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国中短篇科幻小说1000篇 (第十一辑)
胖查理注视着这片陌生面孔的海洋,他们的表情中正在酝酿的震惊、困惑、愤怒和恐惧,已经达到了顶点。他察觉到真相,只觉耳根发烧。
“呃。抱歉。搞错葬礼了。”他说。
一个耳朵很大、嘴咧得更大的小男孩骄傲地说:“这是我奶奶。”
胖查理挤出人群,嘀咕着一连串不知所谓的道歉,希望世界就此终结。他清楚这不是父亲的错,但也清楚父亲会乐得合不拢嘴。
小路上站着一位大块头的妇人,一头灰发,一脸怒容,双手叉在腰上。胖查理向她走去,感觉就像在趟雷区。他又变成了一个九岁的小男孩,而且是闯了祸的男孩。
“你没听见我在喊吗?”她问,“你直接从我面前跑了过去。真给你自己丢脸!”她说起“丢脸”这个词,带着浓重的美国南部口音。“往这边走,”她说,“你错过了下葬仪式,还有一切的一切。不过这里还有一锹土在等着你。”
过去二十多年来,希戈勒夫人几乎一点都没变,只是胖了些,头发又灰了几分。她抿着嘴,领着胖查理走下纪念憩园众多小径中的一条。胖查理估计自己给她留下的第一印象,实在算不上最佳。希戈勒夫人头前带路,胖查理则在羞耻中跟随。
一只蜥蜴在憩园的金属围栏上快速移动,然后停在一根尖柱的顶端,吐着舌头品味佛罗里达浓重的空气。太阳躲进云彩后面,午后的温度却升得更高了。那只蜥蜴把脖子鼓成了一个鲜艳的橙色气球。
他从两只长腿鹤鸟面前走过,起初还以为是草坪上的装饰物。它们抬头注视着他,其中一只低下头,再度扬起时嘴里叼着一只青蛙。它开始做出一系列吞咽动作,试图把不断踢腾扭摆的青蛙吞下肚。
“快来,”希戈勒夫人说,“别磨蹭。错过你父亲的葬礼已经够糟的了。”
胖查理压抑住抱怨的冲动。诸如他今天已经飞了六千公里,租了辆车从奥兰多一路开到这里,结果还下错了高速路闸道口,另外,把纪念憩园塞在市镇最外围一座沃尔玛超市的后面到底是谁的主意?两人继续往前走,路过一座散发着福尔马林气味的巨大混凝土建筑,来到花园最远端一个敞开的墓穴前。再往远看,就只剩一排高大的篱笆了,篱笆外是棕榈树和各类绿色植物组成的荒地。墓穴中躺着一口朴素的木质棺椁,上面有几把泥土。墓穴旁边还有一堆土和一把铁锹。
希戈勒夫人捡起铁锹,递给胖查理。
“这是个很棒的葬礼,”她说,“你爸爸的几个老酒友都来了,还有我们那条街上的所有女士。他搬家以后,我们一直保持着联系。他会喜欢这个葬礼的。当然,如果你能在场,他会更高兴。”希戈勒夫人摇摇头,“好了,铲土吧。”她说,“如果你有什么告别辞,就趁铲土的时候说。”
“我想我只需要铲上一两锹,”他说,“表达心意。”
“我给了那人三十美元,让他离开,”希戈勒夫人说,“我跟他说死者的儿子从英国远道而来,他肯定想为父亲做点事。尽你的本分。不光是‘表达心意’。”
“好吧,”胖查理说,“当然。我明白。”他脱下外套,挂在栅栏上,又拉开领带,从脑袋上摘了下来,塞进上衣口袋。他铲了一锹黑土,扔进敞开的墓穴。佛罗里达的空气稠得像碗浓汤。
过了一会儿,天空似乎像是要落起雨来。这是那种永远也拿不定主意、到底要不要正经下上一场的小雨;在这雨中开车,你永远吃不准该不该启动雨刷;在这雨中站立,在这雨中铲土,你只会更汗,更潮,更难受。胖查理继续铲着土。希戈勒夫人站在一边,胳膊抱在超大号的胸脯前,看着他填满墓坑;似下非下的细雨溽湿了她的黑色裙装,还有那顶插着一朵丝质黑玫瑰的草帽。
土变成了泥,如果说有所变化,那就是更沉了。
时间似乎过了一辈子之久,而且是很不舒服的一辈子,胖查理终于拍实最后一锹土。
希戈勒夫人向他走来,顺手从栅栏上取下外套递给他。
“你浑身上下都湿透了,又是汗,又是泥,不过你到底是长大了。欢迎回家,胖查理。”她说着露出微笑,伸手把查理搂在她巨大的胸脯上。
“我没哭。”胖查理说。
“什么都别说了。”希戈勒夫人说。
