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国中短篇科幻小说1000篇 (第十一辑)





六弦提琴走调走得比竖琴厉害,至少我只须摆弄六根弦,而竖琴有三十三根弦。而且虽然六弦提琴柱总把音调拔得特高,我可以用手指把它们渐渐地调整过来。除此以外,六弦提琴的琴声出了名的低柔,在我们演奏的时候,能让听众靠近些。
  等汤姆攥着布包回来,我已经把六弦提琴支在两腿间,调准了其中五根琴弦的调。我把琴弓拉过第五根和那跑调的第六根弦,扭第六根弦栓,直到它正了调。音调终于和谐了,就像一只海鸟适应了大海的波涛。就是这和谐的弦乐使我年轻了许多岁,童心再现。
  在我的点头示意下,汤姆拿出他的笛子。现在他可以生动地印在我的脑海中了。笛子是深褐色木料制成的,那种木料我叫不上名字。它有三英尺长,像我的手腕一样粗。它并未多加修饰,只是一根带孔的光滑的木棍。从它的型号看,它能吹出深沉宽广的音色。我意识到本该拿出低音琴来配笛子的深沉乐音,而不是这根高音的。但已经太晚了。
  “汤姆,先给我吹一段。”我说。恍惚地笑了笑,以示我的心不在焉。因为我发现即使最自信的音乐家面对直接的审查也会发抖。而且在汤姆看着那个粗壮、可笑的笨家伙时,看他紧张的手指我知道他吹得并不自在。
  很显然其他村民挤进来看热闹了,“汤姆要表演了”和“快来看我们的汤姆”的嘀咕声,在人群中传开,来的人越来越多。到最后,我简直怀疑全镇只有五个人没来,还是因为耳聋。
  汤姆突然吹了个刺耳的音符,我感到他在焦虑地盯着我,但我教那些临场发抖和没有天资的学生不要畏缩都教烦了。他深吸了一口气,又吹了起来,这次我从余光中看到,他的眼睛也闭上了。棒极了——如果我们不被视觉所扰,音乐的魔力会很容易降临在我们身上。
  那旋律是支简单的民谣,我曾在各种场合听过无数次了。他的手指滑来滑去,乐声颤颤悠悠,但我能听出他有音乐天分。我知道他的手指不是经常这样,只是紧张罢了。确实,第二次通过最后的合奏,汤姆的手指已灵活自如地延缓层音了,甚至于即将结束时,吹出一声优美动人的颤音。
  “我现在记住你了。”我说。此时,余音渐失,汤姆睁开了眼睛。他高兴得红了脸。“汤姆,你可以原谅一个老妇人吗?你的演奏实在不该被忘掉。”
  汤姆的脸上露出傻乎乎的微笑,他接着扭头向别处看。“你看这么多人。”他咕哝着。
  “是啊!对了,汤姆,如果你可以弹a调,我会和上你的音。”虽然我生来就有音乐天赋,听得出我头脑中正确的音调,但当汤姆的笛音比我的六弦提琴所能弹的低四分之一调时——我非常乐意迁就他。
  汤姆不安地看着我。“弹……什么?”
  我诧异了——他技艺如此纯熟却未受过正规训练。“把两个手指放在最上面。”
  他按住前两个笛孔,再吹那支曲子,看着我等待肯定。在我为提琴维奥尔正音时,他一直擎着那根笛子。“再来一遍这曲子?”我提议。
  汤姆松了一口气——他怕我会提出一个他不会的曲子。“您喜欢就行。”
  “那么从头至尾弹两遍?你点头我们就开始”。
  他和别人配合过,足以明白这些。一段不错的弱拍热身曲后,我们开始演奏。我的手指有些发僵,因为一路上一直蜷曲着。但音乐的声浪冲向发僵的手指,使它们动得越来越快,我不得不设法把握住,让曲子简单些;我不想吓到可怜的汤姆。第二遍时,我把乐曲稍稍做些变化——有时即兴地这加几句动听的小调,那加一点儿起伏的颤音。令我吃惊的是,汤姆噘起的嘴角边竟泛出笑意,他自己也到处加几句轻快的鸟鸣声。
  曲终时,人群里爆发出一阵掌声与欢呼声。我坐在那儿鞠了一躬,又示意汤姆鞠躬。
  “曲子很可爱。”我说道,那时嘈杂声稍微小了些。“你弹得也不错,老朋友汤姆。”
  汤姆低下头,但我能看出他眼角皱纹中的笑意。
