缚石
我被木晓放在柜子里,却再也被拿出来擦拭过。
也许有些东西,已经随木月隐一起,被永远留在了莨菪山。
木晓在练功,疯了一般,不分日夜,不顾其他,没有书法,没有弄萧,没有如冬日暖阳般温雅的笑容。
我不认识的,木晓。为了仇恨而活下去的,木晓。
鸽子灰的眼睛烧着来自地狱的火焰,炽热的,炎炎的,仿佛了焚烧了他生命里的全部。却那么执着,九死不悔。
木晓晚上睡的很少,有时候好不容易入睡了,又很快惊醒,他在喊:“阿月!”然后惊醒,背上全是冷汗。只有一次,他梦了很久,一直挣扎着在喊:“阿月……阿月……不要……不要去……”猛得,他坐起来,一室冷月华华,寂然无声。然后木晓哭了,抱着枕头哭得那么伤心,好象把这么久的眼泪一起流出来一样。他抑制着声音,呜呜哑哑的哭着,不远处暗卫的身影晃动了一下,随即不见了……
木晓披着仇恨的血外衣,撑着自己站起来,仇恨是他的主心骨,是燃烧他生命的熊熊烈火。每当我看到他狂热的眼睛,我突然又是害怕又是难过,可是我什么也不能做,我只是看着,无数想说的话在翻滚,却什么也不能,不能说,不能做,只是注视着,注视着木晓日益被仇恨折磨翻滚的痛苦……
木晓啊,不用这样,不要这样,你看,外面的花儿都开了,为什么你看不见……
日复一日,月圆又缺。
木晓本来聪慧,加上如此勤休,半年之内,《冰冻三尺》略有小成,他一掌挥出,已然可以折断碗口粗的树枝,断口光滑,仿佛刀砍的一般。
然后木晓收了掌,看着断枝却皱了皱眉头。
“急功近利,本来就是兵家大忌,半年能成如此已是难得。”
苏沩说着,从一旁树阴的阴影里走出来。
木晓恭恭敬敬行礼:“师父。”
苏沩摆摆手,说:“不用如此行礼,我也没教你什么。以后叫我天师就可以了。”
的确没教什么!你自从回了天山就像个幽灵一样飘走了,都半年了,才来看这么一次!木月隐托孤给你有个屁用!木晓伤心的时候你还在床上寻欢!妈的,把你皮相给我!你来石头里蹲着吧!!(注4)
木晓应了一声,站在那里不说话了。
苏沩停了一会儿,说:“不说话吗?”
木晓想了一下,说:“听从天师吩咐。”
苏沩“恩”了一声,负手站在那里,看着不远处的假山池塘,沉默不语。
木晓说:“天师曾言,会代小子复仇。”
苏沩停了停,说:“是啊。”
木晓毫不迟疑的跪了下来,大声道:“血海深仇,不共戴天,天师大恩,小子无以为报,来生衔草结环,肝胆想报。木晓此生再无它求,但求手刃杀父仇人,还望天师成全。”
苏沩依然那么负手而立,看着远方,目光悠长而深邃,半晌,苏沩慢慢道:“我答应你的,自然会做到。我问你,报仇对你来说,真的就是一切了吗?”
木晓想了片刻,答道:“现在是。”
“很好。”苏沩音还没完,人已经在几丈开外,身形鬼魅,我算是见识了……
我忽然想起,苏沩没有看木晓的脸,一眼也没有,像木晓的脸是吃人的魔物一般……
苏沩回到天测殿,独坐在会意堂的桌案前,细长的眼睛神秘而优雅。
少倾,他唤来一个红衣:“鸣河两岸兵马,全部拔营,向东推进五十里,驻野外,不攻城,握兵护法带军。”
红衣恭声退下。
苏沩想了想,又叫进那个叫连楚的暗卫,道:“依月小筑从今天起,人手加十倍,全部要好手。”
连楚有些迟疑:“十倍人手?那如何隐地住……”
苏沩眉毛一挑,道:“隐不住就在外面巡着!”
