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国中短篇科幻小说1000篇 (第十一辑)
“我们的水上旅馆是最后一个抛锚的。我们和那些走江湖卖艺的小丑一道站在拥满人群的船桥上,看着威尼斯城再一次被夜幕笼罩。天空是紫罗兰色的,一场大暴雨正要袭来,闪电交错成的图案在我们头顶铺开。威尼斯像是缩进了一个湿乎乎的壳里,就像合起的蚌壳夹住的珍珠。
“你用手指着卡瓦里宫殿,让我看宫殿窗口闪烁的那盏孤零零的灯笼。毫无疑问,有位威尼斯贵族选择了与这座城市一同沉入水中,就像一艘沉船的船长那样。那位动作机械的船夫把毫无表情的面孔转向那个方向,挥了挥他的硬草帽,继续划起船来。几分钟后,我们又一次登上了利多岛的土地。
“在开往罗马的火车上,我们脱去了褴褛的节日盛装,再次换上了平常穿的制服。我发现你是个言行谨慎、举止端庄的人,在一个小阁楼上过着类似于隐士的生活。从你的信息卡上了解到的这些事实,与我在威尼斯时对你的印象,形成了很大的反差。我很想再见到你。几周后,我们住在了一起。故事的结局是很容易想象的。”
她沉浸在故事结束后的寂静中,然后点点头,感谢他没有接下去讲他们分手的原因。对她来说,这次旅行仍然事不关己,她可以毫不费力地说服自己,他刚刚描述的那两个人之间的关系会向另外一个方向发展。
他在她的唇边吻了一下,她猝不及防地倒在了地上。她刚把头转过来,就吃惊地看到那张她才认识的脸居然离她这么近。然而,此时此刻,这张脸占据了她全部的思想。她不再孤零零一个人坐在狭窄的石凳上了——那张石凳仿佛从刚刚逝去的过去伸向了未来。她对于过去并没有什么意识,对未来就更无法想象了。这个念头让她感到恐惧。她的嘴抽搐了一下,第二个吻滑下她的脸颊,落在头发里。
“不,别这样。我不想。”
公园在他们周围落下了一大片颤抖的树叶,它们飘然而下,落在毯子上,仿佛落在了救生筏上。
“为什么?”
“我不爱你。别打断我的话,听我说。我不爱你,也永远不能再爱任何人。爱是需要时间的,而我没有足够的时间,这你知道。不管发生什么事,到了第二天,我会忘得一干二净。”
“我不会再让你忘记我。”
第二天,他兴冲冲地跑来找她,可石凳是空的。他一直等到天黑。接下去的几天里,他都没有等到她。整整一个星期;他手里拿着本书,等着她出现,小心翼翼地空出她的位置,这样她可以坐在自己常坐的凳子上。无论是干枯的树枝发出的咔嚓声,还是某个散步者踏在砾石路上的脚步声,都会打断他的阅读。他老是跟不上故事的情节,总要回过去再看,就像他等的那个人一样。等到天黑得看不清字迹了,他合上书,再呆上几分钟,茫然地望着前方,然后离开公园。
接下来的星期一,他看见她又坐在那张凳子上了,连忙跑过去,心里松了一口气。她看着他,灰色的眼珠里只有一种礼貌而漠然的神情。他把准备好的话又咽了下去。他在她旁边坐下来,默默地看着她。她例行公事般地又从头读起了那本永远也看不完的书。
等他终于下定决心开口说话,夜幕已临近了,他们只交换了寥寥几句话。不过,他还是有时间问她失踪的原因,得到的答案让他露出了苦涩的微笑。她感冒了,是在什么情况下生的病,她一点儿也记不起来了。她一直在床上呆到康复为止。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头一个离开了。
她留在石凳上,享受着秋天暖洋洋的最后几小时,她关在房里的时间太久了。偶尔,她想到刚刚离去的那个男人,很遗憾没能多聊一会儿。他的模样挺迷人的,尽管头发乱七八糟。他长得很像她这本小说里的人物。
他花了一周的时间来接受这个事实:她忘记了他们共同度过的那一天。和过去一样,他每次都能重新和她建立亲密的关系,可这不再让他感到满足了。有几次,他硬起心肠不去公园,可很快他的脚就把他带回那张石凳,带回到她身旁。他们的故事似乎要无穷无尽地持续下去,就像最终淹没了威尼斯的那绝望的潮水。
