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国中短篇科幻小说1000篇 (第十一辑)
诺维科夫拍了拍他的手。
“不用了,同志,”他说,“这便条是写给你的,不是给我们的。也许在某个时刻我们需要听听上面说了什么,那时候你可以读给我们听,但不是现在。不是现在。现在我们有命令要执行,同志们。我们该开工了吧?”
七、“日出二号”,1965年3月18日
“我进不去。请回话,拜克努尔。我进不去。”
“莱昂诺夫,我是老总。你说什么?请再说一遍。”
“我进不到密封舱,回不去了,老总。”
“请解释。”
“我的压力服,先生。就像我们预计的那样,胀起来了,因为作用在衣服材料上的压力不同……但是鼓胀的程度大大超出我们的预料,可我在太空行走才不过十分钟。直到刚才,我试着躬着身子想从舱口进去时,才发觉它胀得有多厉害。它正在变硬,老总,像一副盔甲,或者一尊雕像。请告诉我该怎么办。”
“我明白了,莱昂诺夫。这没什么,只是不方便而已。你试过用把手了吗?抓住把手,头在前,往前用力拖。身体伸直,往前慢慢移动。我知道这很棘手,可是把摄像机固定在飞船的船身也很棘手,记住了吗?”
“好的。我试试看,老总。”
“你做得很好,莱昂诺夫。你圆满地完成了舱外任务。可能你的衣服很不灵活,可你此刻比世上任何一个人都更自由,我们都羡慕你,莱昂诺夫。准备好了就报告我们。拜克努尔完毕。”
“呃,拜克努尔,我是莱昂诺夫。请回话,拜克努尔。请回话,老总。”
“喂,莱昂诺夫,我是老总。怎么样了?”
“还没怎么样呢,老总,我还在努力呢。很难,因为我的手臂也正变得僵硬,但我在努力。老总,您能不能接着跟我说话?这样我能精神集中一些。信不信由你,这上面有很多让人分心的东西。我老想往地球上看,看伏尔加河上空的云。或是往另一边,看着那一片漆黑一旦实际上那是一种深蓝色,它也很美,有它独特的美。如果您能一直跟我谈下去,会帮我把注意力集中在我的任务上。”
“阿唷,莱昂诺夫。我这个老板真就那么恶,吓得你在五百公里的高空都惧怕我的怒气吗?控制室里每个人都在微笑点头,莱昂诺夫,那么这儿每个人都与你有同感喽。我知道了,我简直就是个独裁者。唉,我得尽可能改一改了。等你回来我就会像换了一个人,好吗?好。我只会像个叔叔一样,为我年轻的朋友莱昂诺夫感到自豪。你怎么样了,莱昂诺夫?”
“我还在试呢,老总。接着讲。”
“莱昂诺夫,你还记得昨天晚上我到你的屋子里去让你上床睡觉吗?我还告诉你我们在地面上不能预见到每个问题,还说你和飞行员别利亚耶夫的工作就是处理我们在下面事先没有预料到的问题,还有就是我们对你们处理突发事件的能力完全有信心。好啦,现在遇到的就是我当时所说的这么一个问题,莱昂诺夫。这就是我们预料中的难以预见的问题。而你将在那里为我们解决它。情况怎样,莱昂诺夫?请报告。”
“老总……我还在外面,我觉得把手不大起作用。并不光是因为我弯不下身;我的胳膊腿也都直挺挺地伸着,可舱口只有一米宽。而且我们说话时我的衣服还在继续变硬。我的努力就像是手脚不动地游泳似的。请指示。”
“谢谢你,莱昂诺夫,现在我们对你的处境更清楚了。我们过一会儿就告诉你该怎么办。现在我要跟飞行员谈一下,好吗?我就跟他谈一小会儿,然后跟控制室里的同志们商量一下,马上就回来。如果你愿意,你可以欣赏欣赏伏尔加河。等你回来时,就会把它描述得更加生动了。”
“好的,老总。”
“拜克努尔完毕……‘日出二号’,我是老总。请回答,‘日出一口’”
“老总,我是‘日出二号’。您要我出去把他带回来吗?”
“不,别利亚耶夫,不。在你得到我相反的指令之前,你必须待在里面。在我们确信我们能把你们两个都弄回去之前,我不能让我的两个宇航员都到飞船外面去。你明白吗,别利亚耶夫?”
