缚石
但如果,如果,把脊柱再放回去呢?
这好比你轻轻推倒了一个杯子,你必须花更大的力气把它扶起来。
界也是一样。
必须有能量,把它扶起来。
可是谁有这么多的能量把整个界扶起来?
有的。
解铃还需系铃人。
灵动。外族的智慧体,灵动。
当一个负电子与一个正电子相遇,发生湮灭,放出光子和大量的能量,然后电子本身什么也不剩下。
灵动就是那个负电子,我就是那个正电子。
被灵动牢牢吸附的我,是这个界最后的救命稻草。可能像我这样的正电子有无穷多,但像灵动这样的负电子只有一个。
灵动吞噬了这个界的能量像保全自己,现在只有把自己交付出去,保全这个界。
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做出一个伟大的,牺牲自己,保全他人的决定。人是自私的,人会恐惧,人会求生。因为这是一条不归路,可是每个人都有活下去的理由。
“我该怎么做?”我平静地说。
翰君慢慢闭上眼睛,四周慢慢走出很多人来,男女老幼都有。
他们拿着各种希奇古怪的器具纷纷加在我身上,刺在我身上,勾着我的骨架,夹着我皮肤。我没有出声,我清楚感觉到那些尖锐的钩子刺穿皮肤的痛,听到它与骨头相磨的声音,还有那些刺,扎在我的脊椎上,钻心的疼。
但是我没有流血。
我感受到疼,但我没有痛苦。我想着一个人,光是想着,都足够幸福……
我没有挣扎,也没有反抗,灵动也和我一起承受着。
我想我这不叫伟大,任何人换做我,都会比我更果断,更坚定,更迅速的做下这个决定。放弃自己的生命并不容易,更不容易的是,碰到值得你这么做的人。
别说是为了泛泛生灵。
天下再大,这里原本也只是我偶尔路过的站台。为了世界和平——这样的口号不适合我,我只是爱了,痛了,留下来了……
等我一身都挂满器具,翰君才慢慢睁开眼。
我想我肯定已经失去人的形状了,我看到他的眼睛里,映着那个摇摇欲坠的东西。
他目光不忍,双手掐了个诀,四周的人都随他掐好了诀。一片光网交织……
“你还记不记得!你最开始的时候曾说过,会帮我满足一个要求!”光网要砸下的时候,我对着翰君大声说。
光网落下来,陡然间,仿佛深处阿鼻地狱的烈火,又像被封存在万年的寒冰之下。
“你说!”
“让他们忘记!易扬,飞白,上云……一个也不要记得,全部忘记!”
不,不要他们记得,不要任何人记得。不要任何人知道我曾来过,不要任何人记得我的样子。
注定要消弭在天地间就让一切都烟消云散吧,什么也不要留下。
不要他们缅怀,也不要他们记得。就当一切重头来过……易扬不记得他脔童的过去,上云不记得自己近亲的出生,飞白不记得要执行的命令……
我不需要存在的意义,我不需要被人回忆,我希望他们都能活下去,安宁,幸福地活下去……这也许,才是我存在的意义。
我咬着牙,死死看着翰君,我似乎感觉到了,我手臂的骨头开始粉碎,一点一点向外烂开,我的脚似乎在融化,身子不由自主向下陷着。
答应我……求你答应我……
我就是知因为道往界人有这样的能力才会这么任性,才会非要留下。
求你答应我。
我不能让他知道我食言,我不能让他知道我撒谎,我不能……
生死契阔,与子成悦……
……
“等我扶千湄登了冕,坐稳了位子,我就带你走吧,千山万水,随便你挑。”
“……我是你的阳光,你知道吗?”
“我父在上,我发誓,永生永世,定不负你。”
“好啦,回头我们就拜堂,行不?”