他无计可施,绝望中,他决定让她恨他。他像个暴露狂似的在公园的小路上跟踪她,嘴角流着口水,大衣的前襟敞着。第二天,他来跟她搭话。她没事人似的对他表示欢迎。他明白了,除非她恢复了全部的记忆,恢复了记忆的功能,否则他们之间一切都是不可能的。
他把银行的存款全部提了出来,并向所有的朋友和熟人借钱。一周内他就凑齐了款子,准备实施他的计划。他一刻也没有耽误,立刻同记忆买卖商联盟约定了见面的时间。到了约定的那天上午,他出现在他们办公楼的入口处,准备购回恋人的过去。
出来时,他的脸上布满了湿漉漉的泪痕。她的记忆在三年前从大脑里取出之后的那个星期就被卖掉了。它们已经蒸发了,没有留下任何踪迹,存在于那位不知名的购买者的脑子里。事情过去得太久了,没人能帮助他。
两个星期后,他回到公园。在这两周里,他敲遍了所有的门,向人求助,只要是他想得到的,但得到的都是一模一样的残酷的回答。谁也帮不了他,她的记忆永远找不回来了。他把借来的钱还了,离开了这座城市,好让自己静下来想一想。
回来后,他请了一天假,公园一开门就去了。公园里细雨朦胧,给绿茵茵的草坪重新带来了生机,为无数花朵增添了光彩,花瓣撒落一地。大树摇动着枝条,抖落仍附在上面的树叶,白桦树光滑的树干已穿上了冬装。他拉了拉大衣的领子,不让风钻进去,一面告诉自己疯了。秋天已经结束,她不会再来了。一动不动地坐在露天里的石凳上实在太冷了。
他几乎要转身离去了。春天是如此遥远,公园的景色变换得太频繁了。假如她没有出现,他也应该松口气才是,尽管这样有点懦弱。现在,他急匆匆地朝他们碰面的地方走去,焦灼地想到,也许他要问遍全城才能找到她,而且也不一定成功。
他沿着新近整过的小路向前走去,对周围的布景视而不见。路旁水池里的水干涸了,雕像冲他直做鬼脸,他也没有注意。控制公园的那位疯狂的建筑师对他的痛苦漠不关心,只顾着在植物的键盘上做着早间的钢琴指法练习。
石凳是空的,他的心一刹那沉了下去。但是,他突然看到她出现在一条小径上。他停下来,装作在树干上刻自己的名字,给她时间坐下来,掏出书本。然后,他在她身旁坐下,把他们会面的情景又从头演习了一遍。
他告诉了她一切,不厌其烦地重复着每一句话。她越听越吃惊,这个陌生人把她的事情讲得头头是道,而且莫名其妙地打动了她。她平静地接受了自己的记忆永远消失的消息。
她说:“要知道,那并不是解决办法。如果找回了记忆,我也许会一下子回到三年前,这样你还是会失去我的。现在我们生活在一起,每天早上都重新开始,不用担心其余的事情。”
“这个我也考虑过,但这是行不通的。我无法合上你的节拍。你没有过去,事实上也没有将来。你像是一个狭窄的小岛上的囚徒,没有船能靠近它的海岸线。我存在于现在,但我记得过去,也考虑未来。我有我的计划,于是我一点点地离你远去。我们不能一起白头偕老,因为你忘记了变老是怎么回事儿。我也没有勇气每天早上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你。”
她缄默了片刻,朝他挪近了一点。
“我已经下定决心了,”他轻轻地对她说,“我要把自己的记忆也卖掉一部分,那样我就和你融为一体了。”
他不容她反对,取过她放在包里的那本书,打开它,在封面上,在每一页空白的纸上,在每一章开头的地方,都写下与她的约定。他在每一页上潦草地写下鼓励的话语,在边边角角填满他的许诺。她帮他找出最能打动她的字眼,编织出一封最完美的情书。等他们把所有可写的地方全部写满,他把脸凑近她,低语道:
“看着我,仔仔细细地看。把我的容貌刻在你的脑海里。假如你忘了我长什么样,也许还会有一些模糊的印象留了下来,这样你就能记起我。”
日本金松张开它庇护的华盖。直到夜幕低垂,他俩一直紧紧地依偎着对方,宛若两片失事船只的残骸,泪水汇成的海洋将他们与周围的世界隔绝开来。
