缚石
方凝单手按着腰间的“锈壳”,和我并行。
十三校场,自我到这里来后,很少去什么校场,十三校场我只去过一次,那一次,满天黄沙弥漫了水护法的眼,看不清楚,只看见他心口的热血撒在校场的每个角落。这次双方又僵持在十三校场,让我心里隐隐觉得难受。
方凝似乎也是看到了易扬瞥来的余光,立刻又招呼了几个带刀的护了过来。
方凝眼睛有点出神,半晌浅叹了一声,抬眼笑道:“小姐,我给你唱支小曲如何?”
我有点错愕,这时候,她还想唱曲?
方凝并未等我答,低低絮絮地唱了起来:
“归雁双双,残影落花墙。红楼断梁,依旧去年模样。留不住,过眼烟云太匆忙。相思处,遥遥别期两相忘。独倚雕栏凭画廊,萧影斜西窗。轻歌曼舞百花裳,一步两彷徨。柳自纷纷花自芳,借问何处是故乡?手挽青丝默无语,一别东风百花黄。可怜日落云藏,晓月寒色如霜。春花残落春夜长,自古多情多断肠。花坞香,人无恙,清潭微风水荡漾。蹄声响,笛音扬,过客匆匆路寒塘。深深烟花巷,多少风月堂?一朝青春化作泪,泪尽春去又何尝?待到红颜色老鬓如霜,满目苍凉满面伤。这烟雨苏杭,何处才是我故乡?这凄凄白杨,哪里是我门前桑?客来客往,夕来朝归客无常。深闺绣房,暖褥温床,丝竹文章,奈何潇湘。锦衣红装,银篦玉珰,对镜梳妆,珠泪成行。身老色衰始惆怅,春浅花疏月微凉。不待花谢雕梁断。泪未尽,人已亡。这风月情场,原来丧与葬。”
她黑而浓密的睫毛半垂着,年轻的脸在风中微微有些红润。甜而不腻的歌喉并不像在现实中。
方凝美目半含着笑:“……他填的词,我一直很喜欢……他也说只有我唱来最好听,有次他醉酒,便是拉着要我唱这支曲……”
我一阵错愕。
方凝敛了一下神,笑了一下,转而望着我道:“小姐,方凝自知多有不敬之处,小姐宽宏,一直不与我想较,但自小姐再次出现以来,方凝自问再没亏待小姐半分。”
我点点头,不知道为什么,只觉得她容颜凄凄,很美却似乎隐着大伤心。
“方凝有一事想求小姐……”她似乎说地很踌躇。
转头看着路,想起方凝以前的一言一行,似乎都是小心翼翼讨好着我,却不像让我轻易发觉,还有她说的话,其实意思都很明白,我那时也想过,方凝定是有什么有求于我,却没想到底是什么。
“你说吧,我尽力。”这乱世,方凝也是如履薄冰地小心活着,一朝踏错,明日无魂。
方凝提着的剑紧了紧,抿了抿唇,低而迅速地道:“多谢小姐。暗门大破后,天师为斩草除根,杀了齐浦满门,我尽了全力,只能掩下了他的二女儿,闺名唤作浮云,现在在藏在天山浣衣局,还请……小姐日后多多照应……”
我猛地转头看她。
方凝苦笑一下:“小姐不用担心,方凝的命早就不是自己的了。”
我皱了皱眉头,道:“你说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方凝微微思索了一下,低声道:“简单说来,天师本是安排了两旗的人暗中潜入天山,想腹背夹击剿了内贼,前些日楼旗主到,天师却在礼贤阁压兵,一时抽不出人手,便安排我暗中渡楼旗主上山,结果意外露了马脚,被当菲发现了,当菲情知五旗的人来助,便提前兵变,一把火烧了会意堂,却没想到在会意堂的本是小姐。天师看火光四起,立刻派人来助,一时被困,当菲的人马顺利押走了在天宝殿的圣女。年护法听到风声,立刻带了人手来,加上楼旗主相助,当菲有些措手不及,火线暂时暂时退到十三校场。但是圣女还在她手上,年护法怕伤了圣女,一时有些僵持不下。”
方凝认真看着路,好象一不小心就会跌倒一样,继续说道:“上次小姐被邺心劫走,天师就心存怀疑,这次我又捅了这么大的篓子,天师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再给我机会了。”我正要开口,方凝就打断我,继续道:“就算小姐肯为我求情,天师饶了我一命也定不会再信我,到后来,随便找个什么罪名,结局……也是一样的。只求小姐……”
我半咬着唇。
“求小姐……”
“为什么,”我心下不忍,“他的女儿也值得你如此吗?”