“我明白,老总。我该做什么?”
“做你现在正在做的,执行向你发出的指令,并做好准备在我让你出去的时候出去。拜克努尔完毕。”
“莱昂诺夫,我是老总。有什么进展吗?” 。
“没有,老总……黑海上空的阳光真是太棒了。”
“你也是,我的朋友,你也是。听着,莱昂诺夫,我们想了一个让你的压力服容易驾驭一点的办法。你现在的气压读数是六。要是你开始减压,就会灵活些。听懂了吗,莱昂诺夫?”
“……呃,老总,我听是听懂了,可是我的气压比起舱内气压来说已经相当低了。我的气压要低多少才不至于在我回舱时引起真正的大麻烦?我要是得了减压病可就完成不了任务了,老总。”
“你说得对,莱昂诺夫,可是我们在舱内还有活儿等着你去做。我们付你钱可不是让你整天在外面闲逛,欣赏云彩。而且别利亚耶夫同志一个人很孤单,等着你去陪他呢。”
“我不喜欢这样,老总。”
“我们也不喜欢,朋友,我们也不喜欢。但是你同我们一样专心地计了时,是不是?”
“是的,老总。”
“你也注意到了你的氧气量,对吗?”
“对,老总。”
“那么你这次能不能提出别的办法?”
“没有,老总。”
“很好,莱昂诺夫,开始调节你的——”
“老总。”
“我在这儿呢,莱昂诺夫。”
“这是大伙儿提出来的吗,老总?一致同意的?还是您个人的提议?”
“……是我个人的提议,莱昂诺夫。如果我处在你的位置,我会这样做。这是总设计师的意见。”
“谢谢您,老总。我照办。把压力调到多少?”
“没有确定的目标。尽可能慢地、一点点地调节,同时试着活动你的胳膊腿,试着弯下腰。我们要你在尽可能大的压力下通过气塞。明白吗?”
“明白,老总。开始减压……
“五点五,不行,继续……
“五,看来确实在灵活性上有些改善,老总,再说一遍,有些改善,但我还是像个老年人一样动作迟缓,继续……
“四点五,我在尽最大努力挤进去,可我进不去……不是很……我该继续吗,老总?”
“继续。”
“在继续减压……四点二五,我真的不喜欢这样,老总,我真的——老总!我的头和肩膀进去了,我在往前拱,我在密封舱里转身呢——我进来了吗,老总?我进来了,进来了!好哇!”
“太好了,莱昂诺夫!太好了!你听得见我们的掌声吗?干得好!”
“呸,是关着的。对不起,老总。关闭密封舱。准备均衡压力……”
“有问题要报告吗,莱昂诺夫?你感觉如何?”
“没有问题,老总。只是我进来时别利亚耶夫说我身上的气味很难闻。”
“老总,自从上一次体能测试以来,廖沙还没出过这么多汗呢。”
“他刚刚完成了难度最大的体能测试,别利亚耶夫,而且以优异的成绩通过。祝贺你,莱昂诺夫。”
“这都是因为您帮助我过了关,老总。”
“啊,你知道吗,我对这类事情了如指掌。我每天一举一动都像个老年人。现在,我想,我要让这些年轻些人中的一个跟你们谈一谈,谈谈我们怎么把你们两个家伙弄回家来。老总通话完毕。”
八、拜克努尔发射场。1966年1月12日
瓦西里!
还活着!在这里!怎么会——?
“奥列格,停车!我说了,停车!”
在片刻的犹豫之后,奥列格踩着刹车,把车开到山肩处,正好停在将公路和铁轨及其后面毫无特色的仓库隔开的沟旁。车还没停稳,科罗廖夫就跳出车门。他踉踉跄跄地蹒跚着,直到世界停止了转动,几乎一头栽进沟里。他是个工程师,却这样忘记了自己的身体情况。
“老总,怎么了?”阿克肖诺夫叫道,“怎么回事?”
科罗廖夫不理他,小跑着去追赶拖着沉重的脚步往前走的一队劳改犯。他们排成一排,正被押解着向他刚离开的发射台走去。他觉得自己动作迟缓、笨拙,像在噩梦中奔跑的人一样。他的双腿就像是在齐膝深的淤泥里艰难地迈动着,可是灰色的地面光秃秃的。在这片不毛之地,雪像雨一样少见。
“老总!嗨!”车门砰地关上,“发生什么事了?”