……
海枯石烂,不过是句戏言。
我只是个终将归去的孤魂。
所以,求求你,答应我……我最后的目光乞求地看着翰君,因为我的舌头,已经烂掉了……
“……我答应你!”翰君目里含了点水光,大声喊着。
一瞬间,我如解脱一般。两股力量呼啸着通过我身体搭建的纽带碰撞到一起,巨大的冲击动荡中,我似乎被高高抛开。
一瞬间,我跳出了六道轮回,跳出了紫陌红尘,只站在方外,看这浮世翩翩……
一瞬间,我仿佛募地可以触见世界的尽头,有忽地跳到时间的终点。
我看见大漠的狼烟直立而上,山谷的微岚自在升起;我看见天边云卷云舒,我看见熏风吹动浮世;我看见朝霞的色彩喷薄在远山,我看见乌金的光芒撒满海洋……
我听见钟声,一声又一声,浑厚庄严,仿佛从恒古的岁月流传下来,三千日月斗转星移,八荒六合唯余莽莽。我站在高处,伸手触摸着整个世界。
最后的画面,我饶回到原点,盘绕在他身边,一遍又一遍细细描画他的眉眼,我所记得的过去开始崩溃掉,一点一点土崩瓦解,最后什么都不剩下……可我还想对他笑一次,只是单纯的,轻轻地笑……
「清清……」
恩?
「你可会后悔?」
不会,如果重来一次,肯定也是这样……
第九十九声钟响,终了。
翰君等人默默立着,仿佛是一场哀悼会,没有人说话,却有人流泪。
翰君突然觉得自己很残忍,他丝毫没有成功拯救一个界的喜悦感。他脑海中刻死了她最后的眼睛,晶亮晶亮的,让人不敢直视……
陆陆续续的,那些器具从空中一件一件落下来,砸在地上,最后落下的,一团正红色的衣服,随风飘飘荡荡,像鲜红色的嫁衣……
一阵风吹来,卷起红色的挽纱,一路飘走。
不!翰君突然有种错觉,她没离开,她无处不在!
她已化成和风,化成流水,化成云彩,化成空气,化成远处的山和近处的草,化成蔚蓝的天和平坦的地,只为生生世世守护这里。
挽纱随风,翰君似乎又看见了那个圣女,花颜云鬓,踏着熏风,缓缓地走着……
她无处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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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云番外(下):卿
桃花开了,在夕阳西下的时候。
上云看着花瓣映在光线中,眼睛直直的。
这时,一个娇柔可人的少女手挽了一篮鲜笋,推门进来。正是往界的不知道。
“你在看什么?”不知道凑过来问,“又在努力回想?”
上云没答她,冷冷扫她一眼。
不知道心里直犯嘀咕,她是一路追着上云到这里来的,她觉得上云是疯了。
一朝成为往界人,往昔旧梦不复存。
自己的界就是自己的坟墓——在自己的界里,本该停留的时间开始加速流逝,十余年,往界人就会老死。不,在他们老死之前,他们就会被其他往界人杀掉,因为往界人在自己的界里是没有任何能力可言的。有自己界的束缚,他们连跳跃出界的能力都没有。
可上云就这么千方百计的来了,几乎避开了所有人——除了不知道。
不知道怀疑,难道上云想起了什么?不!不可能!他们几人的记忆都是翰君亲手消除的,不可能有任何纰漏的!
可他又为什么,不顾一切的,在十年之后,义无返顾地回来这里?为什么总是看着这个界的一切,眼神闪闪烁烁的。上云先头对不知道很冷酷,甚至出手打她——虽然这个时候的上云根本伤不了她——但她不死心的跟着,上云慢慢就不再管她了,随便她跟着,她想:有她跟着,等上云有危险的时候,她好歹可帮他逃掉。
有一次晚上,上云又不告而别,不知道以为他有什么意外,急地满世界找他,最后在一片烧焦的废墟上找到他。
他呆呆站在那里,正午的太阳悬在头顶,把他的影子缩成小小一块。他的白发,一片刺目的颜色,一动不动。
不知道也不知道心里是喜是忧,她不希望他想起来,可她又不想痛心的看上云这个样子。她喜欢他冷冷的样子轻视一切,有一种睥睨天下的王气。
上云失去记忆后,慢慢养好了伤,翰君不知道编了什么样的幌子骗他,从那天起,他几乎成翰君最厉害的一把刀,一把冷冷的,过处溅血的刀。
上云最近接到的命令,杀百哭一窖鬼。
百哭一窖鬼,行踪诡秘,亦正亦邪,所在的百哭洞,深不知底,进去过的人从没有活着出来的——百哭洞的人不把自己叫人,他们说自己是鬼。
上云要在两个月后和其他一百来个人一起去那里,就在其他人拼命寻找利器,八方求借宝物的时候,上云却回避了所有人,悄悄来到这里,一住就是一个月。
