缚石
“我想见当菲琳雪。”我想了很久,如是说。
夜完全黑的时候,我终于可以摘掉眼布,随着一个使妇,穿过曲曲折折的回廊,在一个一尘不染的房间里见到当菲琳雪。这是天主教里最常见的房间,用于祈祷和讼课的,虽然我曾是圣女,却在易扬的纵容下从未讼过课。
我进去的时,当菲正跪在香鼎前的团扇上,双目紧闭,满是虔诚,低低却真诚地讼着。青烟缭绕,漫漫的吟唱四散,搅动皈依的纯洁,黑暗中天地不过一个段烟尘,交错的双手想守护的,也只是简单而明丽的信仰。萦绕那不解的淡淡灰氤,是红尘迷惑了灵魂,还是心念逃不过痴嗔。
当菲琳雪讼完一课,抬起头来看我,暗色中闪着微弱的泪光,我惊讶地发现她泪流满面。
“圣女……”
我觉得心里很沉重,移步去扶她:“当菲……”
当菲低头擦了下泪,低声道:“冷先生说,你有话问我?”
我摇摇头:“别叫他冷先生,他不是什么善类。”
当菲沉默了一下:“我知道。”
“你知道?”
“我知道是他搞的鬼,军款是他挪来的,文书是他偷的,谣言是他放的……他背着我做了很多见不得事,就是想让我反。”当菲琳雪苦笑一下。“但他起码让我知道我为什么反。”当菲说。“他是天师,却为什么背叛!他应客天奉道,该虔诚归心,该是卑微却神圣的天之使者,天下人都可叛,为什么是他?”我想当菲是想到了什么,她非常激动,她胸口在巨大起伏着,说话时直直看着我的眼睛,热切而悲愤,“可他背叛……或者,他抛弃他曾经的信奉……”当菲闭上眼,眼泪簌簌地落下,她双手交错半垂下头:“哦,上苍啊……让这罪孽永不复吧,都是罪人,都是劫难……”
我默默不语,在当菲身旁坐下。
她又低吟起来。
我陪着她守在她的信仰一旁。
许久,她讼完,人似乎也平静下来。“圣女想问什么。”
我沉默,我已不知该问什么。一切都是无力的,在一个人的信仰面前。
她看我不答,于是转头问我:“冷先生说圣女不想再回那个位置是么?”
“是。”
“圣女是上苍选择的仆人,只能上苍选择你,你不能选择上苍。”
“上苍会有新仆人的。”
“不,她不是!”当菲又有点激动起来,“天师不过一时被她美色所迷,她不是!她不配!她只是个狐媚之流的妖女!”
我一把抓住她:“你说什么?美色所迷!?”随即一呆,僵硬地放来手。
当菲愣愣地看着我,好一会儿,她轻叹了一声:“当初,我一直以为,是天师钟情你……却不想……”
我僵硬地侧过头:“……不是……”
她摇头:“何止是你,当年我初见他,他也是一般摄人心魄,濯然不群。”她笑容酸楚,“那时他把我从地牢里带出来,指着莽莽的圣明军对我说:‘看,你就是圣明,你就是天下。’我却觉得,他才是天下……但是他背叛!”当菲突然语气一凛,“唯有代天阀之,以诛心魔!”
“当菲……”很久,我轻轻说道:“每个人都是魔,你,也有心魔。”她一呆,我便站了起来,“抛不来执念,你道他是背叛,我却道,他从未皈依过。”
作者有话要说:
有手机拿缝隙里的时间写的;发现时间就是海绵;不挤不出来;一挤出一滩~~
97
当菲琳雪低头想了很久,语带沉闷地说:“愿上苍宽恕他……”
我笑了一下,易扬不需要宽恕,但是我没有说。
当菲抬起头来看着我,原本宽厚的肩膀向下垂着,虎背微微弯曲,红肿的眼睛看着我。
她问我:“为什么?”
我收去了笑,却没有回答她。
不为什么。
当时你是圣明军的门阀之时,易扬是苏沩的禁脔;你在沙场上驰骋之时,他供人玩弄于床弟;你为信仰虔诚地歌颂时,他在算计和阴谋中求存;你扬刀立威之时,他还在女装侍茶;到最后,你沙场秋点冰,他却在阴冷的会意堂,慢慢清点他的仇恨和屈辱……
他没有信仰。
所以没有为什么。
我受不了她哀戚的目光,于是避开她的眼睛,正色道:“当菲,我早已不是圣女,我也永不再想当什么圣女。我知道你有真心为我,所以我劝你放弃吧,你不是他的对手,就算加上冷萧再加上邺心,你也不是他的对手。”
当菲看着我,目光却复杂起来。
我道:“也许现在你有某些优势,但是相信我,不要试图和他作对。”
她不语,看了我许久,却突然道:“不,只有你是圣女!”