连楚身子一震,急忙大声答应下来,苏沩一挥手,他赶忙下去了。
苏沩懒散地靠在会意堂的椅子上,细长的手指又一下没一下的敲打着椅子把手,眼睛半开半闭,喃喃道:“师尊呵,不如来比比,是我天主教兵多,还是你手里剑快……”
和很多个夜晚一样,苏沩风流之事不减分毫。但苏沩有个规矩,无论多尽兴,无论美人多疲惫都必须离开,寻欢是两个人的事,而苏沩只会独眠。
今日苏沩没有倒头就睡,他翻身飞上屋檐。
十五的月亮格外的圆,一个大大圆盘挂在天上,挂在,空空的苍穹里。苏沩眯着眼睛看着月亮,一个人站在屋顶的飞檐上,天主教特有个深红色琉璃瓦在月光下微微泛着光华,苏沩慢慢闭上眼睛,一阵夜风吹来,苏沩白色的衣衫缎带飘飞,宽大的袖袍充满空气,一声叹息随风而去,我什么也没捕捉到,天上,一轮金黄的明月高悬。
空年五月初八,天主教大军压东面,握兵护法主将,天师坐阵天山。
天山上的信隼往来不断,苏沩严密掌控着东方的军队。我很奇怪,既然如此,他为什么不自己去带兵呢?莫非只是留恋自己院内的美姬佳伶?算了,不去猜他,能猜出来的就不是苏沩了。
苏沩依然美酒佳人环绕,好不快活。
五月十一日晚,礼贤阁起火。
苏沩细长的眼睛微微瞪了一下,从容的对面前的红衣说:“那还愣着干什么,灭火去啊!”
红衣退下,苏沩唤来连楚,道:“带上这个卧房四周全部的暗卫去依月小筑。”
连楚呆了一下:“全部?”
苏沩毫无表情的扫了他一眼。
连楚一个激灵,赶忙说:“是!”
连楚匆忙退下,房内的苏沩慢慢起身,进内室,把墙上挂着个一柄古剑取了下开。
他一手按着剑鞘,一手抽出一半剑身,才出鞘的剑身立刻发射出一片寒水的光芒,波光荡荡的剑身上倒映着苏沩优雅的长目,他冷笑:“该来的,果然还是来了。”还剑入鞘。
苏沩提着剑慢慢向外踱着。
他出了卧房,出了内院,穿过大厅,穿过天测殿重重叠叠的门扉,一直到天测殿的大门。
“天师。”守卫的黄衣诚惶诚恐的行礼,苏沩出门一向华盖大轿,鲜衣怒马,哪有今天这样,随便一身宽大拖地的湖蓝大袍,头发四散的样子?
苏沩却只哼了一声,淡淡道:“都下去吧。”
几个黄衣面面相觑,下到哪儿去?却见苏沩目光扫来,赶忙应下,纷纷四散而去。
苏沩仗剑站在天测殿的大门口,眼睛微眯,静静等待。
这厢的木晓在外练剑,却只见四周的人越来越多,着实让人很不舒服。
木晓练着练着就停下来,站在原地,向四外环视片刻。原本天测殿的暗卫本事都颇高,平日躲在暗处都不着痕迹,此时却显得如此马虎,树枝上飘着衣衫,房顶上人影晃动,唉,不能怪他们,人口膨胀在哪儿都是问题。
木晓微微皱了下眉头,最终没说什么,转身回了房,关好门窗,盘腿做在床上,面前放着那本《冰冻三尺》,静心又练了起来。
门前的苏沩眼睛突然一亮,“哐!!!”一声,古剑出鞘,寒光四射,握在苏沩手上,剑光映在苏沩脸上,却是苏沩难得的凝重的表情。
四面还是静静的,人都被苏沩遣散。细风时来,一旁的弱柳发出沙沙的声音。
忽然之间,似乎是风大了一些,只看见满天的剑光缤纷,纵如洗练,繁如烟火,寒光纵横,一片兵刃铿锵之声。
猛一声磕刃响后,闪烁的剑光之中分出两个人影来,苏沩一身湖蓝长衫还在原处,古剑横在当胸,长眉入鬓,狭目生寒,一身的杀气。一丈外,另一个人影轻轻落下,一柄普通的长剑信手挥洒的随意形容,随手负在身后。
来人白眉白须,眉目慈祥,仙风道骨。
那人点头道:“不错,功夫没拉下。”
苏沩收起杀气,还如往常一般优雅从容,淡淡回道:“谨遵师尊教导,不敢懈怠。”
“很好,很好。”来人捋须微笑。
我看着那个来人,有点目瞪口呆,莫非……是……苏沩的……师父???
