缚石





  你总是站在他的立场说话。 
  「我只是不想你一直逃避下去。」         
  然后,傅清清又不说话了,半垂着眼睛看上去很忧伤。 
  我很想上去抱抱她,但她却低叹了一声,慢慢走开了,我知道的,她想要的,不是我的拥抱。 
  其实,她也很脆弱。     
  她脆弱,却愿意为了别人而坚强。 
  当她勇敢地面对翰君,我躲藏在她身后看她挺直的脊梁,仿佛要靠那瘦弱的肩膀去抗起一片天。 
  也许我爱她,从我还不知道的时候开始,只是,也许吧。     
  来到竣邺山庄,多年前,一阵熟悉的感觉如此强烈,很多很多年前,那微凉而轻柔的指尖…… 
  清冷的白色身影独自坐在几案前,帐内没有灯,厚重的帘子阻挡了一切光亮。黑的很彻底,让人透不过气来,他就一个人坐在令人窒息的黑暗中,仿佛早就习惯了一般。 
  很久,他没有动,眼睫微微颤动,呼吸却慢慢乱了,他闭上眼,我却知道那双眼里写满挣扎。清秀的眉毛是为了谁锁紧?那双捏紧的拳头,想抓住的又是什么…… 
  一个红衣进来,站在门边,轻声道:“天师。” 
  易扬平复回绵长的呼吸,隔了许久,坐在黑暗中说:“找到了?” 
  “回天师,已经搜过第三次了,竣邺山庄的大营内确实没有那个人。” 
  黑暗中,沉默许久,清越的声音才慢慢传来:“我知道了,你下去吧。”红衣行了礼,轻轻退了出去。 
  帐中的他,依旧是冷清的身影,独自坐在那里,慢慢捏紧了拳。     
  当傅清清不得不和邺心纠缠的时候,易扬带着没有表情的面具冷冷地对邺飞白说:“把人交出来。” 
  却在那个寒冷的清晨,与她擦肩而过。 
  她被囚在竣邺山庄的大营里,抱着膝,独自一人坐在寒冷中,我走近她,轻轻顺着她的头发。而她却说:“你要什么都拿走吧,我不要了……” 
  我觉得悲凉,同化她吗?我早就可以同化她,从我吃掉文晓生的能量后,就仿佛打开了一个密封的盖子,一直在源源不断地吸食这个界的能量。但我没有,我犹豫着,迟疑着。她消失,那么谁还可以开启那个冷清寂寞人的心房?我会替她回天山,会替她陪在易扬身边,会替她存在,但是,我不是她。 
  我想也许是,他的幸福只有她能成全。 
  或者是,我也想找个让自己无奈的借口说服自己放弃,放弃掉自己好不容易拉进的距离。 
  说爱她,连自己也开始相信。     
  如果有神存在,我很想企求他:神啊,请赐给他们勇气和幸福…… 
  她画地为牢,自己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他天人交战,在没人的地方自己攻城自己沦陷……     
  帐内掌上了一盏昏黄的灯,光线影影绰绰,他在几案前,完全没有章法地呼吸,青白的手紧紧握着笔,游龙飞凤般地画着一个身影,在清晨的校场中仿佛是一个单薄的落叶,那双鸽子灰的眼睛死死看着那个身影,混沌与疯狂,让人觉得那不是浅灰色,仿佛是血色的才对。他泼墨飞笔,呼吸却越来越乱,连身子也开始微微发抖。 
  那画中的身影才有一个大概的轮廓,“砰”一声,他猛地一摔笔,一把扯碎画了一半的画,一提掌,“哗啦”一下把几案也掀翻在地,灯熄了,他摇摇晃晃站在原地,一丝鲜血从嘴角缓缓流下。 
  很久很久,混乱的呼吸慢慢平和下来。他提手把鲜血擦开,慢慢走过去,蹲下来。 
  颤抖的指间慢慢平铺开纸的碎片,一片又一片,在地上又拼凑出那个身影,在清晨的校场上,瘦弱地好比风中一片残缺的落叶…… 
  于是,他就看着皱皱巴巴的碎片拼图,久久的,静静的……     
  而傅清清,永远不会知道。 
  我想我也是自私的,自私地想让木晓幸福,自私地希望傅清清可以更勇敢,勇敢到无畏地站在那个人身旁,驱走十余年的阴霾与冷清。 
  这自私,也许就是我期盼了万万年的“自我”。         
  人都退下了,我浑浑噩噩地坐在桌旁。 
  被我打碎的氤氲又慢慢被灵动聚拢起来,那张谈判桌上发生的依旧如电影般在脑海中放映。     
  桌子上已经一片狼籍,邺飞白的脸色铁青,乌云密布,狠狠吐出两个字:“卑鄙!” 
