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5被禁止的基督 保罗·麦卡斯克





  “你们这儿有过夜的房间吗?”
  “什么房间?”
  “就是睡觉的地方,如果我打算……”他本想说多喝几杯的话,但他还是忍住了,终究没有说出来。
  “我们在楼上有几套房间。”秃头说道,“你只要付了钱就可以呆一夜,如果你愿意要,甚至可以找个人来陪你。”
  霍华德咯咯一笑。“这得要看我喝了多少酒了。”

  中心数据部总是这样忙碌,电脑每周七天、每天24小时,日日夜夜都响着机器的嗡嗡运转的声音。那些穿着白大褂,戴着眼镜的男男女女,同密密麻麻的监视屏和巨大的信息处理机溶在一起。他们喜欢把自己设想成为安全力量的神经系统。他们搜集由世界各地来的信息,又把它们传送给有关的部门。警察局的报告、税单加执、机密的备忘录、各种各样的政治、军事或商业文件。如果你想知道某某人在三年前第十二个月的纳税情况,他们在指间敲几下,你那家伙的情况就到了你的眼前。如果你想知道某市长最近一次检查他的汽车油路系统是在什么时候,也是数据部倾刻之间便能完成的事。数据部,他们是应该令人尊重也令人畏惧的。
  至少这是布鲁斯特对自己的工作的看法。当他已经掌握到所有信息的时候,谁还要什么政治权力或政治地位呢?那真正掌握有秘密的人才是最终的胜利者。而全部的秘密现在都掌握在他的手指之间。他便是中心数据部的夜班主任。
  玛姬,他的助手,在隔壁她的工作间轻轻敲一敲墙,“喂,A971刚才进网来了。”
  “是吗?”
  布鲁斯特说。他半躺在他的椅子里,两只脚搁在办公桌上。“让阿列克去处理。”
  “我想你对他会有兴趣的,”她说道。
  “为什么?”
  “这可不是你的透支帐单,也不是催你付清拖欠的赡养费通知。你看一眼吧。”他叹一口气,脚放下来,俯身在键盘上。僻僻啪啪地敲了几下,他在键人报告命令。上面显示,时间是7点33分。叫霍华德·托玛斯·贝克的,在好望村的什么“汉克广场”,用过了他的信用卡。从这一点上,布鲁斯特可以去到任何地方——这家叫“汉克广场”的酒馆的全部历史、他的所有人、年收人、过去几天他的业务、卖了多少酒、什么酒,没有一样不知道的。但这个霍华德的名字就在屏幕上闪了这么一下,这家伙还是挺精明的。
  “看见了吗?”玛姬绕过她的工作间来到布鲁斯特这里,她现在就站在他的右肩后边。他甚至能够闻得到她身上的香水味和大褂上浆的味儿,那香水肯定是她下午上班后才在自己的工作间里洒上的。她说话声音让他有点兴奋。他心想我应该有一间全封闭的办公室。
  他敲了一下键盘,选择霍华德的名字,要求它显示所有关于霍华德的信息。“好吧,霍华德·T·贝克先生,你在那儿干什么呢?”玛姬指一指屏幕。“来了。”
  这里有霍华德的履历、特征、照片、有关的管理号。那上面还说,霍华德因为与第一国家投资银行舞弊案有关,涉嫌腐败而受通辑。所列的罪名有侵吞公款、欺诈、挪用资金等等。贝克在六个星期前就从他们的屏幕上消失了。
  “有意思,”布鲁斯特说。再看看好望村的信息吧。布鲁斯特点一下地图上的好望,现在他看清了这只是一个小村子,这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山区小村,已经靠近边界了。
  “我猜不出贝克跑到这个地方去干什么。”玛姬说。
  “一个叫好望的小村子,在边境上,”布鲁斯特脸上是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我想我们还是通知小伙子们下楼来吧。”
  他重新回到有关贝克材料的主屏上来,更加仔细地研究贝克的情况。不到一小时,他知道了更多的情况。贝克本人都不会记得这么多有关他自己的事。然后他打开了受监控人的照片集。这是布鲁斯特觉着最有意思的东西了。他在这里面,发现过好多过硬的材料,这使他处于可以同别人讨价还价的地位。连政府也免不了有时要讹诈,何况我布鲁斯特呢。
  尽管如此,大部分的材料还是看上去很乏味的。除了那些反映高度革命色彩的照片——这是贝克的公开一面。不多的资料显示,这时候政府已经开始调查他的有漏洞的投资情况了。这张照片是贝克坐在一家大旅馆里,同一位投资人洽谈;贝克在同一家大公司的董事长在旅馆的大堂里见面;贝克与一位当地的政客握手坝克在自作主张地运筹一切;贝克在停车场戴着太阳镜同某位想都想不到的大佬见面……。如果布鲁斯特觉得感兴趣,他可以把所有这一切跟贝克有关的人和事都打印出来,然后逐个地研究他们的面孔和材料,再串起来考察他们相互之间的关系,但布鲁斯特没有这样做。他把眼前的一张照片在屏幕上放大,贝克正在一群人当中,与一个上唇留髭须的男人说话。那个人的名字闪现一下,对,他叫本·格林。
  玛姬给布鲁斯特端来一杯咖啡。“怎么样,大侦探?有什么发现吗?”
