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国中短篇科幻小说1000篇 (第十一辑)
卡特林痴痴地看着电话,缓缓放下。她会打过来,她必须如此,她是他的女儿,他们彼此爱着对方,她必须给他个解释的机会。
是的,他曾试过解释。
他的门铃是老式的黄铜钟,安放在大门上。你必须拧它,它才会大声地发出急噪刺耳的警报。
有人正在狂怒地拧它,拧呀,拧呀,拧呀。卡特林疑惑地冲到门口。他以前从不轻易交友,现在更是如此。实际上,在佩诺特他没有任何朋友,只有认识的熟人,没有人会不请自来,用如此凶暴的心态叫门。
他解开链条,推开大门,从米雪尔手中掰开门铃。
她身着束带雨衣,戴一顶针织滑雪帽,围一条配套的围巾,围巾和几缕散落的头发随风狂舞。她脚上穿一双时尚的高跟长靴,掖下夹着个皮质大肩包,气色挺不错。卡特林快一年没见到她了,上次还是去年圣诞他去纽约拜访的时候。她搬回东部已有两年时间。
“米雪尔,”卡特林说,“我没……这真是个惊喜。你从纽约这么远赶过来怎么都不告诉我一声?”
“不。”她生气地回答,语气怪怪地,闪烁的眼神也不对劲,“我不想给你警告,你这杂种,你也没给我什么警告。”
“你在气头上,”卡特林说,“进来吧,我们谈谈。”
“我当然会进去。”她一把挤过他,狠狠给了门一脚,门在她身后重重地关上,门铃也被吓得再次尖叫。没有了烈风侵袭,她的脸却显得更加阴郁,“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来吗?我来,是告诉你我对你的看法,说完转身就走,离开这所房子,离开你恶心的生活,就像妈妈那样。她才是聪明人,而我不是。我笨到以为你爱我,疯到以为你在乎我。”
“米雪尔,别这样,”卡特林说,“你不明白,我的确是爱你的,你是我的小女儿,你——”
“你还敢这么说!”她朝他尖叫,手伸进肩包,“你竟然将这称之为爱,你这恶心的杂种!”她把它猛地掷向他。
卡特林已经没有从前那么敏捷了。他试图闪躲,却被那东西从侧面击中脖子,痛得厉害。米雪尔下了狠手,而它又是坚硬宽阔的精装书,不是轻便的平装本。书跌落在地毯上,内页翻动,卡特林看见自己的照片印在沾满灰尘的书皮背后。
“你真像你妈妈,”他边说边揉脖子,“她也经常扔东西,不过你瞄得比她准。”他无力地笑笑。
“我对你那些笑话一点兴趣都没有。”米雪尔说,“我绝不会原谅你,绝不,永远不。我只想知道你为什么这样对我,仅此而已。你告诉我,你现在就告诉我。”
“我,”卡特林边说,边无可奈何地摊开双手,“你看,我……你正在气头上,为什么不先来点咖啡什么的,等你冷静一点我们再谈。我不想这么大吵大闹。”
“别他妈想让我听你的话,”米雪尔怒吼,“我现在就要谈!”说罢,她一脚踢开地上的书。
理察德·卡特林内心的怒火逐渐燃起。她不该朝他大喊大叫,他不该被她攻击,毕竟他没做错什么。但他压住情绪,一言不发,害怕说错话让状况升级。他蹲下来捡起自己的书,下意识地拍干净,轻轻合上。书的名字转过身来瞪着卡特林,扭曲、赤裸、血红的字眼印在漆黑的书皮上,下面是一位年轻女子变了形的漂亮脸孔,她尖叫着张大嘴巴:《让我看看伤在哪里》。
“我想你是误会了。”卡特林道。
“误会!”米雪尔脸上掠过一丝不可思议的神情,“你觉得我会喜欢它?”
“我,我不确定,”卡特林说,“我希望……我的意思是,我不确定你会怎么反应,因此我想写作时最好别告诉你了,等到,是的……”
“等到这些他妈的东西在书店橱窗里出售时再告诉我。”米雪尔替他说完。
卡特林翻过封面。“看,”他递给她,“这是献给你的。”他拿给她看:
献给米雪尔,最明白这些痛苦的人。
米雪尔狠狠地把书从卡特林手中打落。“你这杂种,”她说,“你以为这样就好点了吗?你认为那些虚伪的献词算是借口吗?没有任何借口,我绝不会原谅你。”
卡特林在她的盛怒之下不由自主地后退。“我没做错什么,”他固执地说,“我不过写了一本书,一本小说,难道犯罪了吗?”