  我看了一眼“王子”,他暖和的身体倚着我的腿躺着,一只黑色的小前爪蜷在脸上,这情景十分安详。他眼睛半眯着,就快合上了。和“柳树”比起来,他更喜欢音乐。“柳树”已不耐烦地走出人群,在一个帐篷里摆着姿势。在那里她可以傲慢地大摇大摆地走路。她轻轻地呜呜叫着,健壮的身体已不愿意跑动了。
  “请原谅,”我边说边对人们和蔼地笑了笑,“我的狗急着守帐篷了。”
  四周的人们抿着嘴笑着,这使我演奏时周围的那种敬畏的紧张气氛缓和下来了。在养牛的镇子里,人家都很了解狗。
  年轻的音乐家们,虽然在对整体精确性的把握下,缺乏细致入微的锤炼,但可以花时间寻找音乐灵感。音乐使他们迷醉;音乐让他们的表情变得柔和,让他们看起来痴迷贪醉。
  我记得那些日子,每当看到新的竖琴师在一场成功的演出后,活跃在宫廷音乐厅里,我都十分痛苦。当你年轻时,音乐潮水般涌向你,余音仍可绕耳多时。
  那就是新老音乐家的区别——老音乐家只在表演时体会到愉悦之情。当我们对音乐和音乐曲魔力习已为常时,每曲之后我们的身体会忘记那美妙的音乐曾悄悄涌过全身,尽管它们可以在脑中不朽。
  然后当身体渐渐衰弱,终于发生了不愿意看到的事——音乐开始躲避手指,拒认它们。当患了关节炎的手指从琴上滑落,或者不能从一个音滑到足够远——或是有时矫枉过正,滑得过远,音乐会不耐烦,会蔑视它们,向它们发火。我认为那就是我现在宁愿苦旅也不愿留在奢华的皇宫的原因,虽然我的骨头一天天变脆,体质一天天变坏,我还是宁愿看到镇上的人对我的技能惊诧得目瞪口呆,而不愿看到我的同行们发现我的水平退步时那同情的目光。
  噢,可是心中还是希望—如果音乐可以长驻我身,直至我凋化成灰,直至最后我被掩埋,埋进那深深的黑土里该多好。我看见音乐在老音乐家身上凋谢,我也曾同情过他们。
  为了音乐我放弃了一切。它是我的未来,所以为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我放弃了孩子、丈夫、财富甚至朋友。幸运的是,这么多年来,我认为我选对了。无论时日如何转变,音乐依然如故。然而,身体却不能永远健康。
  现在,我仍认为我选对了我不可能选择别的路,但我也知道每一次选择都要付出代价。
  我支起帐篷,任“柳树”在那儿快乐地摆各种姿势,绷直着腿巡逻。“王于”睡在驴车里,蜷缩在他最喜欢的藏匿处,那是镇上的狗找不到的地方,甚至在我卸车的时候也常看不到它。它把头压在喉咙的那块白斑上,融入在阴影里。我的驴,“忠诚”被拴在附近草地上吃着草。那草场是镇里的人白让我的驴用的。
  那晚,我在镇广场上开了个小型的音乐会。我开场用风笛吹了一个粗犷的调子。风笛的指管和低音管全调到刺耳的音量。镇上的人听这噪音,时而鼓掌,时而捂耳朵,一直大笑着。人们一直惊讶我的风笛囊竟能装这么多种声音。我敢说如果尽力的话,它能吵醒魔鬼或是汤姆的上帝。
  开场曲后,我邀请本丁福镇的各个音乐家与我合奏。汤姆带来了笛子,他ll岁的女儿是个长着猪一般小眼睛的坏脾气的小东西。她带来一个八孔直笛。令我惊讶的是,她演奏得非常出色。音乐融化了地脸上的愤恨,只留下近乎甜蜜的静谧直到曲终。还有三四个人带来各种质量的竖琴,其中一具像是出自竖琴制作大师之手。据那架竖琴的主人自豪地介绍,这本是她曾祖母留下的传家宝。镇上不少男男女女噪音不错,不过是熏风热土磨炼出来的。
  我用六弦提琴和我那声音轻快的笛子为人们伴奏,我还鼓励听众们在我吹高音直笛时唱民歌。直到当地的音乐家筋皮力尽地演完全部曲目,我才从粗帆布包的最下面拿出我的竖琴,引来人们惊羡的目光。我的竖琴由名贵乌木制成,装饰得很华丽。我把它架在肩膀上、底放在交叉着的小腿上,闭上了眼睛。
  竖琴有办法让听众渐渐安静下来—一甚至“柳树”也在帐篷那儿看我,竟忍着不闲逛,而听我演奏。她小巧的头轻轻摆动着。我静静坐了—会儿,手放在竖琴发音箱上,简短地向桀骜不驯的音乐祈祷说,今晚别让我的手发抖吧,别再发僵吧,这样我才能给恭候多时的人们奉上最美妙的音乐。