  易扬带着面皮,所以依然没有表情:“邺少庄主,你可以选择不接受。” 
  邺飞白握紧着拳头“砰”一声砸到桌子上:“你凭什么还把她当成你的东西和我讨价还价?从你把她送到暗门手里,她就再也不是你的圣女了!你知道她在暗门受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这才能活到现在?!” 
  易扬眼神冷冷的,睨着他,道:“这些还轮不到由你来告诉我。” 
  邺飞白紧绷着脸:“别告诉我你还不知道,她流过产。”     
  我心里一漏,猛然觉得自己无地自容,像被人拔光了衣服扔在大街上! 
  不——全世界的人都可以知道,惟独他们两个不可以——不要——     
  我慌忙着又一次将这氤氲打地四散开来。 
  不要——不要—— 
  不要他们知道——     
  我抱着头,扯着头发,呜呜地哭了……     
  灵动过来,拉着我的裙角,轻轻扯了扯。 
  我不理她。 
  她又蹭过来点,又扯了扯我的裙带。 
  “你走开。”我说。 
  「清清,坚强点,继续看下去好吗?」 
  “我不要!你走开!!” 
  「看下去吧……」氤氲似乎又在聚集,说话的声音又开始隐隐响起。 
  “我不要听,我不想看!你走!”我抱着头,大声说。 
  「勇敢点吧,你不会永远都可以逃避的。」     
  似乎是面前的人久没有动静,邺飞白眼里轻蔑的神色更浓:“连这些都不知道,凭什么拥有她?” 
  易扬慢慢呼吸一口气,平静的语调缓缓问道:“暗门门主呢?” 
  “你想做什么?杀了他为她报仇?”邺飞白嗤笑道:“你只能做到这些吗?或者其实你连这些都做不到,你只把她当成个好用的棋子罢了,为棋子报仇?听起来太可笑了,天师!!” 
  “以你现在的处境,这么对我说话是件很危险的事情。”平静的语气带上丝丝缕缕的阴森。 
  “不错,天师。但是,我说这些不是用邺飞白的身份说的。”乌宗珉黑目上挑,流光溢彩。 
  易扬凝视他片刻,嘴角微微挑了一下:“是吗,看来邺少庄主也有很多牵挂呢。”易扬带上一丝淡淡的却意味深长的笑:“毕竟也不是,那个无论什么时候都可以义无返顾的朝暮公子。”     
  够了,我想。 
  灵动迟疑一下,终于挥去氤氲。     
  我不知道心里空荡荡的是什么,我在想时间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有时锐利仿佛一把无坚不摧的神剑,把一切东西都削地失去形状,有时却又仿佛化钢熔石的绕指柔,如果邺飞白不是乌宗珉,如果易扬没有那么悲惨屈辱的过去,如果上云不是仇恨的孩子……是时间改变了,还是我们改变了? 
  邺飞白不是乌宗珉,很多东西都是他的牵挂,我若有所思地想着。     
  邺飞白很晚的时候才过来。 
  他凝视我很久,我被他看地都有点莫名其妙。 
  猛地,他一把拉过我,牢牢抱在怀里,温暖的怀抱像个平静的港湾。 
  “真的是你……”他喃喃道,抱我的手微微有点抖。 
  这一刻让我觉得时间在倒流,我伸出手,慢慢回绕他的腰。 
  “是我……” 
  这片刻,仿佛闻到芷蒲谷淡淡的梨花香。     
  接连几天,空气中紧张的气氛在悄然弥漫,仿佛将一根弦绷到了及至。 
  邺飞白每天陪我聊天的时间越来越短,眉宇间的担忧映在我心上。     
  我想也许黄昏对我是个很有触动的时候,因为我总喜欢在黄昏做出某些决定。比如现在,我提着食盒去找邺飞白。 
  我进主帐的时候,邺飞白撑着头,一脸苦思地看着书桌上的东西。看我进来,却立刻抖擞下精神,把脸上的憔悴担忧藏起来,“你怎么来了?”他问,一边轻描淡写地把桌上的东西推开。 
  “没什么,听说你还没吃饭。”我笑笑,把食盒里的东西一样一样拿出来,“我自己做的哦,敢不敢尝尝?” 