“我脸上的只是雨水。”胖查理说。
希戈勒夫人没再答话,只是抱着他,前后摇晃。过了一阵,胖查理说:“好了,我现在感觉好多了。”
“我在家里准备了食物,”希戈勒夫人说,“得把你喂饱才行。”
胖查理在停车场把鞋上的泥巴擦掉,然后坐进租来的灰色轿车,跟在希戈勒夫人的栗色旅行车后面,沿着二十年前还并不存在的一条条街道行驶。希戈勒夫人开起车来,就像个刚刚发现自己急切迫切以及恳切需要来上一杯咖啡的女人。此刻,她生命中的首要任务就是把车开得尽可能的快,然后咖啡喝得尽可能的多。胖查理跟在她后面,尽力不被甩开,从一个红绿灯飞驰到另一个红绿灯,同时试图搞清楚他们所处的大概位置。
当两辆车拐进一条街道后,胖查理发现自己认出了这条街,一种不断积聚的忧虑感也随之诞生。这正是他小时候住过的街道,就连路边的房子看起来都没什么变化,只是大部分人家的前院外,都装上了模样骇人的铁丝网栅栏。
希戈勒夫人房子门口已经停了几辆车。胖查理把车停在一辆老旧的灰色福特后面,希戈勒夫人走到前门,用钥匙把门打开。
胖查理低头看了看自己又是泥又是汗的惨象。“我不能这个样子进去。”他说。
“我见过更糟的,”希戈勒夫人不屑地说,“我跟你说,你现在就进去,直接走到浴室。你可以洗洗脸洗洗手,顺便把身上弄弄干净。等你收拾好了,就来厨房找我们。”
胖查理走进浴室,这里的一切都有股茉莉清香。他脱掉沾满泥巴的衬衣,用茉莉香型的肥皂,在一个小水池中洗了洗脸和手;然后拿过一块毛巾,擦了擦胸口,又把西服裤子上最脏的部分抹净。他看看衬衣,这件衣服早晨穿上的时候还是白的,但现在已经变成脏兮兮的棕褐色。胖查理决定不再穿它,旅行包里还有几件衬衫,不过包正放在车子后座上。他可以从后门溜出去,换上干净的衣服,然后再去厨房里见人。
他拧开浴室的锁,把门打开。
四位老妇人就站在走廊里,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胖查理认识她们,认识她们所有人。
“你这又是在干吗?”希戈勒夫人问。
“换衬衣,”胖查理说,“衬衣在车里。对。回来。马上。”
他把头高高仰起,大步通过走廊,出了前门。
“他说的是哪国话?”小个子的邓薇迪夫人在他背后大声问道。
“这可不是你们每天都能见到的景色,”巴斯塔蒙特夫人说。但这里是佛罗里达黄金海岸,如果说有什么景色是每天都能见到的,那就是光着膀子的男人了——虽说他们多半不穿脏兮兮的西裤。
胖查理在车里换好衬衣,走回屋子。四位老妇人都在厨房里,卖力地收拾着一大堆特百惠⑥塑料保鲜容器,它们似乎不久前还盛过很多各色各样的食品。
希戈勒夫人比巴斯塔蒙特夫人老,她们都比诺尔斯小姐老,但所有人都不如邓薇迪夫人老。邓薇迪夫人年纪大,看起来也老。估计有些地质学年代都不如邓薇迪夫人的年纪大。
小时候,胖查理常常想象这样的画面:邓薇迪夫人站在赤道非洲,从她那对厚眼镜后面不以为然地瞥着新近出现的直立人。“离我的前院远点,”她会这样对刚刚完成进化,情绪还很紧张的能人⑦说,“我跟你说,不然我就赏你大耳光。”邓薇迪夫人闻起来有股紫罗兰香水味,而在紫罗兰之下则是很老很老的老女人味儿。她是个足以睥睨风暴的小老太。胖查理二十年前,曾经尾随一个乱跑的网球闯进她的院子,打碎了一件草坪饰品,结果被她吓了个半死。
此时此刻,邓薇迪夫人正用手从一个特百惠小碗里,捏着咖喱羊肉吃。“浪费了多可惜。”她说着便把几小块羊骨头扔进一个瓷盘。
“你也该吃饭了吧,胖查理?”诺尔斯小姐问。
“我不饿,”胖查理说,“真的。”
四双眼睛从四对眼镜后面辐射出责备的目光。“伤心的时候再挨饿也没什么好处。”邓薇迪夫人舔了舔手指,又捏起一块褐色的肥羊肉。
“不。我只是不饿。仅此而已。”
“痛苦会让你瘦得皮包骨头。”诺尔斯小姐带着沉郁的口吻说。
“我想不会。”
“我会给你准备一盘食物,放到那边的桌子上,”希戈勒夫人说,“你现在就给我过去坐下。我不想再听你多说一个字儿。每种食物都剩了不少,这你你不用操心。”