“避其锋芒,取其不备,明道难循,亦走暗渠。”苏沩说,“师尊也曾教我,虚虚实实,不如直捣黄龙。”他嘴角勾起一抹我颇为熟悉的高深笑容,提剑抱拳道:“弟子苏沩,恭候师尊大驾多时。”
来人大笑道:“不错不错,果然是我最出众的弟子,连师尊也算进去了。”
苏沩笑了一下,道:“放火礼贤阁,在别处是制造混乱,在天山却是个信号弹,既然已经是如此明显标明,那师尊怎么又会在我严加防备的时候来呢?我若是这么想,岂不是浪费了师尊教导我的一番心血?”
“虚者实之,实者虚之,未必不能实者实之,虚者虚之。沩儿果然最得我心。”来人道。
“小子惶恐。”苏沩说着,可我真一点惶恐也从他身上看不出来。“以师尊的气度心性,飞檐走壁之流定是辱没了师尊,这明楣正槛的康庄大道,一般人不敢擅闯,反倒是合了师尊的胃口,小子斗胆掐算,这才静候师尊。”
来人捻着白须,微笑道:“不错不错,天主教天师果然不是寻常角色。只是,苏天师,你就能肯定能胜了老夫手里这把长剑吗?”
苏沩伸手弹了一下剑声,古剑发出一声龙吟,苏沩一挑长目,洒脱不羁,挽了几个剑花,傲然道:“胜也罢,败也罢,师尊要取殿内那人性命,须先从我身上踏过去!”
“好,好,好!”来人白眉微动,“苏天师既然肯性命不顾,那为何不肯退兵?”
苏沩狂笑道:“师尊既然说我已走火入魔,那我又岂有常理可言?”长目杀气一盛,湖蓝的人影随剑光风驰电掣的刺了过去。
木晓还在盘腿调息,唯美的脸上双目紧闭。
我很长时间不敢去看木晓的脸,木晓的眼睛,那被仇恨燃烧的鸽子灰,如此浓烈……唯有像这样的时候我才可以去看他,看他唯美的面庞,精雕细啄的五官,举世无双的容颜……
如果……可以……多想……多想……多想……陪在他身边啊……
悄无声息的,窗子开了。
毫无动静的,一个黑衣的人跃了进来。
我一下子蒙了,那么多暗卫,那么多高手,他怎么进来的?
来人走近木晓,一点声音也没有,我仔细感知,他居然连呼吸都没有!屏息而行。
木晓还闭着眼睛,他《冰冻三尺》已有小成,周身正微微泛着寒气。
那人走到木晓背后,微一沉吟,随即提起掌来,一双肉掌红的不正常,微微泛着热烟。
我大惊!木晓!!!!!!
苏沩终于不敌自己的师尊,毕竟自己的工夫都是自己师尊教授的。
一口鲜血吐了出来,撒在他湖蓝色的长衫上。来人收了掌,温言道:“沩儿,何必如此,收兵吧!你若死了,殿内那人也活不了。”
苏沩满口的鲜血,开口道:“师尊肯为天下人而下手诛杀弟子,如果我死了,师尊又怎么会为难一个黄口小儿?”苏沩一抹口边鲜血,站了起来,微微冷笑:“而且,我不一定就这么束手就擒啊。”
来人一愣。
四面突然站起很多人,拉着强弩短弓,直直对着来人。
来人大笑:“好好好!趁交手时无暇顾及其他而布下天罗地网,天师的手段我算是领教了。只不过,”来人沉下脸来,厉声说,“苏沩!你想弑师吗!”
苏沩微微一笑,缓缓举起一只手来,道:“不过是恭送师尊回谷。”我知道,手一旦放下来,能在箭雨中全身而退的人几乎不存在。
来人摇头着叹气:“沩儿,你还这个不择手段的性子。”
苏沩脸色微变。
来人道:“你五旗的大军大张旗鼓的向东推进,速度却慢的可以,一点也不像你向来的作风,行了五十里,就地扎住,到处生事,却只是小打小闹。”来人笑了一下,负手而立,道:“你投石问路,我想我这个当师父的也没另你失望。”
苏沩一呆,突然脸色大变,湖蓝色的衫子一晃,飞快向内院驰去。
白眉的老人叹了一声,微微摇了摇头,四周的人只一个闪神,来人就不见了,地上的尘土微微扬起,又缓缓落下,仿佛什么人也没来过。
黑衣人有些迟疑,木晓却突然惊觉,急转回身。
黑衣人见被发现,再无犹豫,一掌落下,正打在木晓背心。只见木晓的衣衫微微发出“滋滋”声,木晓两眼一翻,无声无息地倒了下去。
木晓!!我只想大叫,或者去扶起他,或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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