缚石





我哑然失笑。   
两个人并排坐在半黑的屋子里,像两个小孩子,睁着眼睛看丝丝夜光中流转的光华,离铛的手很暖,渐渐把我冰冷的手指带热乎了起来。白梅的味道浅浅地透进来,有些飘渺。 
离铛有些出神,不知在想什么。我却开始认真想很多。   
很多东西说出来很矫情,但是其实很多人也在心里暗暗地想过,比如什么是情,什么又是爱;生命的意义到底何在;所有的一切该归结到哪里……以前喜欢看各种各样的书,书里总是说得很高尚,换到自己身上,又觉得那些大道理都是泛泛而谈,我只是个小人物,看不到未来的千秋,也无需理会历史的种种,我只关心切身的。 
以前看小说,才子佳人的爱情故事虽然美好,却始终只是别人构架的梦,梦醒了,路还是要自己走。那人终究不是什么痴情的书生,我也无法像书中的女主人公,总能许上对自己最好的男人。爱情不是做交易,你给我多少,我便偿你多少;爱情更像单行道,如果走错了路,那也无法回头,只有一直往前走,一直往前走,一直往前走……   
“清清,不要想着他了……”离铛没有扭头,只是喃喃地说。 
我低了低头,看着一身麻布的衣服,“恩。”我知道他听不见。 
“我不忍看到你为他牵肠挂肚,不忍看到你为他肝肠寸断,不忍看你一口辛酸一口泪地往肚子里吞……”离铛说地很慢,一字一字饱含感情,纯正真挚,“可你为什么,明明知道会如此伤痛,却还依然飞蛾扑火……”仿佛每一个字都是从他心尖滴下的血,“人都道你剔透无比,说一道百,我却总觉得你傻……”鼻音微微有些重,离铛吸了吸鼻子,我没有转头,所以看不见他的表情,“……觉得你傻地不行……” 
我抿着唇,没动也没说话。 
离铛握着我的手紧了紧:“忘了他吧……我想吻你……”   
我浑身一僵,不自觉地把手缩了回来。 
离铛没动也没说话。 
两个人又静静坐在床沿边,而空气中,某些东西在悄悄改变。 
恍恍惚惚的,好象听见有人在轻轻地唱: 
“浮轮回之间,前尘已湮灭,梦中模糊容颜。天山巅,江湖远,叹红尘,落朱颜,今生缘,来生缘;沧海桑田成流年。转瞬之间,隔世的爱恋,追忆往日缱绻。天山巅,浮生远,梦中只为你流连。今生恋,来生恋,莫让缠绵成离别……”   
我默默站起来,沉默着走出去。 
离铛似乎想拉我,却生生收回手…… 
“可是,清清——”他突然大喊,声音大地惊人,在空荡的屋子里隐隐荡着回音。珠帘那一端,我停住,回头望向他。   
“我爱你——”   
九连环还是扣死在那里。   
寂静…… 
寂静………… 
寂静………………   
空气中浅香的味道开始旋转起来,梅魂萦绕翩翩,风吹不进,玳瑁的珠帘荡啊荡便停了下来。水磨色的地板在夜间有朦胧的银灰色,像天上的银河,浅浅的,淡淡的……珠帘彼端,眸子明莹,蕴涵光华,双目含泪,好比那玳瑁的润泽,帘这一端,我望着他的脸,他的发,他的眼,静静地笑了。 
转身,泪潸然,撒衣襟…… 
小时候我也玩过九连环,对着那九连环整整一天,冥思苦想,可是,我从没解开过九连环,我越解,它越扣死在那里……     
回到卧房,我点起一盏白烛,一坐就是一整夜……   
天微亮的时候,我起身把那手卷翻出来,一夜千回百转,一夜思前想后,最后脑子里就只剩一句话:这个界不能塌,无论如何也不能塌…… 
我深吸口气,翻开第一页,认真地读起来,好久没看英文了,看起来还是有点吃力。 
“你看地懂?” 
我刚开了个头,冷不丁面前传来个冷冷的声音。 
我猛地抬起来,却不知什么时候,面前无声无息地多出一个人来。   
来人异常地俊美,若不是看惯了易扬的天人之资,看到此人定也半天回不过神来,双目狭长飞凤,目光却甚是寒人,一袭黑黄条纹相间的宽大道袍,头发插一支骨簪,其余的黑发垂落下来。手持一柄通体碧绿的玉如意,尾尖上坠着掺金线的流苏。   
他不等我回答,便直接伸手把我手中的手卷抽了去:“果然是它。记载灵动秘密的卷宗。” 
我直了直腰,伸出手:“阁下,请还给我。” 
他黑目扫来:“它不该在你这里。说,谁给你的。”语气甚是傲慢。 
我脸一沉:“阁下是谁?”   
