫金的暖炉,男子正对着一局残棋,细细思索着,白净的手捻着一颗黑棋。 
  看我进来,男子微微侧过头来,点点头道:“夫人过来吧,不用拘谨的。”说罢又转头去看那局残棋。 
  玉琮放下了帘子,在门边跪坐了下来,拨弄着面前的碳火。我慢慢挪步,走到邺心前静静站着。 
  我不太懂围棋,却也看出这局棋走的很奇怪,三个角都被黑棋吃掉,白棋只能负于一角,但是却从那一角扩张开来,霸占了整个中原,大有独占鳌头之势。邺心捻着黑子想了许久,终于叹了口气把棋子放进了棋篓里,道:“大势已去,难道真的无力回天?” 
  我不答话。 
  邺心停了停,转过头来看着我道:“夫人可有何高见?” 
  我摇摇头,道:“我不会棋。” 
  邺心温和地笑了笑,道:“也是,这些都是我等闲人打发时间的无聊消遣。输了又如何,赢了又如何?”说着横手扫过了残局。 
  我默默着看着,暗觉得他话里有话,却全然摸不着头脑。 
  邺心一颗颗收着棋盘上的残子,表情端详却似乎是在思索着什么。他把最后一颗放进棋篓里,转头对我道:“好久不见了,圣女朱颜。” 
  我扫了一眼门旁的玉琮,却见她神色如常仿佛不曾听见,依旧拨弄着碳火。邺心宽慰地向我笑笑,道:“自那日天山后崖一别,我道是再也看不见圣女。圣女果然是吉人天象,这几番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我微微笑了笑,不承认也不否认什么。 
  邺心看我戒心深重,始终不曾言语,最终轻叹一声,怅然道:“几番变故,难免万事小心,可老庄主是你生身父亲,竣邺山庄理应算你半个娘家。圣女难道在自己家里还要如此小心谨慎吗?” 
  我依旧沉默。 
  邺心温润的眼睛看着我,儒雅的声音说:“也难免你顾虑重重,一边是天主教,一边是竣邺山庄。天主教新立了圣女,老庄主死在你刀下,无论在哪边,都不再是你的归属。一个弱女子,”邺心抚掌叹道,“求活不易啊。” 
  忽而他看着我又笑了,笑容让人如沐春风:“我想你是在估算我在打你什么主意?我邺心不是英雄,却自认是个君子,”他说地带上一点骄傲和自信,“朱颜跳崖了,傅清清却活了下来。奇女子矣。论心计,论胆识,论气度,无不一邺某敬佩,对那天山上的圣女神往许久。如今凤凰落魄,邺某有心投以榄枝,不知道夫人看不看地上?”邺心语气诚恳,表情真挚严肃,态度温和怡人,姿态高洁。他那高贵不凡的气质非但不盛气凌人,而反而非常让人心生亲近之意。他本只是中上的容貌,却因为这不俗的气度而显得非常引人注目。 
  “兰公子”三个字,名不虚传。 
  我沉吟片刻,终于缓缓说道:“兰公子,你若说你只是英雄相惜,那么很抱歉,我无法说服自己去相信你。” 
  这个答案似乎令邺心有些意外,旋即微笑又出现在他脸上,他笑道:“好,夫人快人快语,眼明果断犹过男儿。” 
  他收起微笑,沉吟一下,道:“夫人,你可知道我为何入了竣邺山庄?” 
  我突然失笑,又是如何一个长而曲折的故事?这一界怎么每个人都有故事?每个人的故事我都必须要知道?邺心看着眉心微微紧了紧,我才意识到我失态了,收起笑容,垂首道:“失礼之处,公子莫怪。不过英雄不问出身,公子的身世我没必要知道,也不想知道,公子也实在无须为你想要做的事情找诸多原由,是非曲直,自有人心,直言无妨。” 
  邺心似乎愣了一下,突然长笑道:“是是是,夫人不比寻常女子,是邺某不识高人,夫人莫怪。”停了停,邺心走下暖榻来,站到我面前,深深鞠了一躬,我一吓,赶忙想躲开,却被邺心拉住。邺心温润的眼睛牢牢看着我,低沉却坚定的声音缓缓道:“天主教的圣女朱颜为教杀敌,手刃亲父,随后跳崖。如今活着的不再是圣女,只是庄主的亲生女儿。邺某生受庄主大恩,誓言犬马相报。如今庄主长逝,邺某自当效忠夫人!” 
  突如其来的转折另我脑中一呆,却在短暂的失神后沉静下来。 
  我思索片刻,忽道:“适才你在马上见我,并不见有太多的惊奇。却一口咬定是我,而不是一个相貌相似的民女?” 
  邺心笑道:“夫人气质出众,再狼狈的外衣也遮掩不了。” 
  我冷笑一下,又道:“即使我剪了头发,也不见得就是亡夫,你为何一直称呼我为夫人?” 
