缚石
时间容不得我胡思乱想。我收好手卷,认准没有着火的地方,往外奔去。
猛然,火势似乎一涨,火光里慢慢踱出来一个人,头顶已秃,胡子花白 ,手杵着一根龙头仗,脸上皱纹密布,深深浅浅的老人斑在火光中有些狰狞,一双微带浑浊的眼却满是狠辣。
“臭丫头!还想哪里跑!”老人啐道。
我猛止住步子。
心中叫一声苦,往界人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出现?
转身四望,火焰中,堂柱后,影影憧憧出来十来个身影,隐隐成包围之势。
我转身,按着心中慌乱,喝道:“你是谁!”
“我是谁?”老人笑地阴风恻恻。“我文家老七因你被俘,老二死于你手,你问我是谁!哼哼……一起上,捉了这个小妖精!”
他音刚落,身侧几个人整齐地掐了个手诀,一片光网织了起来。
我一看不妙,一咬牙,正想向那老人冲去,那老人却像看出了我的企图,浑浊的眼里精光一闪,龙头拐杖一震,我只感觉到一股劲风压面,逼得人向后栽去。
地砖很凉很硬,我一痛,举目一望,一张色彩班驳的网从天而降。
陡然间,变故不断,四面涌来碧色的光芒,如奔腾的湍流,呼啸着从我头顶而奔过,迅速冲散那张牙舞爪的光网。
碧色光芒尽处,丝丝黑发飞扬,琉璃手持那柄光芒闪动的玉如意从高处落下,道袍的衣角飞扬,玉如意的流苏飘动,正落在我面前,隔在我和那老人中间。
“臭道士!”那老人眼里仿佛也要冒出火来,恶狠狠地道。
琉璃背对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他语气里满是蔑然:“你们这招调虎离山已经有其他人先行用过了,就不能想点新法子?文老匹夫,年纪大了,不认输不行。”
老人龙头仗一震,喝道:“偈仂琉璃!你不过仗着一块广羽晴玉,便自以无所不敌了是吗!”
琉璃冷笑一下,高举那块玉如意,语气冰冷地说:“是又如何,文老匹夫,你我交手也不是第一次了,就这次做个了断吧!”说着,玉如意通体流光,碧色光芒转动,仿佛孕育着生命。
平地起风,托着琉璃黑黄相间的道袍四面张扬,黑发飘散。
老人目光恨毒,喝道:“往命劫!”
四周同来的人人影错动,每人手中捏一个手诀,似乎隐隐成一个阵势。
老人龙仗横在臂间,双手掐诀:“本与你无关,别人的事你非要强出头!你若要死,那老夫送你一程!”
琉璃低低嘀咕了一声:“废话不少。”声音很小,就只有我听见了。他微微侧过脸,对我道:“闭眼!”
我闭上眼。
但觉得身前琉璃周围的风大了些,即使闭着眼,却也仿佛看到那碧色的光芒照在眼睑上,映在瞳孔里,仿佛这天地都是碧色的。
碧涛汹涌,乱舞的风不断。
过了片刻,不见削减,却听见衣衫之声,似乎琉璃开始游走起来。
又过了片刻,一声惨叫传来,我听地心里一颤。因为那叫声离我很远,似乎远在这包围圈之外。
却又觉得那光芒更甚了些,闭着眼依然刺痛我的眼,我双手捂着眼睛,听着风声凌乱着舞动。
又是一声惨叫,这次我听清楚了,确实,离我很远。
其后接连的惨叫不断,我正听地心惊,却听琉璃大喝一声:“风炎万里,碧落黄泉!破!!”
似乎有一声轻微的爆破之音,我尝试着睁开眼,却见四周的人都不见了,正前的老人龙仗断开,正捂着胸口,目光之毒,仿佛中伤的野兽。琉璃站在我身侧,神清气爽,只是一双美目里满是讥讽。
琉璃举起玉如意,冷淡地说:“老匹夫,死在我手里,你也不亏。”
老人狠狠瞪着眼:“不可能!你怎么可能……”
琉璃打断他:“我有必要对一个要死的人解释吗?”
玉如意的配眼一股碧色光芒激射出去。光还未到,却见花白色的胡子一闪,光芒打在地上,顿时地砖飞溅,好象是一块石头打在水滩中一般。那老人却不见了。
琉璃轻声恨道:“老狐狸!”