他目光来来回回又扫了几回,点头道:“你不说我心里也有数了。” 
我脸色更是难看:“看来阁下是不准备还我了?” 
那道人沉思了片刻,随手把手卷扔给我:“这东西我还不稀罕。” 
我微微愕然。 
那道人不知想到什么,眼里忽地闪过一丝残忍的笑。 
道人转向我,冷冷地道:“我叫琉璃,翰君吩咐我保你周全。至于这本密卷,”他指了指我手上的手卷,“你要看就自己看去,我只警告你,千万别让翰君发现。” 
道人又扫我一眼:“有什么事,我会拂照你,鬼山祖母和文老七家的人有我挡着,不过天山这地方似乎也不太平,你自己也多长个心眼。” 
道人说完,碧光一闪,又不见了踪影。   
我心有余悸地坐了下来。手中的手卷书边微微卷起,我把手轻轻盖在其上,心里复杂又沉重。   
天色大亮。   
院门“哐当”一声大响。 
“圣女!!”当菲琳雪的声音大喊着。“圣女!”   
我扶着门框站了出来。 
当菲琳雪看到我,长舒了口气,似乎放心了不少:“没事就好。” 
当菲琳雪面容看起似乎憔悴了不少,黑黑的眼圈,该是有一晚没睡。   
我淡淡地问:“怎么了,礼贤阁那里很不顺吗?” 
“没有,天师虽有集兵却并无所动。” 
我平静的看着她。   
当菲琳雪吸了口气,道:“圣女,天山已经迫在眉睫,我先送你去圣明军处避避可好?”她停了停,“我不想让你看到天山,血流成河……” 
“发生什么了?” 
“天师随时可能兵变,圣女是天命所在,不可涉险。” 
我看着她:“说到游说这些事,向来不是由冷萧来做的么?” 
当菲没回话。 
我把手搭在她肩上,诚恳地说:“告诉我,发生了,为什么突然要我走?” 
当菲似叹了口气:“我们被邺心设计了……” 
我心里一跳,果不其然……   
“邺心偷了冷先生的令牌。之前暗门治军,认牌不认人,但凡是被剥了兵权的坛主,只要令牌一交,立时两手空空。他邺心在竣邺山庄内先是诈降,而后逃遁,只身只带了不过百余人马。劫了圣女后还故意留给天师线索,天师一路追查,马上就知道圣女在我处,立刻兵压。那邺心躲在暗处,游说冷先生,劝先生调手下的原那暗门两坛的人马来助,先生有些动摇,决定调小股来天山,就这么被邺心知道了兵符令牌的关键所在,作日礼贤阁,天师施加压力,邺心却趁乱盗走了令牌。”当菲琳雪低叹一声,“防不胜防啊,我道是他图我天山之力,未想他根本就是在打冷先生那暗门残部的主意……” 
我越听越惊心,猛然想起那一路追杀我与易扬的白衣杀手,可不正是冷萧的人马。说明那暗门残军就在竣邺山庄大营不远潜伏着,如果邺心领了令牌又是图个什么? 
诈降……逃遁……盗牌…… 
邺心想内应外合歼了邺飞白?? 
诈降,则自己的势力并无损耗,一路密谋,从方凝手中抢出来,抛进天山,本就势如水火的两方立刻掀起轰然大波……天山一乱,易扬自顾不暇,邺飞白后盾出现短暂的虚空,而他邺心,则带着外兵内应,卷土重来。 
忽地想起邺飞白英挺的笑容,璀璨其华…… 
我一把抓住当菲琳雪:“冷萧那里……多少人?” 
“冷先生自己一坛,加上整合了铁马一坛,总共四五万之多。”当菲琳雪沉痛地说。 
我睁大了眼睛:“冷……冷萧呢?他抽调了部分人马追去了?” 
“是……” 
我低头想了想,是的,冷萧人马一带,当菲这边又损失一部分人马,更为重要的是,冷萧这一走,当菲琳雪最大的谋士也就不存在了,我若是易扬,兵动也就是朝夕的事情,机不可失……无怪当菲想送我离开……等等,邺心那么缜密的人,怎么可能不布后着?暗门已亡,那么其实…… 
我猛地抬起头:“追!快派人追冷萧!”   
当菲琳雪有些吃惊:“这是……” 
“邺心布了局!”我大声道:“若追不回来,冷萧就是有去无回!” 