  我把手指放在琴弦上,轻轻抚摸,心怀爱意,竟濡湿了那呆滞的双眼。我对着竖琴叹息,开始弹奏。
  那夜睡时,各种形象闯入我离奇的梦中。我看见了汤姆,微笑着,像个情人一样张开手臂扑向我。在梦中,我是个笛子。汤姆用我的身体吹出音乐,于是我哼着雾之歌,笛子的歌。笛声吹得叶子飘飘,树枝摇摇,好像我是风。汤姆坐在高高的树上,我的歌声让他坐着的那根树枝在延展的韵律中摇来荡去。当汤姆停止演奏,去抓树干时,已经太迟了。树枝断了。
  我惊醒了,发现一条柔软的舌头在我的面颊上滚动。我坐起来,“柳树”不再舔我,在我面前一本正经的坐着,轻轻哀鸣。“王子”晚上习惯了蜷在我身边,这时醒来,缓缓伸了个懒腰,然后打了个呵欠。他的小牙在月光下泛着白光。我刚盘上腿,“王子”就爬了上去,躺了下来。当他的鼾声几绝时,我知道他睡着了。
  不只是他的鼾声,他的暖和的身体也让人感到舒心。我颤颤的叹了口气。用于摩挲着脸。”
  柳树”把一只爪子放在我的膝盖上.就在“王子”的脖子旁。这只可怜的小狗一定在为我焦虑,不然她会开玩笑的嗥叫,还要轻咬“王子”身上的白毛直到他醒来,把她的脸推到一旁。她知道他对那块白毛敏感。
  我低下头,捧着“柳树”的小脑袋,摩挲她身后的软毛。“我没事儿,真的。可怜的柳树,可怜的小宝贝,别担心。我只是个做了恶梦的愚蠢的老妇人。”
  但“柳树”仍然悲鸣。最后“王子”低低地叫了一声,醒了,又呜呜叫了起来。“柳树”低头看他。这只柔软的小猫,还在我盘着的腿上,仰躺着,伸出前爪抓“柳树”的鼻子。他把她的长鼻子向下拽,舔她多毛的下额。然后她欢喜地轻轻嗥叫了一声,轻咬王子的白毛,他用后腿把她的脸踢开。一切又恢复正常了。”
  又过了几个小时,我才又睡着。那是因为“王子”蜷在我的头边,温暖着我的脸颊和一侧头。我的头感到他颤动的鼾声,那使我舒服地睡着了。
  那个午后我又为提琴和竖琴正音,准备当晚的演出。我有些担心风笛那尖锐而又沙哑的噪音会妨碍人们的劳作。风笛这乐器很讨厌,最好用于室外用于吸引听众注意。但我决定今晚还用它。我用肺深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地吸着,因为最近几个下午我一直咳嗽。然后我均匀地把气流从气囊门吹进去,把气囊夹在胳膊下。先是低音管发音了,声音很平,即而又升得很高。我又急呼出一口气吹入囊口,然后用胳膊稍用力挤出足够的气流让指管发音。再吹时,我的手竟没抓住气囊,肩膀一阵麻痛。于是我把低音管拍进去一些,终于它和指管的音调和谐了。
  “柳树”在我调风笛时常常不见踪影,这时冲着我狂吠,她的爪子下面挂着发霉的树叶和泥土。
  我把嘴从囊口挪开。“柳树,怎么了?”她还叫着,我让气囊瘪下去。当那些音管没了声响?
  我才听到远处田里有吵吵嚷嚷的声音。我有一种与此情景不相称的强烈直觉,于是我站起身。
  “柳树,带路!”
  她如子弹出膛,弹出了树林,又转回来不耐烦地等我挪着患关节炎的腿跟着她。
  镇里的人正在开荒;我见待用的马匹戴着沉重的辔头拴在树栓上耐心地听候发用。我循着声音和“柳树”急三火四的身影来到了田边。
  立刻我看见了一棵倒下的巨树,树桩上斜插着几把双把斧。人们围拢在树旁,跪着小声说话。有些人在哭。
  他们抬头见我来了,忙让出一条路。“是伊维琳乐师,让她进去。”好像我无论如何能做些什么。
  最初,我以为汤姆爬进倒下的树里找人或什么东西。但后来我才看出他脸色发白,痛苦地扭曲着肩膀。我意识到他是被压在了树下。
  这裸倒下的树巨大无比,可能有我身高一倍半那么宽。汤姆幸免于死只因如我手腕粗的断枝将树干支撑起了一些。汤姆周围的树叶和泥土看起来又湿又黑。
  “我们不敢挪动它。”说话的是一个红发的女人,悲伤得快要发了疯。她的手上全是血,脸上有块红色的污迹。
  我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