他黑目瞥来,道:“外面有人护你,我去追他,你自己小心。”说着,黑黄道袍一摆,说“你自己小心”那句时,人就已经不见了。
我心中惊疑未定,四面望去。火势已如铜墙铁壁一般。
我匆忙站起来,想往殿外跑去,才迈了几步,就被一个东西绊了一下,我回头一看,一个红衣,死相很奇怪,衣衫只有微弱的焦痕,身体无伤,却大张着嘴眼,仿佛见到了什么十分恐怖的事情,更是那双眼,眼白眼黑全部混成一团,刹是恐怖。
我只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这红衣定是刚才琉璃他们打斗时进来的,就这么死于非命。
来不及想起来,我匆忙爬起来,磕磕绊绊想逃出去。却在此时,门前两柱间受力的横梁终于是支撑不住,“轰——”,一声闷响,塌了下来,四周尘埃四起,顿时迷了我的眼。
我揉了揉眼,忍着酸疼睁开看,却见倒下的大梁封住了大半个门口,而疯涨的火势则把最后的通道封地死死的。
我心里一慌。
突然一只手拉住我的胳膊,向后一拉。
原地的上方,铺满红色琉璃砖的屋檐因为失去横梁的支撑,而开始从外向内坍塌,厚重的砖正落在刚才我站的地方。我却跌进一个怀抱中。
一抬头,火光映着他的脸,他本是苍白的脸却似乎因为这大火的原因而亮堂起来,温润的鸽子灰被烧成无边的烈焰,紧紧抿着的唇有刀削的线条。
我有一瞬短暂的失神,无法思考他为什么在这里。
前路被封,易扬拉着我的胳膊直向后奔去,琉璃瓦不断砸落,在身后发出一声又一声催促。他一手持剑,拨开下落的砖瓦和燃烧物,一手拉着我奔跑,手劲似乎更大了,几乎捏痛了我。
抢进了偏房,易扬松开我,不知如何开动的机关,却见书阁移开了一条缝隙。
我心里一跳,猛然想起苏沩,真不知这个苏沩在天主教到底埋了多少秘密,天测殿下的地牢,这密道……那个神人苏沩……
我还在错愕间,易扬就拉起我,闪进密道。
片刻,书架便缓缓自动合上……
他的衣角有小小的火苗,借着黑暗中细微的火光,我痴痴凝望他的侧脸。火光闪动,他潋滟的眼映成了幽幽的黑,长长的睫羽半垂着,眉头微微蹙着。剑风动,他挥剑把燃火的衣角斩下,只一瞬,火光便不见了,黑暗降临。
沉寂的空间。
密道里的空气有些浑浊。
最后我问他:“不走吗?”
暗夜中,他慢慢地说:“这本是个密道,直通到地下天牢,前些日子地龙做乱,塌了不少密道,这条已经完全堵死了。”
我微觉错愕:“那你是如何进来的?”
他不答。
我静立片刻,想让眼睛适应这黑暗,可这里真的密封得太好,一丝光也没有,眼前依然一片漆黑。
我摸索着,向前走着,扶着的墙壁不算光滑,却明显被人工修整地很整齐。顺着没走几步,果然被嶙峋的乱石封死了去路,看样子还是大面积的塌方。
我便又折回去,他似乎原地未动。
“要等多久才能出去?”我问。
“机关在外面,里面打不开……”
我心里一惊。
他靠着墙壁,似乎是慢慢坐了下来:“等等吧,等击退了伏兵,应该有人能找到机关的所在,如果那时我们还没被闷死的话,就能出去了。”
我一愣:“你……你受伤了?”密道里满是尘土,易扬又有严重的洁癖。
沉默片刻,他淡淡地说:“不碍事。”
一时无话,我突然显得有些局促,黑暗之中可以听到两个人的呼吸,此消彼长,错乱又规则。
轻轻靠着同一面的墙壁也坐下来,隔了他很远。
不知何时,那个陪我看烟花的人已经不再了。
黑暗中,两个人似乎都很难堪。我抿了抿唇,问他:“外面是怎么回事?”