方凝摇摇头:“女子爱上一人,便想生生世世陪着他,心中只装他一人,为他褪去青春,红颜白发,为他生儿育女,举案齐眉,一起白头到老;男子爱上一人,最大的心愿却是想她快乐自由,希望她能笑,她能真实地活下去,若她能平安幸福,自己万死也心甘情愿。其实,这种爱情,女子又何尝给不起呢?生杀场上走一遭,万古云霄共缱绻。他定能看到,我也给得起!”
方凝抬起头看,前方易扬轻飘的目光似乎又扫来,方凝笑了一下,眼睛也跟着笑了起来。容颜也还年轻,心也还年轻,沧桑的,还是个“情”字。
身老色衰始惆怅
春浅花疏月微凉
不待花谢雕梁断
泪未尽,人已亡
这风月情场
原来丧与葬
原来,丧与葬……
112
十三校场。
肃杀的风,冷漠的沙,微微裂开的墙辕,透着沙场的风。
十三校场对分开来,泾渭分明的楚河汉界。两边的人都穿着天主教的布料,吃着天主教的口粮。迎接易扬到来的,有楼一芜,那个年轻的灵旗旗主,磨去了些棱角,更像把要出鞘的宝刀;有年殇,仿佛被年岁混沌了眼,已经不想去分清什么,却有种兼容一切的睿智。易扬迅速被他们簇拥了去,很多事在等他去拿主意,方凝没有跟上去,很镇定地稳稳站在我身边。那道白色的身影即将淹没在人群中时,他的余光又向这边飘来,我听见“锈壳”剑柄轻微响了一下,易扬目光一闪,又轻轻飘了过去。
不一会儿,周围慢慢靠过来许多红衣。我微微思索,已明其理:易扬,真的已经不相信方凝了……我抬头看方凝,她表情依旧平静,只是紧紧握紧了“锈壳”。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的样子,我站在原地很是尴尬,只看着周围的人来去匆忙,只有方凝,默默站在一边,低头想些什么,想的很出神,偶尔泛出一丝温柔的笑。
再等些时候,发觉所有的人都开始朝一个方向而去,我抬眼一看,十三校场的大角斗场……
那时水匕銎眼睛很亮,亮地好象要比要把生命里所有的光芒都发射出来,就在那个大角斗场,腾空而起的灵魂,瞬间让一切黯然失色。
我内心有些惶惶,思忖许久终于提步奔上。身旁黄绫飘飘,方凝一言不发跟了上来。
校场四周很多人,水泄不通,我在人群外,有些茫茫。
不多时,几个红衣分开人群,抱拳行礼,请我进去。
风乍起,黄沙满天。
校场这一边,正中的看台,正是当年我看底下拼杀的地方,易扬坐在正中,冷俊如神,他左首立着年觞,看我的目光有些复杂。
易扬向我招了招手。似乎冷清地笑了一下。
登上了看台,脱离周围拥挤的人群,视线一下开阔的起来。举目看去,正对面最显眼的地方站着几人。
站在稍后的是千湄,还是一身华服,显得美艳无方,头发有些乱,却是别样风情。她端庄地站着,双手拢在袖中,浑然不把脖子上架着的三把钢刀放在眼里,甚至还有些微微的轻蔑。坚定的眼睛看着很勇敢。
站在最前的当菲琳雪大则是睁着不可思议的眼睛看着我出现,那目光中翻腾的伤痛顿时狠狠灼伤了我。她浑身的盔甲不可抑制地微微抖着,手中的斩马刀被紧紧握着。
我像被施了定了身法,动不了。短暂的失神后,脑中立刻浮现的是:他利用我!
我猛然扭头向易扬看去。他平视着校场刻意忽略我的目光。
我突然很有想转身就跑的冲动。不想面对当菲琳雪伤痛的目光,也不想面对这样的他。
年殇看出了不对,迈步过来,道:“请这边来。”
我站着不动,咬着下唇。
年殇也不看我,还是那个请的姿态,低声道:“强求不得,早来晚来,都有这么一天,其实,当菲心里,也该早想到了。”
我动了动僵硬的四肢,跟着他走,方凝这时也缓步走近了,默默跟在我身侧。
年殇引我坐在易扬下手。方凝立在身侧。
不一会儿,鼓声大震。
方凝垂首立在一旁,低眉顺眼道:“我刚才稍微打听了一下,天师言语挤兑当菲琳雪,要以比武论输赢,五局三胜。输了的提头来见。当菲琳雪……已经接到冷萧的人头,是连旗主带回来的,自知火拼无望,空丢了许多兄弟的性命,便应了下来。也是赌这一把……”
鼓声停。
一时肃萧,我忽觉得有些乏了。
那个连旗主,不管用了什么法子,既然能拿来冷萧的人头,肯定也能让当菲断了救兵的奢望。眼看两旗来压,当菲的局势急转直下。易扬早就暗中部署好了一切,算好了这几日两旗要到,早早封锁了消息,而竣邺山庄那边却也杳无因音讯。我现在的出现也不过是在心理上给当菲重重的一击。当菲其实早是易扬那入了瓮的鱼鳖。或许有些微小的意外,一切却依然不变地发展着。易扬选择了这种大张旗鼓的方式,是要让所有人知道,违背圣女,违背天师的下场,若有反抗者,杀!若有逃匿者,杀!