瓦西里死了,一定是。不可能没死。没有人能活下来,什么——在科累马待上二十年?即便他能奇迹般地活下来,在哈萨克的冬季给派到野外工地上干活也不会有好结果的。而且,瓦西里比他至少大了十岁。
科罗廖夫一边加快步伐,一边这么推断着,他的心狂跳着。“瓦西里!”他喊道,“等一等!”
他开始想到自己的身份,疑惑起来:他告诉过瓦西里自己的名字吗?瓦西里会记得他的编号吗?哦,不幸的一天!没关系,没关系,瓦西里肯定能认出他的——除非吃饱肚子会完完全全地改变一个人的模样。
“瓦西里!”
队伍后面的一个卫兵转过身来,举起一只手发出警告。“不准靠近!”他喊道。
五十多名犯人没有一个转过身来,他们的好奇心早就给全部清除掉了,科罗廖夫知道这点,很早以前就知道。另一名卫兵解下他的步枪。
“停下!”奥列格一边飞快地从科罗廖夫身旁跑过,一边大声吼道,“这是总设计师的命令!停下!”
先前那个卫兵吹了一声口哨,囚犯们立刻变成了一群似乎多少年都没有走过路或是动过的一直站在路边承受风吹雨打的人,即便死了也不会倒下。
科罗廖夫喘着气,靠在阿克肖诺夫的肩上。
“老总,请别这样。您还想再发几回心脏病啊?安静下来吧。”
奥列格双手叉腰,低着头瞪着眼看着那些卫兵,他是想吓唬他们。“你们队里有个叫瓦西里的人吗?”
卫兵无动于衷地耸了耸肩。“我们怎么会知道呢,同志?”
奥列格开始在队列前踱着步,时不时地叫着那个名字。科罗廖夫摇了摇头。这个幸运的人显然没有同政治犯打过交道——当然他自己除外。
“来,咱们跟着奥列格,”科罗廖夫对阿克肖诺夫说。“慢点儿,注意——慢点儿。”
“我就是那么打算的。”阿克肖诺夫说。
科罗廖夫现在想不起自己从车窗望见的脸是在队伍的后面,前面,还是中间,(要么是在云里?一丛杂草中?)所以他在走过那些囚犯时,盯着每个人的脸看。到现在为止没有一线希望,没有任何迹象,没有瓦西里。但是当他往前走时,另外一个更加可怕的认识明晰起来。这些人都一个模样。呆滞的目光,长长的胡须,苦难的疤痕—一长得和亲兄弟一样。有谁能够区分得出他们谁是谁呢?
科罗廖夫在队伍前面停了下来,虚弱地冲着面前的卫兵微笑着,又回头沿着队列看了看。
“对不起,”科罗廖夫说,“你们都能理解吗?我真的很抱歉。我的朋友们,我想我要歇一会儿。”
在阿克肖诺夫和奥列格的帮助下,他低下身子,坐在杂草丛生的沟边,像星星的引擎一样疲劳①。
【① 白天时看不见星光,好像是在亮了一晚上后,星星的“引擎”已经疲倦,无法发出足够的光亮。】
“走吧,”奥列格嚷道,于是在哨声中,这个让人悲痛的队伍又战栗着动了起来。卫兵在经过时看着科罗廖夫。他听见他们开始嘟囔这些科学家们变得多么古怪,成天价满脑子全是外层空间。科罗廖夫大笑起来,接着就被那天最剧烈的咳嗽攫住了。
“我去取车。”奥列格说。
咳嗽平息后,科罗廖夫用眼睛瞟了一眼身旁的阿克肖诺夫。“你的老总身体太差,”他说,“你想调走吗?
“当然,老总,把我送到月球上去吧。那个瓦西里是谁?”
科罗廖夫摇摇头,把大衣紧了紧。“一个我在很多年前认识的人。在劳改营里。”
“科累马劳改营。”
“是的。他在吃饭时倒下,给拖走了。我得到了他的一片面包,享用了它。可能我是为此内疚,我不知道。我猜他已经死了。我想他是死了。对,我肯定他死了。”
“他死去了,您活下来了。这没什么好内疚的,老总。您一直都在想着瓦西里吗?”
科罗廖夫笑了。“同志,在这二十年里,我一次都没想到过瓦西里,直到几分钟之前在车里才想起他。然后就想起了那一切。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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