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咒人 作者:柳文扬
伯莱拜尔一步迈进去,头顶碰到了一个喷头,脚下的板子上有个孔。对面壁上安着镜子。这是一间浴室。在如此寒碜的船上居然有这么一件奢侈品,倒是新鲜事。也许巴兹先生是位很讲究个人卫生的绅士。
伯莱拜尔借着暗舱里的灯光,把浴室也查里一遍。从镜子后面拿出两小罐东西。他揭开罐口闻了闻,又关紧了:浓度极高的海蝎毒。胖子难道是瘾君子吗?这两罐东西可真是价值不菲,看来他说自己“还有很多钱”并不是吹牛。
镜子后面还放了些什么。伯莱拜尔把它们统统掏出来,是两瓶白色的油膏、一块黑色浴皂、一只软刷子。他从两瓶油膏中各倒了一点点在左手手心,闻闻味道,看看它们兑在一起的变化。然后,他用那块浴皂把手洗了。
伯莱拜尔安好壁板,坐在地下,想把那叠报纸仔细翻阅一下。
但他感觉到船身微微一震,晃了晃。有人上来了。他把脸贴在舱壁上倾听:轻柔的脚步表明来人谨慎而镇定。他索性安静地坐好,不动也不出声。
那个人从梯道走下来,身影已显露在暗舱的灯光下,动作缓慢迟钝,姿势笨拙。
“老兄。”伯莱拜尔叫道,“你这个梯道太窄啦。我估计你每次下来都要吃点苦呢。”
胖巴兹走到亮处,面带困惑地说:“我记得把舱门锁好了,我还以为是贼……”
“你记错了。门没锁。我听酒店老板夸你的船,就想来看看。你愿意卖吗?”
“谁想买这条船哪。”胖子苦笑着。
“船可不赖,外旧内新。”伯莱拜尔说,“发动机又改装过。”
巴兹看着他:“你可不象一般的观光客呀。”
“说哪儿去了!我跟你没什么两样。”伯莱拜尔把小手枪递给他,“干嘛不带在身上?”
“我又不和那帮赛船手争风,带枪做什么?”胖子拿着枪掂了掂,插进衣袋里。“你想买旧船?这暗舱又窄又脏,没什么可看的。”
伯莱拜尔笑了笑,坐着不动。从胖子身上,他可以感觉到某种危险的气息,要当心,这不是普通的家伙。
巴兹一点也不象刚从酒醉中醒来的人,他目光闪闪地坐在伯莱拜尔身边,说:“得啦。你是干什么的?想在这儿找点儿东西吗?没有,我告诉你,我是守法公民,有德摩拉城邦的市民身份证。”
“我可没说想验你的身份哪。”伯莱拜尔笑着说。
胖子瞧瞧他,终于软下来:“你是暗探?我并不干什么大买卖,有时候做点没本小生意。想不想交个朋友?我知道该怎么对待朋友和对手。先生。”
“我不是暗探。”伯莱拜尔说,“前些天到‘金乡’浮岛的小个子跟你说了什么?”
“哪个小个子?”胖子问。他的身体靠近了些,都快贴到伯莱拜尔了。
“你记得很清楚,他说了些相当奇怪的话。”
胖子的右手捏着小刀捅在了伯莱拜尔的左边肋部,他说:“别想知道!”
“别想知道什么?”伯莱拜尔平静地问,“那么他确实跟你说了些什么。”
胖子惊骇地想抽出刀,但手被抓住了。
“小个子为什么单单要和你谈话?”伯莱拜尔问。
“他……他以为我这里有他想找的东西。”胖子艰难地说。
“什么东西?”
“不清楚。他没说明白。”
伯莱拜尔说:“你的船上安了一间浴室?你很爱洗澡么?”
胖子脸色一变:“我皮肤有毛病,隔几天必须洗一次。”
“我告诉你吧,那位小个子先生为什么单单挑中了你:因为他也用颜料染过皮肤。他能看出来,或者闻出你身上颜料的味儿。他发现你是一个染过肤色的黑夜人!”
胖子可怕地惨叫一声,竭尽全力想挣脱伯莱拜尔的手,跟他拼命。但那手竟象铁铸的一样,纹丝不动。胖子疯了一般张开嘴巴,白森森的牙齿咬向伯莱拜尔的咽喉。伯莱拜尔躲开了。胖子倒在地上乱滚,用头、肩、肘、膝、脚,一切可以进攻的部位疯狂地进攻!伯莱拜尔也不得不认真对付,最后狠狠一拳打在胖子的颈椎根部,才让他安静下来。
“我不是安全部门的人,”伯莱拜尔骗他,“不想追究什么间谍之类的事。我只是受人之托,要找那个小个子。你老实说吧:他跟你讲了什么?”