  “也许吧。”他回答,一边读本·格林的材料。显然本·格林的东西是有意义的。他最近因为参与基督徒们叛乱分子的活动被捕,在特种部队的斯奈特上尉审讯他以后,发现他上吊死在拘禁他的屋里。
  “这是什么?”玛姬凑过来,她的脸离他的面颊很近。他在挑逗我,布鲁斯特心想。“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呢?为什么像贝克这样的侵吞公款的家伙,又会与基督徒们搅在一块呢?而且是像本·格林这样的基督徒?”玛姬耸耸肩。“我说不出所以然来。”
  “别管什么通常程序吧,”布鲁斯特说,“马上把这情况直接通知斯奈特上尉。”
  时间大约在晚上9点。

  随着时间过去,夜越来越深,贝克也对这叫好望的小村子的情况有了一点了解。“汉克广场”是村里的潦倒酒客们聚会的地方,多半是老人。而那家“汉克第二”则是一个舞厅,年轻人们乐于光顾的地方,到那儿去的豪饮酒客也要多一点。不过今天晚上去“汉克第二”的人也不会多。
  “那里吵得震天价响,”一个刚进门的本地老酒客说,“我想没有人能在那里都呆上几分钟的。”贝克本来希望喝了酒以后,自己便能够静下心来好好考虑一下如何选择,但他现在却觉得心里烦乱得不得了。他的注意力老是飘开去,他要自己想想现在应该干什么,而它却老是回到已经经历过的事上头去。他的良心可能觉得不踏实吧。他已经发觉自己在自怜自悼,而这正是良心的后门。干吗呢?他在尽力地同自己的感情作斗争,就像一个人在抵抗破门而入的部队。为什么他要为自己难受呢?他跟教堂里的那些人不一样。对他说来,受苦是件丑恶的事,是件应该不惜一切代价去躲避的事。他决不要怀着赎罪的热情去拥抱的那些东西,他并不需要殉道的荆冠。让圣徒和殉道者去受苦吧。我不是他们。
  他想到了那个男孩。毫无疑问,教堂里的那帮殉道者们会认为,那孩子的死应该是他的错误造成的——如果他把食品拿回来分给他的话,提姆便不会去吃那丢弃在地窖中的罐头里的东西。他们一定会这样说的。可是他们怎么能够这样肯定呢?他自己也不了解这种腐肉中毒症呀。可他心里还想争辩,即令这男孩没有吃那些罐头里的东西,这事迟早还是会发生的,虽说没有这么快,所以这不应该是他的过错。他们没有理由把这加到他的头上。何况,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应该对什么人——除了他自己之外——负责呢?在哪些方面负责呢?