胖查理坐到她所指的位子上,转瞬之间,面前就出现了一个盘子,里面的食物堆得像座小山:焖豆子、焖米饭、甜马铃薯布丁、猪肉干、咖喱羊肉、咖喱鸡、炸大蕉,还有一份盐渍牛蹄。胖查理一口都还没吃,就已经觉得胃疼了。
“其他人呢?”他说。
“你父亲的酒友们都去喝酒了。他们准备在某座桥上举行钓鱼活动,作为对他的纪念。” 水桶大小的旅行杯中还剩下点咖啡,希戈勒夫人把它们倒进水槽,又将一壶热气腾腾刚煮开的咖啡灌了进去。
邓薇迪夫人用紫色的小舌头把手指舔净,拖着脚蹭到胖查理的座位旁,他盘子里的食物还一点都没动。胖查理小时候坚信邓薇迪夫人是个女巫,而且不是个好女巫,更像是那种恶巫婆,孩子们必须把她推进烤炉才有机会逃走⑧。胖查理已经有二十多年没见过邓薇迪夫人了,但他现在还是不得不克制住惊声尖叫、钻进桌子底下去的冲动。
“我这辈子,”邓薇迪夫人说,“见过很多人过世。等你年纪大了也会看到的。所有人都会死,只是时间早晚。”她顿了顿,“不过,我从没想过这事也会发生在你父亲身上。”她说着摇了摇头。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胖查理说,“他年轻的时候?”
邓薇迪夫人撅着嘴,透过很厚很厚的眼镜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摇摇头。“那是我这辈子之前的事了,”她就说了这么一句,“快吃你的牛蹄吧。”
胖查理叹了口气,开始吃东西。
下午晚些时候,屋里只剩他们两个人。
“你今晚准备睡在哪?”希戈勒夫人问。
“我想我会去找一家汽车旅馆。”胖查理说。
“可我家就有间上好的客房啊,而且不远处还有一所上好的住宅,你一眼都没看过啊,要我说,你父亲肯定希望你住在那里。”
“我习惯一个人住了。而且也不想睡在我父亲家里。”
“好吧,反正浪费的也不是我的钱,”希戈勒夫人说,“但你总要想想如何处理你父亲的房子,还有他那些东西。”
“我不在乎,”胖查理说,“我们可以搞个旧货大甩卖,把它们弄到eBay上,或者扔进垃圾场。”
“你这是什么态度?”希戈勒夫人从一个餐柜抽屉里,翻出一枚系着纸签的门钥匙。“他搬走时,给了我一把备用钥匙,”她说,“以防他把自己的钥匙丢了,或者锁在屋里,诸如此类的情况吧。他过去常说,要不是脑袋连在脖子上,他会把脑袋也弄丢的。你父亲在卖掉隔壁的房子时对我说,别担心,卡莉亚娜,我不会走远的。从我记事时起他就住在隔壁,可现在他觉得那房子太大了,需要换一所……”希戈勒夫人一边说,一边领着查理走到路边,用她那辆栗色旅行车带他驶过几条街,最终来到一所单层木屋前。
她打开前门,两人走了进去。
屋里的味道很熟悉。淡淡的甜味,仿佛上次有人使用厨房时,做了巧克力小甜饼,不过那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屋里很热,希戈勒夫人把他领进一间很小的客厅,打开窗式空调。它发出轰鸣,并开始摇晃,散播着湿漉漉的牧羊犬的气味,然后才把热空气移走。
一张胖查理小时候就存在的老沙发旁边堆着几摞书,周围有几张带镜框的照片。有一张黑白的,是胖查理妈妈年轻时照的:秀发盘在头顶,又黑又亮,身上穿着闪亮的裙子。旁边有张胖查理的照片,大概五六岁的样子,站在一扇玻璃门边,所以一眼看去就像是有两个小小的胖查理,肩并肩站在那里,一脸严肃地从照片里盯着你。
胖查理拿起书堆最上面的那本。这书说的是意大利建筑。
“他对建筑感兴趣?”
“是的,很着迷。”
“这我倒不知道。”
希戈勒夫人耸耸肩,抿了一口咖啡。
胖查理翻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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