不知道不确定,上云是不是还记得什么,他没有找什么人,只是四处走走看看,随意地停留着。
不知道觉得,上云是在拼命回想什么。
“别想了,你看我今天新摘的笋子,还挂着水呢,肯定很新鲜,我回村里的时候,村口的老阿婆还好心给了我很多蘑菇,我看我们今晚煮蘑菇山鸡汤吧,这笋子你说是炒了好还是煮了好……呀,我忘了买盐了,不如……”
不知道还在絮絮叨叨的时候,上云轰地一下站起来,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带伞吧,看天要下雨了——”不知道在身后叫着,可上云理都不理。
不知道叹了口气,转身拿上了伞,追了出去。
离这小村子几里地,就是鸣河。
鸣河以前也叫怒河,每到开春三月,山上的冰雪化了,汇集成流,鸣河就像咆哮的山兽,席卷所有流域。
后来,天主教出了个很了不起的圣女,设计了一道关,后人花了五年时间才完全建好,分流灌溉,从此一劳永逸地解决了洪水的问题。
世人纪念这个圣女,把这道水关取名“朱颜渡”。
不知道追了上去,远远看见上云站在树丛间,她放慢了步子,犹豫了片刻,抱着伞走了上去。
刚想开口说话,却见上云眯着眼睛看着前方,不知道顺着上云的目光看去,顿时也呆住了。
鸣河边,有百姓自己筹钱,给朱颜立了一尊等身石像。就伫立在河边,永远压制着河水,保护着百姓。
石像前有一的人,高高瘦瘦的,额前的短法随意凌乱着,脑后的头发微微有些长,只是随意一扎,远远一看,眉清目秀的,甚是眼熟。
不知道寻思了片刻,突然想起来了,这个人的名字,叫离铛……
不知道偷偷看了一眼上云,上云却面无表情。
离铛盘腿坐在石像对面,笑着对那石像在说什么。
不知道又偷看一眼上云,上云还是眯着眼看着。眼神有点冷。
不知道调动了点能量,把离铛说话发出的声波移了过来。
“……今年的桂花发的好,我顺便酿了些桂花酿,给你提了两坛来……”
“……再过两日该是悬明节了,可惜我不能来看你了,我觉得哥最近是老了,越来越会对我说教了,他现在是专一了,能对我说成家立业的好了,他当年的风流帐我都不稀罕说他……”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好啦,我会听我哥的啦……”
“……望月楼里新来了个姑娘,歌儿唱的很好听,今儿个悬明,我答应了去雀北见她……”
“……哥自然是要去天山找千湄的了,等着瞧吧,千湄肯定又积攒了一堆活儿要累死他,早叫他直接加入天山得了,我也能跟着住进去……”
离铛独自说着,都是很琐碎的事情,说着说着他就不说了,也不再看那石像了。
他独独坐了很久。
然后他伸手,把面前一坛酒揭开了,抱起来喝着。
“我有话想对你说,你听地到吗?”
“……我不知道怎么了,他们居然都把你忘了……哥不记得,天师也是,仿佛一夜之间,仿佛你没来过。”离铛抬起眼睛来,痴迷地看着石像,“可我知道你来过,你不是《天历》上寥寥几句“朱颜岁不过二载”,你也不是民间谣传的几章说书。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夜之间,你突然失踪,他们也在一夜之间将你遗忘。从那天起,我对自己说,无论如何,我都要记得你,哪怕世界上所有人都不记得你,我也要记得,记得你曾来过。”
离铛抱起酒,又喝了一口。
“他们说忘就忘了,只有我,日日夜夜记了你十年……”
离铛的表情像要哭了,他站起来,一把把酒坛砸碎在地上,他咆哮着:“可是!十年了!你说的不再分离,你又去了哪里!你可知我苦苦找了你十年!想了你十年!我等你说的不再分离,足足等了十年!你呢!你又给了我什么!”
石像默默立着,石像的她,手持圣明牌,表情庄严,目视着远方,淡漠而又柔情。
离铛静立了一会儿,慢慢平静了下来。
他垂下头,看着脚尖,这个角度让不知道和上云看不见他的脸。
而离铛的声音突然变的很小,而且非常含糊:“知道吗……我累了……我倦了……我开始羡慕哥了,他不记得也就不记得了……十年,太长了……”
“……哥说,广云城的城主想和竣邺山庄结亲,哥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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