第二天一大早,他再次造访了记忆买卖商,一直等到他们的办公室开门。他毫不费力地就把自己的故事卖掉了,甚至让自己享受了一把讨价还价的乐趣。讨价时那种带着绝望的贪婪连他自己都感到惊讶。在签字前,他把合同看了好几遍,可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一个半钟头后,他离开了那座办公楼,脑子仍木木的。他仔细地搜寻着记忆里的那个大坑,就像刚离开牙医诊所的人会用舌头试探牙齿拔掉后留下的那个空洞,以确定牙齿真的不在了。他的脑子不断回想着过去,在空缺的记忆的深渊上空盘旋着。他一动不动地站在人行道上,搞不清方向,也不知道该往哪里去。过往的路人同情地看着他,却没有人上前帮忙。
他朝前走了几步,在石阶上坐了下来,努力集中思绪。一种无法挽回的失落感一点点湮没了他。他挣扎着想回忆起过去,却没有成功。他混乱的大脑试图找到可以帮助他明白目前处境的信息,然而主要的线索好像都奇怪地消失了。他从各种角度审视问题,但找不到答案。也许以后他的大脑会自己把自己整理好的。
一只信封在他的口袋里探头探脑。他打开它,发现一张大面额的支票,上面的签名与他额头上的伤疤很相像。他把它放进钱包,起身上路,穿过小城狭窄的街道,机械地朝麦迪西斯公园走去。
静静的小路把他带向石凳,树木摇着光秃秃的枝条欢迎他回来。他默默地走着,脚步声在空荡荡的大脑里回响,恍若其他一些脚步的回声,而那些脚步的足迹早已消失了。
一个他从未谋面的女孩一看见他,就合上手里的书,犹犹豫豫地朝他的方向做了个打招呼的手势。可等他们的目光碰到一起时,她低下头去,唯恐自己认错了人。他头也不回地继续朝前走,穿过公园的大门走了出去。公园满怀忧伤地将他从自己的记忆中永远抹去了。
那个年轻女孩又开始看那本满是涂鸦的书,忧心忡忡地想着也许错过了这个神秘的会面。关于这次会面,她没有一点一滴的印象。她下意识地挪了挪身子,在长凳上让出一点地方。毫无疑问,迟早会有人出现的。
①气阱(air pocket):又叫气穴,大气中之陷阱,飞行物进入其中,会突然下跌。
《在桑给巴尔数猫》作者:杰恩·沃尔夫
她起床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数她的钱。太阳还没有升起,空气中透着一股清冽和热带地区特有的清新。她感觉这股清新的空气也许正在对她说:“尽力深呼吸一口我吧。”
还剩3087联合国元,它们都在那儿。她穿上那条洋红色的衬裤,这是唯一一条既适合她在科塔·金纳巴布穿的,又能够藏钱的裤子,象她头一天一样。她仍穿着昨天的裤子和罩衫。在到达港口之前,除了把衣服洗净晾干以外,她没有机会再做别的什么了。
她估摸着:这笔钱实在太珍贵、太少了;不过,这次她却想错了。有了这笔钱,她本来可以在一家上层社会的家庭里搭伙,休息休息享受洗衣服务,和几顿精美的饭菜,在她预订到赞波尼加的船票之前。
噢达尔文。脱掉鞋子,她朝甲板走去。
他突然的出现,使她猜测他可能一直都竖着耳朵,注意她房里的一举一动。她打了个招呼:“早上好,”他却答道:“象从遥远中国传来的隐隐雷声一样,黎明悄悄降临了,——这是我能想得出的唯一一句引语了。这以后的旅行你将平安了。”
“但你还没有,”她对他说,几乎又想加上一句约翰逊博士的评语:乘船旅行无异于身陷囹圄,并且还有被淹死的危险。
他站在她身旁,也象她那样靠着摇摇摆摆的栏杆。“有些东西和你谈话,你昨晚提到过的——是什么样的东西呢?”
她笑了,“无非就是机器啦,动物啦。还有风和雨。”
“它们也曾引用一些引语吗?”他个子很高看去有35岁或者更大一点,有一张爱尔兰人爱笑的嘴唇和一双相当严肃的眼睛。
“我会不得不思考。不是经常,但是也许有一方必须这样。”
他沉默了一阵,而她就在那当儿看着在船身边梭游的鲨鱼的模糊影子。她想,除了他之外,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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