“你是我父亲,”她尖声喊道,“你知道……你知道,你这杂种,你知道我没办法谈起那件事,谈起以前发生过什么。不管是对我爱人,对我朋友,甚至对我的临床医生都没办法。我不能,就是不能,甚至连想都不敢想。只有你知道,我告诉了你,我只告诉了你,因为你是我父亲,我信任你,而我也必须摆脱那一切。我对你说,这是隐私,只属于我们两个人,你知道的,但是瞧瞧你做了些什么?你全写在你那本天杀的书里,印给成千上万的人看!你这该死的、该死的东西,是不是一直计划着这么做?狗娘养的!是不是这样,那夜在床上,你是不是把每个字都背下来了?”
“我,”卡特林吞吞吐吐地说,“不,我没背任何事情,我只是,是的,我只是记住了而已。你完全误会了,米雪尔,这本书并非描写发生在你身上的事。当然,灵感的确来源于此,并以此为基础展开,但其他所有都是虚构的,事件经过了我的加工,这不过是本小说。”
“祝贺你,爸爸,你把事件加工得真不错。这不是米雪尔·卡特林的故事,而是妮可·米绮尔的遭遇,她是个时装设计师而非画家,而且她也笨得可以,不是吗?这是你所谓的加工,还是你自己根本就那么认为,我就蠢到故意住在那里,蠢到放他进来做那些事?这些都是虚构。好个虚构!那女孩被囚禁起来,先强奸,再折磨,再恐吓,然后再被强奸,你的女儿也很巧合地被囚禁起来,先强奸,再折磨,再恐吓,然后再被强奸。好极了,这不过是他妈的巧合!”
“你不明白。”卡特林绝望地回答。
“不,是你不明白,你不明白这是种怎样的感受。这是你一辈子的最佳作品,对不对?排行榜第一名,全美最畅销小说,你从没当过第一名,在《艰难时世》还有什么《黑玫瑰》之后连畅销书排行榜都没上过。有什么理由,有什么理由不是第一名?这可不是关于即将倒闭的报社的冗长故事,这是强奸,这是性!嗨,瞧瞧,能有比这更火爆的吗?大段大段的性交、暴力、虐待、奸淫与恐吓。可你莫非不知道,这些全都真正发生过吗?你不知道吗?”她扭曲的嘴唇微微发抖,“这是在我身上发生过的最糟糕的事,是我所有噩梦的根源,直到今天我都经常尖叫着半夜醒来。可我正在恢复,一切逐渐成为过去。但现在,现在它们就躺在书店的橱窗里,我所有的朋友都知道了,每个人都知道了。在派对上,许多陌生人走过来对我说,他们为我感到难过。”她在哭泣和愤怒之间不由自主地硬咽,“我拿起你的书,你那本该死的一无是处的书,一切又都回来了,白纸黑字,全写在那里。你他妈好优秀的作家呀,爸爸,你写得如此真实,真实得让人无法释卷。是的,我放下书,但没有用,它们全在那里,而且将永远在那里,不是吗?每一天,世界上随便哪个人拿起你的书读一读,我就又被强暴了一次,这就是你干的好事,你帮他完成了他没干完的事,爸爸,你强暴了我,你未经允许就霸占了我的隐私。就跟他一样,你强暴了我。你是我爸爸,但你却强暴了我!”
“你这么说未免有失公平,”卡特林抗议,“我绝不是要伤害你。这本书里面……妮可坚强又聪慧,而那个男的禽兽不如,他用了上千个名字,却藏不住自己的真面目。你瞧,他不止代表一个坏人,更是邪恶的化身,原始而野蛮的暴力正在门后等候着我们,上帝像玩弄苍蝇一样玩弄我们,他是个象征,代表了……”
“他是那个强奸我的人!不是什么象征!”她狂躁地大喊。
面对她的怒火,理察德·卡特林连连后退。“不,”他说,“他只是小说中的人物,他只是……米雪尔,我知道这很伤人,但你熬过来了。人们有权利知道发生了什么.人们需要思考发生过的事情,这是生活的一部分。讲述生活,探究生活的意义,这是文学的责任,是我的责任。必须有人把发生在你身上的事情告诉给大众知道,我试图让它更实在,我试图做到最……”
他女儿涨红的脸上全是泪水,有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残忍和凶暴,犹如难以挣脱囚笼的困兽,随后,一阵奇异的冷静蔓延开来。“在这本书里面,你只说对了一件事,”她说,“妮可没有父亲。我小时候,总是哭着跑向你,我爸爸会说‘让我看看伤在哪里’,而这是我的隐私,对我最特别的事。但书里的妮可没有父亲,这句话是他说的,你把这句话给了他。他说‘让我看看伤在哪里’,他一直这么说。太讽刺了,你太高明了。在那样的环境下,他说这句话让人感到既真实又毛骨悚然,比真正的他更真实。你这样写,而你是对的,这就是怪物说的话。让我看看伤在哪里。这就是怪物的台词。妮可没有父亲,他父亲早死了。没错,没错,我也没有父亲,没有,我没有!”