“没有什么!”巴兹恶毒地盯着他。
“我说过一遍了:现在还不想管你的事。但是我知道,你用毒液挟迫那些姑娘替你办事。那几个女孩本就是黎明人安在这里的间谍,因为很多大人物都到‘浮岛’上来寻欢作乐。你又从她们那里得到情报,转交给你在夜世界的主人。我说得还不清楚吗?最好是互相理解吧,给我个方便,我也给你方便。”
胖子看着他,目光渐渐由怨毒变为绝望。他说:“你能发誓决不透露给第三个人么?”
“我发誓。”伯莱拜尔庄重地说。
“好吧,”胖子让步了,“我说。那小个子是女人。哼,她看出我是黑夜人,我也发现她不是个男人。”他带着报复的快感说,“她的褐色皮肤也是染的。我的眼睛那么好骗么?我总是一眼就能看出哪个姑娘容易被控制,我对女人很有研究。”他一口气说了这几句,又承认,“可这个女人不好对付。”
“你们谈了些什么?我要问你几遍哪?”
胖子翻了他一眼,因为已破罐破摔,所以态度有点强硬:“我会讲到的!你既然清楚了我是什么人,先让我吐吐这口气吧:这日子难道是好过的吗?你去试试自己一个人呆在陌生的世界里,周围都是另一种生物!他们一旦发现了你的身份就会呲着满口白牙扑上来!你每天都得检查身上的染料褪色了没有,更别提还要冒着生命危险工作了!如果哪个女孩突然出卖我,我都不知自己会怎么死!”
“你不会告诉她们自己的真实身份的。我很清楚。”伯莱拜尔说。
“没错。她们知道我是黑夜人的话,会吓死的。不过吓死之前肯定要用小刀来戳我几下。”胖子舒了口长气,“不是人过的生活!”
“讲讲那女人吧。”伯莱拜尔提醒他。
巴兹说:“她很可怕。”
“可怕?”
“对,我告诉你,可怕,非常可怕。她的来历超出了你我的理解范围。她问我去夜世界如何走。我说:‘你自己不知道么?’她说:‘我从来没有到过那儿。’你听见了吗?她的皮肤是染黑的,可她从没到过夜世界!她既不是白昼人也不是黑夜人,她不属于这个大地!她是突然间从空气中凝结出来的东西。她威胁我:‘如果你不说,我就把你染皮肤的秘密告诉别人。’我反问:‘你呢?你不怕我揭穿你吗?’她笑了,说:‘对,你可以揭穿我。但我有办法脱身,不论是白昼世界还是夜世界都管不了我。你可不一样。’她说话的神气让你非相信不可。我的确被她吓住了。我跟她说了进入夜世界的通路,问她:‘你要去那儿干嘛?’她说:‘我在那儿失落了一件东西。’我问:‘你不是从来没有去过那里吗?’‘是的,我从没到过那儿。但我确实把那件东西丢在那边了。’——她这话难道不让人后背发冷吗?”
“你把跟她说的,去夜世界的通路再跟我说一遍。”伯莱拜尔说。
“你真的想一直追到天边吗?你是个白昼人呀!”
“我也有点东西在她身上,非拿到不可。”伯莱拜尔淡淡地说。
胖子揉揉脖子:“你手真狠,颈椎差一点儿断了。”
“只用了一半力气,如果你再不老实我就用全力。”
“行,只要你别管我的事,就算走进地狱里去送死我也管不着。”胖子说,“你记好了:白昼世界大部分都是海洋,夜世界正相反,全是陆地。黎明世界介于它们之间,三分陆地七成海洋。我知道的,能从黎明世界安全进入夜世界的路只有一条,代达摩思城背后有大片荒漠,在荒漠里一直向西走,就能看见两山夹着一条峡谷,穿过峡谷就是夜世界。如果还有其他的路径,就是我不知道的了。”胖子突然神秘地一笑,“第一次走这条路的人,对他看到的一切会有深刻印象的。我一辈子也忘不了初次穿越峡谷和荒漠的经历。你去吧。”
伯莱拜尔用心记着,又问:“她跟那两个黎明人说的话,你可听到了?”