  “哎呀,我的大营没被你烧掉一半吧?”他笑,漆黑的眼睛如天上的星星般光彩夺目。 
  “没,还给你剩了一小半。”我也笑,假装没看见他担忧的眉宇,又拿出两个杯子和一坛酒,“我酒量不好,陪你少喝点?” 
  邺飞白有些错愕:“清清……” 
  “我一杯你五杯哦。”我笑。     
  酒喝了两三杯,我问他:“那日,其实来带我走的士兵是邺心派来的,对不对?” 
  “不是!”邺飞白想也不想一口否决,“是我派的人。”他说着,却不看我的眼睛。 
  我笑了一下,端起酒杯喝地很痛快,是的,我想,就为了这句话,什么都是值得的。 
  邺心为了拉拢易扬,假冒邺飞白亲兵,明目张胆去抢人。他明知道,邺飞白绝对不会再让我离开,所以硬逼地邺飞白和易扬兵戎相见。也许,从一开始,他就根本没打算什么效忠于我,他只是在寻找,一个可以最大限度利用我的方法而已。 
  他很聪明,让邺飞白明知道是个陷阱,却依然如飞蛾扑火般心甘情愿。 
  现在,我猜,应该是邺心和易扬的连手施压让邺飞白喘不过气来,如果易扬真的转而支持邺心,那么邺飞白该是什么下场? 
  酒见了底。我终于说:“飞白,明日送我回去吧。” 
  邺飞白看着酒杯,终于仰头喝下,苦笑道:“果然,我就知道这酒喝不得。” 
  我低头不语。 
  “你不用担心,会没事的。”他说。 
  “不,”我抬起头,这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很勇敢,“我该回去的。我是从那里面出来的,总是,要回那里去的。”     
  邺飞白沉默很久。 
  “知道吗,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以为你死了。”他低低地说。 
  “我知道。” 
  “我一直很后悔,那时,我该不顾一切带你走,那就好了。” 
  “我知道。” 
  “你说现在,我要是让你走了,我会不会后悔。” 
  “会。”我说。 
  “……” 
  “但你还是会让我走。”我温柔地笑了,“你从来,都没有勉强过我。” 
  邺飞白慢慢阖上眼睛。     
  他从脖子上扯下一块玉锁,放到我手里:“记得,拿着它去找乌宗珉,”邺飞白说,“他在等你,一直在等你。”     
  我站起来,慢慢走了出去。 
  今天夕阳让我觉得非常温暖,傍晚时分寒冷的空气中有些许轻柔的薄雾。流动的光芒绚丽缤纷,曼曼萦绕在我的周身。忽有骤风过,雪融的飘扬的袍摆,瞬间遮蔽了我的眼睛。 
  掌中的玉琐触手生温,墨玉被抚摩地很光滑,细致精巧,连锁眼都精心雕琢出来。锁底一个“清”字,被人一笔一划蚀刻进去,已经很久很久。     
  友兰时往,迢迢匿音徽;虞渊引绝景,四节游若飞。芳草久已茂,佳人竟不归。踯躅遵林渚,惠风入我怀。感物恋所欢,采此欲贻谁……     
  再次进来易扬的客帐的时候,他正手持一本书,聚精会神地看着。 
  我站了许久,他才放下书来,心不在焉地说:“回来就好,两日后启程回天山。” 
  我点点头。 
  他抬眼看我:“还有事吗?” 
  “请你放过邺飞白。”我平静地说。 
  “他还好好地当着邺少庄主,什么叫让我放过他?”易扬端起茶盏,轻轻拨弄着。 
  “别装糊涂,你知道我在说什么。邺心是个小人,你该知道和邺飞白合作比和邺心合作更可靠。” 
  易扬拨着茶盏,道:“如果我不愿意呢?” 
  我反问道:“那你说呢?” 
  “如果我不愿意,你就永远留在这里是吗?”他侧着头问。 
  “不,”我微笑,“我也会随你回去,我想,也许,我从来都不能威胁你什么,一切都是你的意愿在操纵的。” 
  这次易扬沉默了很久:“行了,就这样吧。”     
  「这么说真的很伤人心,你知道吗。」 
  是吗?易大天师,有心吗?我想。     
  离开竣邺山庄大营那晚,竣邺山庄人荒马乱,四处火把通明。邺心终于起兵了。 
  在一片混乱中,百来个天主教的红衣高手护卫掩护着一顶藏青色的简易马车,悄然无息地走了,马车的颠簸着。我拨开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