当菲琳雪一脸震惊。 
“邺心怎么没想到追兵!定有埋伏!暗门已亡,冷萧握那些兵也有些日子了,只一个死物如何指挥万千男儿!邺心定是下了套捉他,他不交兵权是死,交了兵权更是死!” 
当菲脸色白了白,猛然向外跑去,喊道:“来人,快来人……”   
我看着她冲出去,又站了许久。满脑子翻来覆去都是邺飞白要面临的一切,仿佛看到那营帐周围猛然出现的无数伏兵,举着火把冲杀进来,营地内突然火光四起,陡然间,是敌是友全然无法分辨,兵荒马乱,尘土飞扬,残肢乱飞…… 
“冷静,冷静,”我对自己说,“现在不是乱的时候,想办法……赶快想办法……邺飞白必须应对,他必须要知道……” 
西厢的门开了,离铛架着拐,静静地看着我,他的腿骨折已经好了六七分。应该,可以骑马了吧,我想。   
我转身,关上房门。   
我走到书桌旁,研墨,提笔的时候我想,如果普天之下有人能医离铛的耳朵,也只能是芷蒲谷的神医了。   
当菲琳雪又回来的时候我正坐在院内等她。 
她未开口,我先道:“冷萧一走,你的胜算有多少?” 
她沉默。 
我点点头,道:“我替你想个法子。” 
她抱拳要谢,被我阻止。 
“你去帮一次邺飞白,现在能制住邺心的只有邺飞白,邺心一死,就算冷萧活不出来,那五六万的暗门残军毕竟吃了天主教这么长时间的粮饷,应该最后还是会投靠你,与天师一战,到时当有胜算。” 
“可是,现在……” 
“我知道,天山现在调不开人马,可是帮邺飞白也无须那么麻烦,邺飞白不是蠢人,只需给他一个消息,让他能运筹帷幄,我信他,当可不败。”我坚定地说完,语气又软下来,“还想和你请个人情,西厢的那位,”我指的是离铛,“可否请你一并送去竣邺山庄,我欠他实在太多……” 
当菲琳雪思索许久,最终沉声道:“好。我去准备,配几口好刀,立即起程。圣女,这里战起只是毫厘间的事,也请圣女即时准备动身吧。” 
我点点头。转身回了房。   
说说笑笑地很小铛一起收拾些琐碎东西,其实我没什么要带的,只一本手卷藏在怀里。   
当菲琳雪动作很快,院外迅速来了两辆轻便马车,两队刀客。 
离铛有些疑惑地看着我说:“我们坐一辆好不好,也好说说话。” 
我笑了笑,比划着说:我怕马车太小,挤两人的话很容易又伤到他的腿。 
他又想说什么,终是忍了忍,没说出来。提着包袱走向一个马车。   
我看着他的背影,他短短的发,他一瘸一拐的身姿,他的背脊。 
那时我还没意识到,我邂逅的是怎样的少年,倔强,明媚……不止一次对他说,不分离,不离弃,但每次离开的都是我,每次寻我的都是他。   
谁在天山的崖边,苦苦想寻,不相信传言死亡。 
谁在地牢之深,痛苦嘶吼,等待我的声音我的到来。 
谁愿陪我浪迹天涯,谁愿陪我避世逍遥。 
是谁,大声说爱我……   
离铛看我不动,奇怪地回头看我,我笑了一下,慢慢走向另一辆马车。   
钻进车内,车帘放下前,我还在张望离铛的马车。   
马车内是我的少年,总是有清澈的眼睛和无邪的笑容,喜欢小小的恶作剧,总是哄我开心,总是笑,然后拉着我的手……   
帘放下的时候,眼眶再也包不住泪水,终于……我的少年……     
“不离开,永不分离……”   
     108        
     给离铛的信          
     小铛:        
     见信如晤。        
     当你看此信时,定已知道一切了。很抱歉,没有提前告诉你,我只是不想又一次和你说分别,虽然我知这只是那个掩耳盗铃的人。        
     有人道,分离就是一坛酒,越长越长。也有人说,忘却的时间,就是一坛酒的时间。分离是什么?是两地相隔吗?是朝思暮想吗?是一次又一次离开与留守吗?分离是什么,你知,我也知。        
     你说不分离,你说长相守。我也很向往那样的生活,插花解红豆,荡舟芦苇间,管它帝王千秋,只煮一壶清茶笑飞鸿。但说真把一切都抛到脑后,我却也没有四大皆空的大智慧。你若问我到底放不下什么,我回“红尘”二字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