易扬轻轻拍了下手,底下跃出个红衣,伸手甚是敏捷,持了铤三股钢叉,我眯了眯眼,觉得那人甚是眼熟。那少年站到沙场中间,大声道:“小子巨阕,请护法赐教!”
当菲没有反映,微微眯着眼睛。
巨阕又大声说了一遍。
还是没有反映。
底下巨阕大笑起来:“莫非护法只敢应战,不敢对战?装个死鸭子嘴硬可真真驳了你大护法的帽子!”
当菲琳雪还无反映,她身旁的人却已大怒,一时骂声如潮。
一个彪形大汉跃了出来,指着巨阕大骂道:“当菲护法叱咤沙场的时候,你还在泥巴地里玩呢!当菲护法铁骨铮铮一条汉子,哪轮得到你个给兔儿爷卖命的小儿说道!”
巨阕喝道:“你嘴里给我放干净点!”
那汉字唾了一口:“老子就是这么说,怎么样!你就是在给那个冷血阴险的兔儿爷卖命!明着打不赢就来阴的!表面还装一付世外高人,全靠一副臭皮囊……”
那汉子没能骂下去,巨阕已经狠命刺了过去。汉子横刀驾开,两人立刻缠斗起来。
我瞥了眼易扬,他一脸漠然,仿佛无动于衷,仿佛骂的不是他,台下的恶斗更和他半点关系也没有。
我转过眼去,那汉子虽然身形魁梧,却远不如巨阕灵活迅猛,只见一把三股钢叉仿佛蛟龙出洞,自己有了生命一般,诡不可测,防不胜防。
不消一盏茶的时间,那钢叉的尖股刺穿了那汉子的眉心,尖头上挂着浊白的脑浆和鲜红的血液,在瑟瑟寒风中颇是触目惊心。
巨阕拔出叉来,一脚踢开那汉子的尸体,昂然大笑道:“护法手下就只有这些乱叫的狗么?”
对面的人看巨阕下手狠毒,又口出狂言,顿时又是大骂起来,不少人跃跃欲试。最后一个枯瘦的人提着一副夺命环站了出来。
那人才迈出一步,身子就顿了一下,回头看去。
隔了许远,似乎当菲轻轻叹了口气,提起斩马刀,慢慢走出去。原本站出的那人低声说什么,当菲琳雪摇了摇头,一步一步,坚定地走了出来,一身黯红色的盔甲发出沉闷的声音。
巨阕紧紧看着那人一步步走下来,当菲走到场中央,巨阕展眉一笑,抱拳道:“当菲护法肯亲自赐教……”他话才说到一半,一把钢叉却激刺出去,直指要害。
当菲手中沉重的斩马刀灵活地一扫,火光一闪,挡开那偷袭的一刺,对面阵营顿时骂声如雷。
巨阕似乎被大力一震,立刻向后翻去,卸去力道,刚站稳,斩马刀就指到腰间了,巨阕一惊,举叉欲挡,两种兵器一相碰撞,只听一声尖锐刺耳的声音,却是巨阕的三股钢叉生生从中断开。巨阕受力外推,跌到一旁。
一把斩马刀立刻压在脖颈。
当菲琳雪脚踏黄沙,衣衫猎猎,身形稳如山岳。
她似乎笑了一下,低声对巨阕说了什么,缓缓把刀移开了。
巨阕向后退开,站了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望了当菲一眼,想说什么却终是忍住了,一咬牙退了回来。
当菲琳雪站在沙场中,扬起头来,看向这里。
那一刻,我有一个错觉,仿佛水护法的身影和她重叠了起来,“不……”我半撑着椅子的扶手想站起来。
忽听得有人在耳边轻轻道:“小姐啊,要记得答应我的啊。”如兰之气轻轻划过,我一呆,却见浅黄的衣衫浮浮而过,仿佛一只冬日的扑蝶,轻轻落下沙场。
那浅黄色的妙人儿语气似含着笑,慢步走向前,朗声道:“天师座下,婢女方凝,特来讨教。”她慢慢的说着,慢慢拔出那口如寒水般的宝剑,那锈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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