  收音盒子里的音乐一直在他的耳边响。
  “你可以把那东西给弄小声一点吗?”他有点不悦地说。
  “把什么弄小声一点?”秃顶问道。
  “那收音匣子。”
  “它根本没有开,你这白痴。”他回答。旁边的两个酒客大笑,那读报的老头的笑声咯咯不停。
  贝克重新回到他的白兰地上。他的眼睛看见了柜台上的那些砸出来的痕迹,他的手指摸着那几道裂纹。这些道路会把他带到哪里呢?他是一个不属于任何社会群体的人。他已经不能再到城里去了。只要他一回去,他们就会抓住他。无处可去。他的一切都给剥夺了。他是一个在自己国家中间的异类,陌生人。懊悔像什么东西发酵后在他的心里翻腾。他先前小心地作了选择,作了决定。但他现在觉得好像它们有点不对劲。也许他应该同自己的律师商量一下,应该相信自己的运气?如果一切运转正常,那么他还可以为公众服务一段时间。可如果有一个环节出了岔子呢?他甚至不能考虑蹲监狱的可能。那怕关两年他也受不了,他活不出来的。他还是得先逃走。可怎样逃呢?他们早就吊销了他的旅行护照。他没有办法离开那城市。
  他现在还记得很清楚。喝了这么多酒也没有把他的记忆力给掩没起来。那天晚上,他走进那条小巷,那儿有一群人正溜进一个大门。他认为这是卖私酒的什么小酒馆。那里的酒可是不兑这么些水的,不像这“汉克广场”或者甚至旅店里卖的货色。他跟着他们进去,结果惊奇地发现这是基督徒们的集会。是祈祷活动,只有摇曳跳动的烛光,轻声细语的仪式,含着泪的唱诗。为什么他们对他这个陌生人没有一点警惕呢?甚至没有一个人投来一个询问的眼光?他不知道。他们甚至还欢迎他的加人。而当他听到他们说起地下组织时,他的心里立刻萌生了一个计划,一个逃亡的计划。他以前也知道基督徒,他的背景使他足以使他说一些有关基督徒的言辞,也能假装作祈祷之类。他要做的就是先哄着他们,直到能够最后离开的时刻到来。
  即令在那时候,他的良心有时候也刺痛他,使他不安。他以往都生活在狼窝里,在那种环境中,对邻居用心计、撒谎占便宜、甚至替母亲买东西也报假账,这些都是家常便饭。可在这么一个羊群中间,你总有另外的一种感受。你会觉得欺骗会是另一回事。但有好一阵,他并不觉得罪疚,因为他从内心并未意识到他是在欺骗他们。可凡良心忽略了的,也就是良心所支配的。他压制了自己的感情,思考自己的计划,开始同他的上帝打交道。说到底,他的上帝是以他自己的想像建立起来的,因此乐于像他一样地同他交往。最终,在使眼色和握手之间,上帝便同他达成了默契。霍华德确信他的计划一下会成功。
  他的律师早就对法律制度熟悉到了想干什么便可以干什么的地步,所以贝克剩下的钱也已经辗转汇到了境外,他要平稳转移他的下半世生活的话,那轨道已经确保无虞了。一切安排竟是这样顺当。是的,他不喜欢那个聚会地点的肮脏,他也不喜欢与那帮人挤在一个车箱夹缝里时的羞辱。他为什么感到羞辱呢?那些人个个都是基督徒,他们并不关心生命之外的东西,而他们的这种态度却对他要达到的目的有用。他们终于把他带出了城。
  直到他喝完了那杯酒,那收音机盒子还在他的脑际砰砰地响着低音。他反酒杯重重地放在柜台上,抹一抹嘴。一只手的手指撑在脸颊和太阳穴上,另一只手玩弄着那玻璃杯,有一点白兰地给洒出来了。酒杯又满了,刚才不是已经喝完了吗?他甚至也不怀疑这样的好事,便拿起杯子又嘬了一大口。可这东西在嘴里的味道是酸的。他刚才还有的那种享受感觉已经消失了。大概秃顶现在给他的,是劣质品了。
  这就是他的一生甩不掉的问题了,可不是吗?无论他干什么,到头来他都会遇见劣质品。他曾娶了那个漂亮的女人路易莎,可她到后来却是个病篓子;他以为自己做了几笔很不错的生意,精明极了,可他们却起诉他侵吞公款;他同上帝做成了交易,但他的上帝却不肯守约。他本来是应该已经在国境那边的,但他却陷在那个破烂的教堂里这么久。他本来以为这趟旅行不至这么不舒服的,结果却是又饿又冻。
  对了,除了重新合计一下自己的下一步计划,他还应该干点什么呢?他到农庄上去要吃的完全是合乎情理的事。山姆和彼得,还有别的人的想法才可笑呢。他们凭什么就认定一切都会过去的呢?凭什么说上帝就一定会照顾他们呢?他可没有照顾他们,照顾了吗?他抛弃了霍华德,而他最终也抛弃了他们。说到底,那肯让那小男孩像那样死去的上帝是什么样的上帝呢?就是他霍华德也还不至于心肠这么硬呢?而他怎么会呢?
  他的眼光从桌面上游移开去。那个老头还在那里。可他现在成了路加的糟糕模样了。霍华德觉得自己的背脊梁上从上到下一个寒噤。这的确是路加,没错。“喂,你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