  邺心僵了一下,温和的笑了:“不妨与夫人直言,两个月前,是我去接离铛回来的。” 
  我心里一突。 
  两个月前,竣邺山庄刚结束了对暗门的一波大攻击,已经深入暗门腹地,却因为粮草问题在现在这个地方驻扎了下来。有人捎来了离铛的信,吩咐封笔银子捎回去。离铛久无音训,邺飞白本以为在战乱中凶多吉少,不料却有了消息,便特地安排了兰公子去接离铛回来。 
  于是,兰公子便去了。 
  而那人真的就是离铛吗? 
  在烟花酒巷里醉生梦死,直到钱袋成空才想起给山庄写信要银子。兰公子看着身旁拥着艳俗的粉头,扑在酒坛中日夜不分的人。这人是离铛吗? 
  最后,兰公子叫人把黑白不分的离铛捆起来,绑回了驻地。 
  离铛酒醒后一直不言不语,兰公子好心相劝,只换回一句话:“给我酒。”     
  邺飞白忍了两日,终于不耐离铛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怒气冲冲进了离铛的帐内,把其他人赶了出来。 
  半日后,有人软着腿来找兰公子,让兰公子去劝劝,说是自少庄主进去后,不多久就开始怒斥离铛,然后越骂越凶,越骂越厉害,消停了没一会儿,就听见骂声没了,却传来鞭笞的声音。 
  兰公子大惊,离铛多日沉湎酒乐,体虚气浮,哪里经地起邺飞白的鞭子?当下掀了被子下床去求情。 
  等兰公子到帐外,正想扬声问门,却听见离铛的声音:“为什么,哥,为什么不去找她!!” 
  邺飞白沉着声音说:“不为什么,她既然最终决定去天山,即使是我出面她也不会跟我回来。” 
  “可是,哥,你刚才不是说,天山上什么消息都没有吗!可能是她已经回了天山,也可能是她又出了意外!哥,你不明白!你根本不明白她到底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她甚至连自己的孩子都没了……” 
  “什么!” 
  “……” 
  “你刚才说什么孩子。” 
  “……她的孩子……没了……” 
  “……” 
  “哥,求你,去找她吧,乌宗珉的身份也好,邺飞白的身份也好……” 
  “不,我不能去。” 
  “哥……” 
  “离铛,什么都不懂的人。是你。她不会回天山,也决不会来这里。这肮脏的争斗和血腥的生活不是她想要的。我不会去找他,你也再不准去!” 
  离铛沉默好一阵,突然说:“哥,你变了。” 
  “我没变,这是她想要的,我不过成全她。” 
  “不,你只不过在为你自己的自私找一个无私伟大的借口。”离铛突然开始狂笑,“怎么样?权利的滋味?只尝了一口,就再也放不下了,食髓知味。怎么还会为了一个女子再次成为一个什么都不顾的痴人!” 
  离铛大笑,笑声尖锐刺耳。 
  张狂的笑声中,邺飞白悠悠的声音道:“曾经,我愿意为她放弃,但她拒绝;而如今,是我先放弃她。你死了那心吧。” 
  兰公子在帐外听地触目惊心。那曾经让竣邺山庄少庄主神魂颠倒的人从来都只有一个人,那个天山上穿红色衣裙却比任何人都冷酷的圣女,那个在悬崖边飘然欲仙却比任何人都残忍的女儿——圣女·朱颜。 
  而朱颜,还活着……     
  朱颜还活着,隐姓埋名,和其他人生儿育女。也许,是和暗门的人。所以,邺飞白放弃了吗? 
  那夜,离铛且笑且哭,声如泣血;少庄主的大帐彻夜灯火通明,如此三天三夜。三天后,离铛逃离。 
  邺飞白似乎早有意料,在大帐内对所有人说:“逃了就逃了,从今天起,竣邺山庄没有离铛这个人!”底下有人不忍,却见邺飞白寒霜般的面孔,生生把所有求情的话吞到肚子里。     
  “你不用叫我夫人。”我突然说道,“我从不是谁的夫人,而那个孩子,也从来不是我的。”那只是,灵动的肉胎而已……我想着,内心绞痛。 
  “是,小姐。”邺心垂目道。 
  顿了顿,邺心依然是垂首不语。 
  我看着他,平稳地说:“兰公子好象话才说了一半,你还没有说完,你到底想让我干什么。” 
  邺心扬起温润的眉眼,不紧不慢地说:“小姐乃庄主之女,老庄主亡,则,庄主之位小姐当仁不让。”     
  我目光一沉:“你,想让我当竣邺山庄庄主?” 
  邺心毫不迟疑,双膝一曲,跪于地上:“恭迎,邺小姐归家掌权。”     
对不住各位亲;考完雅思后;某君惊觉不知不觉中;因为考雅思而拉下了很多功课;现在正在恶补中;更新有点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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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片雪花落在肩上,我恍然不觉,只是站着,透过窗花的纹路看她苍白的容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