“没有。不过我猜得出来,那两个家伙是间谍,他们的公开身份正好是代达摩思城的商人。她一定是想跟他们一起走。”
“好吧。”伯莱拜尔转身想走,但又停下来,最后问道,“你觉得她是救世主还是魔鬼?”
“魔鬼。”胖子毫不迟疑地回答,“我肯定她是魔鬼。我们较量过一秒钟,跟你说吧,你那点手段到了她面前就象小孩子打架一样。当时我刚想扑过去,她用手一指,我就一动也不能动啦。有股力量把我压倒在地。”
“你是说真的有股力量,还是心理上感觉到的压力?”伯莱拜尔严肃地问。
“真正的力量。”胖子说,“就好象你的身子变成了铁铸的,你的血液变成了铅水,身体重极了,根本不能动弹。”
“而她还没有接触到你?”
“对!这是最可怕的。她只是用手指着我。那只手的姿势怪极了,蜷起两根指头,伸出三根。就象这样……她说:‘我能把你压成饼。别胡来!’”
伯莱拜尔想了一会儿,走出暗舱,上梯子时回头说:“你自己当心吧。我不会难为你,但是可能有人会来找你的。”
(3)
胖子失魂落魄地坐着,坐了一阵,想想伯莱拜尔临走说的话:“那是什么意思?有人会来找我?”他越想越不安,站起来追出去。没注意头顶,“砰”地在舱顶壁上撞了一下。
他气喘吁吁地爬上梯道,钻出卧舱,上了甲板。看见一个人侧身靠在船舷上。
“你没走?”胖子吓得退了一步,犹疑地望向伯莱拜尔的脸。
大山洞里比外面阴暗许多。微弱的光芒下,看不出伯莱拜尔脸上有什么表情。一股香水味儿远远地飘过来。伯莱拜尔叹息似的说:“我想回来告诉你:一个暴露了身份的间谍就没必要存在了。”
胖巴兹吃了一惊,他看看伯莱拜尔,借着船下映上来的水光,看清他脸上露出冷酷的笑,那是一种面对将死的人还要戏弄一番的可怕的冷酷。
胖子吼一声跳起来,他很明白双方的力量对比,所以表面看去是要拼命,但他的身体是斜向船外跳起来的。只要下了水就好办了,他对自己的水下功夫还有点信心。
巴兹落进水里,发出“扑通”一声巨响。也许他自己也没想到会发出这么大的声音。伯莱拜尔俯身在船头,往水里看着。
不一会儿,随着一缕缕的血水,胖子“哗啦”一声浮出水面,仰面朝天,双目睁开。
伯莱拜尔跪在甲板边缘,伸长了手,捏住深深刺入巴兹的胖脖子的小刀,拔出来。巴兹在水里晃了几下,瞪着眼,好象还在琢磨小刀是何时飞到自己喉咙上的。
快艇大赛一向以秩序极差而闻名于世。所以胖子的尸体不必掩藏,别人会想出种种合理的解释。伯莱拜尔收起小刀,跳出铁栏杆。踩着平整阴凉的石埂路向出口走去。
快要走到出口了,石埂两边的海水渐渐变得透亮起来。这时,伯莱拜尔看见,伯莱拜尔站在前面拦住了去路。
“我想应该救救胖子,可还是来晚了。”拦路的伯莱拜尔说。
杀人者脸部僵硬,一言不发。
“你是谁?为什么要化装成这样?”伯莱拜尔又问。
杀人者仍然不说话。
“你是‘长老会’派来的吗?”
“别亵渎神圣啊。”杀人者讽刺地说。
伯莱拜尔握了握拳头。他面对过各种各样的敌人,但这一个让他从心底升起了本能的恐惧。
“你到底是什么人?”
“你到底是什么人?”杀人者鹦鹉学舌般地说,从声音到语气都惟妙惟肖。
伯莱拜尔克制着紧张感,说:“胖子是间谍,我不管你把他怎么样了。可是那些姑娘什么也不知道,别去碰她们。我想你也不会去碰的。”
“你怎么能肯定?”杀人者第一次露出了某种表情,他微笑了一下。
看见自己的脸露出如此古怪的笑容,这情景真令人汗毛倒竖。伯莱拜尔说:“女孩们只知道有个小个子的白昼人上过浮岛,除此以外一无所知。在西林,你曾经为了这个原因放过一个小孩。”
杀人者又一笑。水光映得他的脸阴晴不定,似幻似真。他一侧身,象细长的水蛇一样“嗤”地钻进了水底。
伯莱拜尔站在原地,看着水里。一圈圈的涟?