他停了停,轻描淡写地说:“没什么,我安排了精、灵两旗上山助兵,当菲琳雪可能收到了风声,便提前发难,夜袭天测殿,却没想到在会意堂的根本不是我。”
我不说话了,肚子里揣摩着,精旗、灵旗,易扬何时安排好的援军?……好象该是,那时悬明节,他突然出现在雀北,就是说要与两旗旗主会面。心里一空,他果然不是……
我咬住唇,只觉得一股一股心酸往上冒。
莫念有情,风华不堪风吹雪。
却道无心,缱绻似留烟过处。
“你怎么来的?”我低低地问,我觉得这里的黑暗是魔瘴,让人一刻不想待下去。
他沉吟片刻,道:“天测殿被袭,会意堂首当其冲,我谴了不少人进来,都有去无回。”
我心里叹了口气,琉璃和翰君的区别,翰君会找人烟稀少的地方打,而琉璃则不管其他人的生死。
我绻起腿,身上衣衫很薄,现在静下来,就觉得有些寒。一动,碰到易扬丢在地上的剑,剑磕了一下地上的碎石,发出一声轻微的响,却在这个黑暗的空间荡起回音来。
我静静坐着不说话,他也没有。
黑暗中,死水微澜,却仿佛有冥冥的手,用强大的力量安排着一切,把我们的命运握在手里,百般玩弄。
以前我很怕黑,小时候因为灵动的到来而让我失去童年的记忆,记忆中父母总是很忙,他们一年有一半的时候在飞机上度过,偶尔和他们吃顿饭他们的手机总是响个不停,晚上他们的应酬很多,回来的很晚,很大很大的家就只有我一个人。我就很怕黑,一个人在家的时候总喜欢把所有灯都开着,因为灯的光芒让我觉得很温暖。
现在我也不喜欢黑暗,因为人在寂静的黑暗里,黑暗就会把你的外壳融化掉,让你露出本身的缺憾和弱点;人在黑暗里会想很多,都是关于自己,越是想地多越是不确定,越是脆弱易倒。我不想让自己有机会怯弱,万一我怯懦,我就会被沉重的命运压垮下去,再也抬不头来。那沉重枷锁,容不下软弱的人。
但是,黑暗之下,那些光芒无法触及的阴影总会暴露出来。
我很想抑制自己不去想,却在这一滩寂静中像着了魔一般,想起他没说出的谜底,想起寒风中他赤裸的胸膛,想起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面具,他掌心的温度……
“……悬明节,你是来找我的吗……”,我定是中了魔,才会问这么蠢的问题,尽管声音细若蚊蝇,可在此间却无从掩盖。
他不答,头似乎微微仰起,靠在墙上。“……不是。”他答。
抿着的泪撑不住无情之重,悄然滑落,我不敢去抑制它,怕做出声响让他听见。
隔了许久,空间内的空气似乎更浑浊了。这么狭小的空间,两个人能支持多久呢?
“你怕死吗?”他幽幽地问我。
“……你呢?”
他没答话,沉默好久,才轻轻地说:“我刚才一直在想,还有什么法子能出去……”黑暗中,他似乎轻笑一下,却没再说下去。
“然后呢?”我问。
“出去又如何?”他说,语气很轻,似乎很畅快,“我不能放下仇恨,十几年,我就是为它活着的,若能出去,我还会报复你,折磨你,至死方休。”
我身体微微僵着,尖锐的刺痛扎着我的神经,混合着周身的寒,仿佛处在宇宙的尽头。泪无声滑下,砸在衣衫上。
我的手放在身侧,五指抓着地面。这该死的安静……
他又轻笑一下:“倒不如……”
一只温温的手覆盖过来,盖在我的手上。
“……就这么死了吧。”
一刹那,我浑身僵硬,想动又动不了,掌心传来不真实的温度,肌肤接触的地方如火燎原,指间烈烈,顺着手臂的脉络一路烧着,焚灭了天地。
耳边有强烈的耳鸣,我只听见我的心跳得很大声,呼吸却接近静止。
月老的红线,穿搭着阴谋,一边连着女儿心,一边呢?
那面具的银辉没有黯淡下去,莹莹的光芒还在那里,烁烁其华。
追忆年华缱绻,他藏在月的另一端,他如水的眼,他寂寞的姿态,他一口又一口的鲜血,点点撒在那沟壑之中……
我慢慢翻过他的手,轻微颤抖的指间划过他的掌心:
“……你……”
一夜之间,满门覆灭,百年庄园毁于一旦,莨菪山上血流如海……
“……爱……”
父死人手,母克死异乡,血亲的妹妹食仇之米长大,从未见过……
“……我……”
自己落于天山,雌伏之辱,床第之命,一忍十载,放弃什么尊严,放弃什么道德,哪怕真实的自己,都被放弃了……
“……吗……”
可是……你爱我吗……
时间开始变地很绵长,一秒也如一个世纪,一瞬之间,仿佛无数个世界诞生又毁灭,我开始胶着在时间里,心没有跳,血没有流动,大脑一片空白。
听说,世界的彼岸开着一大片一大片的忘忧花,花香飘过,人就可以忘却一切烦恼……
那一刻,花开花败的声音连绵不绝,黑暗中却始终没看见花的影子。
我不知道他想了多久,时间于我仿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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