“别那么跟我说话!”理察德·卡特林内心充满恐惧,这是一种耻辱,这种耻辱转化成为愤怒,“我不吃这套,不管你怎么想,我都是你的父亲。”
“不,”米雪尔狂笑道,背过身去,“不,我没有父亲,你也没有子女,没有,除了你书中的人物,他们才是你的子女,你唯一的子女。你的书,你那些该死的书!他们才是你的子女,他们才是你的子女,他们才是你的子女!”她转身,跑过他旁边,冲出大厅,停在工作室门前。卡特林担心她接下来可能做的事,便追赶过去。
当他赶到时,米雪尔已经找到了刀,并将它高高举起。
理察德·卡特林坐在沉默的电话机旁,看着老爷钟敲碎黑暗。
他三点时拨打米雪尔的电话,四点时拨打,五点时拨打。答录机,一直是答录机,用她那嘲弄的声音回答。他的留言一次比一次绝望,窗外暮色已至,光亮渐暗。
没有脚步声,没有敲门声,没有黄铜门铃尖厉的召唤。这是个墓地般安静的下午。但当傍晚来临时,他知道它已经来了,一个棕色硬皮纸包装的矩形包裹,落款是他熟悉的笔迹。最后一幅肖像。
他不明白,什么都不明白,因此,她用这样的方式惩罚他。
时钟滴答,夜色凝重,门后异物的压抑充斥整个房间。恐惧一小时一小时地增长,他端坐在扶手椅内,跷脚,张嘴,思考,回忆。残忍的笑声不断回响,烟头的红点若隐若现,移动,旋转。他想象,想象它们在皮肤上滚烫的吻,品尝尿液、血液和泪水,感悟暴力,感悟亵渎,感悟所有的淫乱。他的手,他的声音,他的脸,他的脸,他的脸,他的脸,他有上千个名字,却只有一张脸。他最小的孩子,他的宝贝,他那残忍的宝贝。
他把自己封闭得太久了。卡特林多么希望她能够了解。这是种让人脆弱无力的感觉,超出了写作可以涵盖的范围。他曾是个作家,但那已成为过去;他曾是个丈夫,但他的妻子早早去世;他曾是个父亲,但他的女儿痊愈后去了纽约,把他一个人扔在这里。可在那最后一夜,在他的双臂保护之下,他的女儿卸下所有防备,把一切都告诉了他,让他看到她伤在哪里,毫无保留地展示出自己所有的痛苦。而他,又是如何回应这一切的?
那夜以后,他念念不忘,不停思考,在脑海里重新排列所听到的故事,推敲合适的字眼,创造紧凑的场景,想出具有象征意义的符号。那的确骇人听闻,但这是生活,未经加工的、野蛮的生活,写作的绝佳素材,卡特林最需要的东西。她让他看到自己伤在哪里,他可以讲述给众人倾听。每个细节都历历在目,他抗拒过,的确如此。他写过其他短篇,写过一篇散文,还写过几个评论。但那个念头不放过他,每一夜都折磨着他,不得安宁。
于是他把它写了出来。
“我有罪。”卡特林在黑暗的房间里说出这句话,当他开口时,他觉得心安理得。这种释然驱走了所有恐惧。他的确有罪,他犯了错,应该坦然地接受惩罚,只有这样,才是唯一的出路。
理察德·卡特林起身走向门口。
包裹就在地上。
他把它拖进屋,原封不动地搬上楼。他应该接受它,应该把它挂在其他几幅肖像旁边,靠着德那霍、席茜和贝瑞·林顿,排成一排。是的,他找来铁锤仔细测量,敲入钉子。
最后,他才打开包裹,直视里面的那张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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