我有些哑然,当菲未免太过固执。
她却双眼明亮:“圣女是上苍的使者,‘澄心归璞,念无欲,驳诟理’,古书上曾说:‘心无恨,眼无尘,圣女的光芒可以照亮黑暗与白昼’。我再没见过其他人,可以如你这般……”
我失笑了,摇了摇头。
“当菲,”我诚恳地说,“我不恨不是因为我宽容或者我伟大……”我说地很慢也很小心,“我也是自私的且狭隘的,而且这也说明不了什么,难道就因为古人写的纸上的几句话,我就必须是注定的命运了吗?”
当菲一愣,呆看着我。怔怔地问我:“那你为什么不恨……你……爱他?”
我心里一揪,却轻笑了一下,慢慢走到门边,透过朦胧的门花开着寒冷的外面:“好比说,有人欠了你十两银子,你和那人纠缠不休,这时你家里着火了,你当然会顾不上银子而回去救火。生命里不只有爱情,也不只有仇恨,它的意义太多,只有每个人自己才能体会……除了这里,我也还有很多其他的事情啊……”
当菲猛然站起来拉住我:“圣女你要走吗?”
我沉吟一下,慢慢道:“我也不知道……”
“不,不能走……”她急急地说。
“当菲!”我打断她,“如果你相信上苍,这一切不如就当是上苍的安排。”
她眼睛一亮:“天有新的旨意传达给你吗?天是不是要这天下的人赎罪?”
我看着她狂热的眼,狠心地说:“不是,天从没有告诉过我什么,从来都没有。当菲,”我推开门,指着天地:“人是渺小的,蜉蝣一世,好比昙花,每个人都可以皈依自己的宗教,你不能把自己的信仰强加在他人身上,对我也是,对易扬也是。易扬是的残忍的权术者,却也会是个英明的统治者。我没有留下的必要,你为什么还看不明白?”
当菲有些慌乱:“你……你的意思是,你也不再信奉上天,也一定会走?”
我看着她,用目光回答她。
当菲拉着我的袖管:“不,你不能走——这天山,这圣女……你不能走……”
我看着她,目光坚定。
当菲更是慌乱,最终一咬牙:“圣女,你不能走,我带你去见一个人,你留下来。”
我笑:“我见他做什么?”
当菲有些愕然:“圣女不是向来待那鬼影离铛很是亲厚吗……”
我瞪大了眼睛:“小铛!?”
“垮嗒”
开锁的脆响伴着我心紧如弦。
院子里的奇花异草虽曾艳丽却不耐那霜寒,催拉折朽,一地衰败,却只那白梅,伴着夜光流转生姿,月光冷,莹无尘,开地并不落寞。梅香幽然,一院冷清。
当菲琳雪推开东厢的一扇门。
“他在里面。”
我迟疑地迈进去,果见玳瑁帘后的寝间睡着一人。
小铛……
我拨开帘走过去,帘在身后叮当玲珑,而那人还在浅睡。
我不敢想其他,只慢步过去。
离铛的头发又成了短发,有些瘦削。
我有些疑虑地回过看,看到当菲正站在帘后,并无声息。
我更加忧心,伸出手去触离铛的脸。指尖有些凉,有些颤。
他似乎震了一下,伸手握着我的手,张开眼来看着我。
“你来了。”他说着,带笑,手很暖。
我点点头,鼻子有些酸,“恩,我来了。”
“我等你许久了。”他说。
我又只有点头,忍住泪花。
他又笑:“你今日来地好晚,却最真实。”
我呆住了。
“恩,我很想你,但我也很怕你看到我又会赶我走。如果你真的见到我,你不要让我走好吗?”
我不知该如何反应,只是这么愣愣看着他。
“好困啊,明天别来这么迟了。”
他捏捏我的手,又闭上眼睛,过了好一会儿又睁开:“你怎么还在这里?”
我嗓子干涩难忍,心里如刺扎一般。
这傻子,还以为是梦呢……
“喂!”我半含着泪,拍他的脸:“快醒醒,还睡!”
他嘟囔了一下,并不睁眼。
我便一把拉着他坐起来。
他坐起来,小鹿般的圆眼睛终于清亮了起来,却只傻傻看着我。
“小铛……”我笑地很辛酸。
他伸出手似乎想摸我脸,却又不敢。
我拉过他的手:“真的是我。”我说。
“清清……真的是你?”
我点点头,眼睛又开始有水气:“是我,真的是我……”
他认真地看了又看,突然掐着我的脸做了个鬼脸,于是他便笑了:“果然是你,那便好,那便好,我翻遍了天山三千房舍都不见你,还以为……你果然在天山……”
我一呆:“你来天山找我?什么时候?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伸手拉我:“……我不会再要求你跟我走了,真的,我跟你走好不好……”
“小铛?”我开始觉得不太对了。
他明亮的眼却宛如黑夜的晨星:“能不能……不要分离。”
天下女子有十分好,却独钟最是痛骨的这一分;天何道,只皈依你的宗教,浮华梦,繁花里,只被一缕清烟绕;不愿太澄明,沉湎痴人笑。却只道,不要分离,等那地老天荒?
我觉得心里柔柔地痛,我该感激有人愿为付出而付出,却希望他不要。
“……不是,我不是抛下你,而是我自己的事情。我有件很困扰的事情,我必须自己去面对,我不能拖累你,也不能拖累任何人,你不要怪我好吗?”
他静静看着我说完,清潭般的目光胶着我,温柔而带些伤痛:
“对不起,清清,我听不见……”
我一震:“小……小铛……”
“悬明节前我接到暗报说天师突然离山,所以我迅速扣下了新圣女,天师得讯后又赶回来,离铛助他挽回了圣女,自己却被冷萧扣下。”帘后的当菲低沉的声音穿过房间短暂的默寂,“我知他与圣女你交情匪浅,匆忙赶到时,冷萧已经在用刑问话,双耳钉钉……”
噙着的泪终是忍无可忍。
心被人揪成小小的一块,狠狠地痛着。
离铛的鹿撞般的眼依然明亮且温柔,却带着淡淡的哀伤。
他说:你来得好晚。
他说:不要分离。
他说:对不起,我听不见……
珠帘叮当,当菲无声地迈进来,站在几步远:“还好那时我算及时赶到,不然他这两条腿也要跟着废掉……冷萧说,离铛的事最好不要告诉你,但是我想,你会想看到他的……”
“谢谢。”我硬吞着眼泪,生生地说。
小铛茫然的大眼睛看看我,又转过头看看当菲,最后转而看着我,水汪汪地看着我,拉着我的手紧了紧:“清清……你——”
“放心,我不走。”我轻柔地说,很慢很慢。“我不走。”
他似乎是看懂了我的唇语,表情微微放松下来,随即又绷了起来:“不!要走!要离开!暗门的冷萧在这里!你不能留下!”
“我知道,我知道,”我拍着他的手安抚道,“别怕,没事的。”转而对当菲平静地说:“告诉我,怎么回事。” 心里最初的慌乱稍稍安稳,虽然很痛,但是一切都是不可避免,命运的转轮从不偏袒任何人,轰轰烈烈地碾过去,它从没给人机会悲春伤秋,只是轧过,碾过……有人膜拜命运,有人唾弃命运,我也曾怨怼,曾哭泣,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学会尝试着去面对,去直视,去不卑不亢地挑起命运的担子。
也许,这就是成长。
当菲沉吟一下:“圣女,能否借一步说话?”
我挑眉:“莫说他聋了,就算他完好,我也不用瞒他什么!”
当菲僵了一下,便道:“简单来说,天师回山以后不几日,冷萧就发觉新圣女不太对,再过几日,新圣女就露了马脚,却是离铛易容假冒的,也不知天师用的什么法子把离铛和圣女掉了包,离铛轻功无双,论身段也和新圣女相仿,但要这么神不知鬼不觉地在圣女被软禁的情形下和圣女调包,没有内应绝对不行,冷萧发觉是离铛后当场就上了刑,我赶来时已经来不及了……”
“当菲!”我看着小铛,伸手帮他理着乱发,声音却有些冷,“你一直在回避一点,新圣女是谁?如果是一般人,小铛不可能明知是火坑还往里跳。小铛一直孑然一身,没有什么好顾虑的,也没有好被威胁的。”我停了停,又问:“新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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